“琴姐突然問了我這么一句，我才明白，她早就知道出了事。”郭家的二層小樓外，施如錦坐在自己車里，正跟霍巍通著電話。

“你告訴她，郭老大已經救過來了？”霍巍鼻音很重，明顯是感冒的癥狀。

施如錦道：“說了，然后她在凱旋病房外哭了好一會，最后等眼淚干了，才敢進去見孩子。”

回憶起當時情形，施如錦沒法不在心里感嘆，郭太太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住對丈夫的擔憂與牽掛，強打精神送自己父親進了手術室。

霍巍抽抽鼻子：“你勸勸她，對了，嫂子打算什么時候出發，你也一起嗎？”

“琴姐有申根簽證，著急要見到郭大哥，我查到晚上可以從寧城轉機去薩爾茨堡，還有商務艙，就訂了機票，我在她家門外，等她收拾好行李，回頭直接去機場，”施如錦說到這里，不免擔心地問：“還是感冒了？”

“沒事，剛才吃了點藥，”霍巍咳了幾聲，不死心地又問一句：“你不一塊過來？”

“我和琴姐商量過了，這幾天我幫她照顧老人和孩子，護工已經就位，我又折騰了一下你家廚師和小陳，讓他們做病號餐，按時送到醫院。”施如錦說著，往小樓那邊看了看。

“我這特助，做事就是有效率！”霍巍夸了一句，便笑起來。

施如錦心情卻十分沉重：“希望郭家的危機能盡快過去，琴姐真得好辛苦，一個家庭，男主人近乎缺席，平時就不容易了，現在又遇到這么多狀況，我真怕她撐不住。”

“你放心，以后我肯定把家庭放在第一位，”霍巍反應極快地道：“缺席那是不可能的。”

施如錦不過發一發感慨，沒想到霍巍來這么一句，她想了想，怎么回應都不合適，于是聰明地岔開話題：“關于醫療包機的事，琴姐同意我們的想法，盡可能把郭大哥接回來治療，她正式委托我處理這件事，不過要求費用由自己支付。”

“你看著辦，老佟快回來了，剛才在飛機上給我打電話，我跟他簡單說了一下，你要是忙不過來，可以叫他跑腿，這家伙還挺好用！”霍巍回道。

施如錦的車窗玻璃被人從外面敲響，她轉頭看了看，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女孩正瞧著她，一只手拿了瓶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不說了，記得感冒多喝水。”施如錦說著，便掛了霍巍的電話。

推開門，施如錦下了車，低頭看著小女孩。

“姐姐，媽媽說她還有一會就下來，然后請您進來坐坐！”小女孩說著，將手里的水遞給施如錦。

“謝謝啊，我不進去了，就在這兒等你媽媽，”施如錦接了水，對小女孩道：“妙妙，后面幾個小時，就辛苦你照顧一下弟弟，我送完你媽媽，晚上過來陪你們住。然后六點半的時候，會有人給你們送飯，記住啊，是一位姓陳的叔叔，如果是別人，一定不要開門！”

“知道了，姐姐！”妙妙乖巧地點點頭，一雙烏溜溜的，和凱旋非常像的大眼睛望向施如錦，似乎有些閃爍。

施如錦正要打開水，無意中發現妙妙正盯著自己，便問道：“有什么想說嗎？”

“我爸爸……”妙妙張了張嘴，便低下了頭。

幾乎是立刻，施如錦回道：“你爸爸只是出了一點意外，很快就會好了，不要太擔心。”

“媽媽告訴我，爸爸在比賽的時候受傷了。”妙妙深深地吸了口氣，將背在身后的那只胳膊舉了起來。

施如錦注意到，妙妙的手里攥著一支手機。

將手機屏幕對向施如錦，妙妙似乎鼓了鼓勇氣，道：“我擔心死了，就到網上搜爸爸的名字，然后看到這個。”

施如錦不明白孩子的意思，彎下腰，就著妙妙的手看了一眼。

“有好多關于爸爸的文章，講他參加比賽的事……都在說，我爸爸嚴重失誤，撞到了別人的車，弄傷了好幾位車手，然后好多人在說我爸爸壞話！”妙妙說著，眼圈紅了起來。

到底接過手機，施如錦看了半天，眉頭不由自主擰了起來。

施如錦完全沒想到，這個節骨眼上，居然會出了郭家林的新聞，甚至還登上熱搜。

在國內，賽車運動還算不上最熱門，郭家林也只是在圈子里名聲赫赫，而現在因為一場事故，他竟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而且就這一會功夫，熱搜排名又上了一位。

如果是客觀報道就算了，施如錦發現，有不同賬號發同樣的貼文，全都在嘲弄郭家林，說一些所謂中國人的能力，還不足以進軍頂級賽車領域，郭家林是不自量力，好高騖遠之類的言辭，就連貼文后的評論，有不少都明顯是復制粘貼。

“跟我爸爸一塊比賽的外國叔叔，好多都夸贊過，他是最好的車手之一。”妙妙非常委屈，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施如錦突然明白了，一直將郭家林視為英雄的妙妙，不能忍受別人對她父親的中傷。

回身從車里拿出紙巾，又替妙妙擦了擦淚，施如錦才道：“你爸爸當然是頂級選手，包括霍巍和我在內，好多人都很佩服他，哪一項競技比賽都有可能發生事故，這是體育運動殘酷的一面，不過按我得到的消息，你爸爸在比賽里正常駕駛，他是被后面的車撞上，沒有什么不自量力，他的能力始終是一流的，你愿意信我，還是信手機里的傳言？”

妙妙看著施如錦，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抽噎著道：“我信姐姐的！”

“一般對于比賽事故，主辦方都要做調查，我們先閉上眼睛和耳朵，不去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話，咱們一塊等結果出來，我陪著你，好不好？”施如錦兩手搭在妙妙手上，神情認真地道。

“好！”妙妙很鄭重地點點頭。

施如錦瞧了孩子好久，她已經感覺出來，這些報道明顯是被刻意操弄，可背后出手的到底是什么人，又為了什么目的，一時間，她看不清楚。

見孩子似乎平靜了一點，施如錦又道：“等調查結果出來，姐姐一定要替你爸爸討個說法，他可是我們博勝集團的形象代言人，誰都不能隨便詆毀，這事交給我了！”

妙妙認真地聽著，小嘴緊緊地抿起。

小樓那邊，郭太太拉著行李箱走了過來。

“你媽媽來了，妙妙，我們不哭。”施如錦小聲提醒。

妙妙馬上又抹了把眼淚，還使勁地眨一眨，這才轉身看向郭太太。

施如錦將郭太太的行李放進后備箱，不想打擾人家母女告別，便坐進駕駛座，給博勝集團公關部的總監打了一個電話。

等交代完了，施如錦放下手機，望向車外。

郭太太跪在地上，已經抱了女兒好一會，甚至將頭埋在她胸口，就像是希望從孩子那兒，汲取一點安慰。

妙妙一動不動，到后來，還懂事地拍著郭太太后背，安撫自己的母親。

施如錦瞧了好一會，突然感覺，嗓子被什么堵住了。

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很多年前，在蒙田大山深處的一個山洞里，有一對母女也這般緊緊相擁著，做母親的同樣將頭埋進女兒懷中……痛哭失聲。

只是那時，她們都不知道，這場相遇就此死別……

終于，郭太太放開了女兒，在她小臉上又親了好幾下，這才狠了狠心，朝著施如錦的車走來。

施如錦注意到，妙妙一直沒有哭，可以想見，這個孩子到底繼承了她母親的隱忍性格。

車門開了，郭太太坐了進來。

“走吧！”郭太太聲音無力地道，頭仰靠在了車背上。

施如錦發動汽車，卻在掉過頭的時候，看到了身后突然之前淚水滂沱的妙妙。

嘆了一口氣，施如錦把車開了出去。

機場的候機大廳，施如錦往四周瞧瞧，覺得有些錯亂，這么遠的地方，她居然連續兩天都過來了。

離安檢還有一段時間，施如錦索性陪著郭太太坐了坐。

郭太太神情低落，沉默了好一會，看向施如錦道：“如錦，我家的事……就拜托你了！”

“不用說拜托，誰都有需要朋友幫忙的時候，我們應該做的。”施如錦握了握郭太太放在腿上的手。

“凱旋的燒雖然退了，我看他還是沒多少精神，明天送到幼兒園，你跟老師說一聲，別讓他參加什么劇烈運動，對了，晚上臨睡前，凱旋都要喝一杯奶，200CC的水就夠了，消毒柜里有他平時用的哆啦A夢杯子，你先放水，再放兩勺奶粉，溫水就可以了……”郭太太喃喃地囑咐道。

“好的。”施如錦干脆拿出手機，認真地記了下來。

郭太太停了一會，見施如錦停下來，又繼續道：“妙妙她很懂事，說是自己可以上下學，我給她訂了小飯桌，中午你也不用管。”

“兩個孩子，我都會接送，小姑娘更是要接，外面不安全，交給我了。”施如錦回道。

郭太太又想了半天，道：“妙妙大后天生日，本來我想給她過的，今年只能委屈她了，不過我剛才訂了個蛋糕，大后天下午六點半送到，單子放在門口鞋子左邊抽屜，到時候麻煩你讓她吹蠟燭，許個愿，家里那么多事，苦了孩子們。”

施如錦沒有說話，伸手攬住郭太太的肩膀。

“剛才我打了電話給霍巍，我老公各項指標都在恢復當中，不過一周后需要動肺部手術，我……”郭太太說到這里，似乎有些講不下去。

“琴姐，后面你只管照顧好郭大哥，別的不用擔心，其實想一想，只要人活著，比什么都好！”施如錦勸道。

郭太太抬了抬頭，苦笑一聲：“霍巍告訴我，大林可能需要截肢，截就截吧，你說得沒錯，只要人活著就好，說不定以后他就安心了，一家人還能守在一塊過日子，就算沒錢也無所謂。”

施如錦看了看郭太太：“也許有辦法，不用截肢呢？”

“其實這已經比我想象的結果好多了，”郭太太長吐一口氣：“我不貪心了，只要他活著。”

有妻如此，真是郭家林的福氣，施如錦在心里暗暗地想。

“我是在國外讀書時認識大林的，結婚前，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就覺得他開車的樣子不要太帥，也不考慮清楚就嫁了，可當我真的成了郭太太，完全超乎想象……”郭太太搖了搖頭：“算了，后悔都來不及了！”

施如錦：“……”

“做賽車手啊，勝利的時候的確風光，當年我還帶著妙妙，跟我老公一塊站在領獎臺上拍照，可是每次他比賽前，我都會失眠好幾天，就怕他出危險，之前他參加F2的時候，我親眼在賽道上，看到有車子在我面前被撞得散了架，血肉模糊，我老公算是體諒我，現在改跑GT，他跟我說，這是最安全的比賽，結果，安全什么呀！”郭太太抱怨著，眼淚又流下來。

施如錦驀地想起，霍巍當初意氣紛發地講過，最終的目標是參加F1比賽，此刻聽到郭太太的描述，施如錦頭皮有些發麻。

“其實當時出事，我已經從網上的實時轉播里看到，好幾輛車堆到一塊，可我不知道哪一輛是我老公的，我當時幾乎就有預感，然后打我老公電話，對面的人說的是法語，我一句聽不懂，讓他幫我找個會中文的，他也不理我。”郭太太說到這里，咬了咬唇：“我心里急死了，可過幾個鐘頭我爸就要進手術室，這種時候，我根本不能走，也不能讓我爸媽看出什么，那感覺，就像是心被撕成了兩半。”

“都過去了，一切也都會過去。”施如錦安慰著，卻明白，任何言語，在別人的痛苦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如錦，大林跟我說，霍巍一直想回賽道，可你不同意，”郭太太哽咽了一聲，抓住施如錦的手：“記住我的教訓，如果你松了手，他就會飛走，而你也逃不過我這樣的煎熬。”

施如錦半天說不出話，“煎熬”兩個字，冷冷地滲到了她的心底。

候機大廳外，施如錦站在那兒，看著一架飛機從頭頂越過。

“小姑娘家家的，嘆什么氣啊！”有人從后面拍拍施如錦肩膀。

施如錦沒意識到自己嘆氣，也沒提防被人從后面拍了一把，猛地回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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