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霍野
隨江手一揚,拋出一個東西,銀色金屬在空中折射出一道流光。
隨意下意識接住,掌心傳來一陣冰涼觸感。她低頭一看。
兩個立體交錯的圓環,中間是一顆恍若懸空的銀色四芒星。細細的鏈子垂下,輕輕晃動,掃過手腕,有些癢。
隨江帶著她去到地下室,教她怎么和機甲艙建立精神鏈接。
雜亂漆黑的地下室,一盞小小的臺燈,一團藍色調的光暈,好似被黑暗裹挾的一株燭火、一顆星子,小小的一圈光暈中漂浮著上下起伏的塵埃。
“這是你的父母留給你的禮物,它叫,搖光。”
當銀白色的巨人伴隨著落下的話音出現,那是怎樣的情景呢。
飛逝的流星般帶著拖尾的亮起的藍色圖騰,在它身上靜謐流淌的從未見過的耀眼光澤。銀藍交織的燦爛光輝,仿佛傾瀉的星河,倒懸的天幕,一同跌入入無比璀璨的白晝。
這些景象隨意都沒見過。她從有記憶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光,就是角斗場內喧囂的、沸騰的燈光。
所以她楞在原地,一瞬間失去了全部的言語能力。
隨江見過很多機甲,有親眼見到的,有全息影像,里面也包括了那些在聯邦悠久的歷史中曾隨著傳奇將領們立下過赫赫戰功,在全宇宙都鼎鼎有名的榮譽機甲。
但他依然會被搖光所折服。
隨江說:“想開的話,就去聯邦看看吧,那里是它的故鄉,是最適合它成長的戰場。”
他看向怔愣的隨意,墨藍色瞳孔也變得如寶石般明亮:“也是你的。”
“……”隨意張張嘴,無聲,沒有回應他的話,卻抬手拽住了隨江的衣角,仰著頭看他,嗓音干澀,“我想聽你講故事。”
隨意小時候睡不著的時候隨江就會給她講睡前故事,他能記得的童話故事不多,就給她講自己以前經歷過或者看到過的一些事。他實在是沒有講故事的天賦,往往都是干巴巴的三言兩語就能講完一個曲折起伏的事件,想到哪說到哪、前言不搭后語就算了,還經常記混,東拼西湊。
隨意曾在不同的故事里聽到過小明這個角色,每次還都是不同的身份和性格。她也曾在不同的故事中聽到過過于雷同的情節,隨江甚至連臺詞都懶得改。
后來她大了,隨江就秉持著不要再互相傷害的想法,結束了睡前故事環節,狠狠松了口氣。
“……行,給你講。”小孩子越長大越不可愛,隨江太久沒見過她這種等同于撒嬌的樣子,而且尋思著再不說以后也沒機會說了,干脆地應下。
他一邊教隨意怎么把搖光收回機甲艙,帶著她離開地下室,順便嚇唬她分化前不要試圖強行啟動機甲,不然會變成傻子的,一邊給她講故事。
隨意對他的恐嚇左耳進右耳出,爬到自己的床上躺好,認真聽故事。隨江就坐在她床沿,依然是想到哪說到哪,隨意也和小時候一樣,聽到某個好奇的地方就突然提問,等著隨江給她解釋。
從聯邦的生活,到流浪在星際間,星際拾荒者,其實就是徘徊在一些未開發的偏遠星球或者戰后星中撿垃圾的。這邊撿,那邊倒賣。也恰恰是這些地方,最容易誕生跌沓起伏的故事。
災難與抗爭,混亂與正義,相遇與離別。
小姑娘不停提問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呼吸聲逐漸平緩。
隨江停住話音,仔細看著小孩的睡顏。
這是他從戰火中救出來,又一手帶大的孩子。
救隨意,的確是當時情況所迫,害怕嬰兒的哭喊招來危險,但他如果足夠心狠,完全可以直接要了她的命,讓她徹底閉嘴。
他原本自打離開聯邦后,既沒有了那么多爛好心,也做過不少違法亂紀的事兒,自認算不上個好人。他也沒什么追求,只要自己能活得好好的就足夠了。但直到看到隨意,他才驚覺,哪怕當初懷著憤怒頭也不回地離開,那十幾年生活和學習的生涯也依然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他注定做不了真正的壞人,也做不到對一條無辜稚嫩的生命視而不見。
聯邦對戰爭遺孤有戰后援助的社會福利政策,但是一切的前提都是得先活到戰爭結束。
隨江自己就是戰爭遺孤,他比誰都清楚,在戰爭面前,生命有多么脆弱。他也比誰都清楚,一個父母都不在的孤兒想要在紛飛的炮火中活下去有多難。
有時候可能就是一瞬間的心軟,就足以讓人做出魯莽的決定。
他帶著她逃出了戰后星,又因緣巧合流落到沃達星。隨江雖然有辦法離開沃達星,但是小孩子的身體扛不住沃達星外的隕石帶中高強度的輻射,而且就算出去了,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不該跟他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
他救人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這個小生命的重量牽絆住,無法再流浪。
而一晃眼,當初兩只手就能捧住的小孩也已經長大。只可惜,他不能看著她飛向遠方了。
隨江是在第二天,隨意去角斗場時離開的。沒有告別,也沒有再見。
隨意一回家,就只看到少了一個人的房間,和工作臺上整齊堆放的筆記。筆記最上面有一張紙條,用一支舊鋼筆壓著。
上面的字隨意很熟悉,筆鋒俊秀,是和寫字的人不太相符的工整。
“很抱歉,我失約了,不能帶你去看外面的世界了。接下來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等你有能力離開時,可以去找霍老板,他會幫你的。
阿意,等你成年了,就去聯邦看看吧。去學校學習、去交朋友,或許還會有喜歡的人。我相信,你一定會遇到很多友善的人,經歷許多有趣的事,留下許多美好的記憶。你會喜歡那里的。
勿尋,勿念。”
落款是隨江。
他來得時候除了隨意什么都沒帶來,走得時候也一身輕松。
*
隨意拉上有著寬大帽檐的外套帽子,大半張臉瞬間隱藏在陰影中,一片晦澀不清。
她關上門,上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巷外,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
霍野上下打量著一大早就來擾人美夢的自己角斗場內兇名赫赫的一號,表情不是很和善:“你是說……你要離開沃達星?”
他人如其名,五官俊美而張揚,褐色的眸子半瞇著看人時,透著野性和凌厲,讓人不自覺就心虛腿軟,仿佛被什么大型的獵食者盯住了一樣。
隨意雖然知道隨江和角斗場背后的霍老板有一些往事,不然當初也不可能那么簡單就把被迫簽了賣身契的她帶走,但是她沒有主動接觸霍野抱大腿的想法,霍老板日理萬機,也沒找過她,今天竟然算是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
隨意漆黑的瞳仁正對上他銳利的視線,點頭:“是,我要去聯邦。”
男人顯然剛醒沒多久,翹著腿靠坐在沙發里,絲綢質地的黑襯衫松垮扣了幾顆,隨著他搖晃酒杯的動作勾勒出流暢的肌肉線條,整個人都帶著起床氣造成的壓迫感,氣勢遠比平時更具攻擊性。
霍野沒問她為什么來找自己這種蠢問題,他隨手松了松領口,抿了口提神的紅酒,直接道:“離開可以,留在我手下做事,身份證明、錢財資源,一切待遇從優,我不會虧待你的。”
雖然他的確欠過隨江人情,也答應了保她一命,幫她離開沃達星,但是在此之前,霍野也是手里握著一個大勢力的商人。在商言商,以他的眼力,再清楚不過一個能輕松干掉三只a級異獸的潛力股成長起來有多恐怖。
就算她到現在還沒分化,霍野也十分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精神力等級并不是評價一個人能力的全部指標。
像隨意這種天賦毅力無一不缺而且不怕死能吃苦的人,能收攬到麾下最好,不能的話,萬一以后站到了不同的立場……
隨意沒有第一時間拒絕,仿佛在思考,權衡利弊。
有戲?
霍野挑眉,愈發動了把人扣下的心思。
多一個棘手的對手沒什么,但如果這頭兇獸是自己養大了放出去的,那可就太讓人慪心了。
“我答應過隨江幫你從沃達星出去,這不算難事,但是聯邦可沒那么好進。不說別的,你連身份證明都沒有,就算進了聯邦,也寸步難行,還要當心被追捕。而且……你有錢嗎?真以為在聯邦活動那么容易?”
“隨江離開太久了,對聯邦的了解也少,我欠他一個人情,自然也不會在這種事上騙你。”霍野連起床氣都散了七分,緩和下語氣,給她畫起大餅,“如果你留在我手下,不僅身份證明都能給你解決了,我還能讓你在聯邦首都星定居、生活,給你提供最好的資源。你只需要幫我做些事,就能離開這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好嗎?”
霍野自覺拿出了十成的耐心和誠意。
隨意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心動。既可以達成目的,還不用擔心麻煩和意外,對方也算是半個熟人,沒有什么惡意。
但這是以她的未來和自由為代價的。
隨意對自己定位清晰,她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哪里。
霍老板手下能人眾多,能打贏她的肯定不少,說不定還有許多厲害的機甲駕駛員,看上得肯定不會是她現在的武力值。不是現在,那就只能是未來。
現在的她還不夠強,不好用,但是等她變強后,將會是霍野手中一把再鋒利不過的刀。
隨意不想變成別人手中利器,更不想超前消費,透支人生,從而失去自由。
“多謝好意,但是我拒絕。”隨意直白地拒絕道。
啪——
霍野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高腳杯,玻璃碎渣混合著鮮紅酒液從他指縫流下,他眸光深沉,聲音也沉,怒而反笑:“怎么,你真覺得就憑隨江的一個人情,我就不會動你?”
一個人情,換隨意一條命,還附帶售后服務,難道他看著很像冤大頭?
偏偏隨意還點了點頭:“他離開前,在信里寫到了你,說明你是可信的。”
最起碼,是值得隨江信任的人。
霍野深棕色瞳眸內仿佛醞釀著一場風暴。
眼前是膚色蒼白的少女,哪怕裹著一身黑斗篷似的寬大外套,也掩不住過于單薄的身形,顯得衣服底下空蕩蕩的,像在漂浮著一樣,輕飄飄的。
唯獨那雙漆黑的眼睛格外的純粹,里面倒映著一點燈光的影子,無論是談到離開還是提起隨江時,都躍動起光亮,不夠明媚燦爛,卻足夠堅定,仿佛來自宇宙中遙遠而亙古的星光。
在霍野眼中,眼前的人莫名就和另一個更加挺拔的身影重合。
那人有著深藍的沉靜眼眸,自然卷的發總是凌亂著,說話也懶洋洋的,天天裝出一幅滄桑模樣,其實比誰都熱愛生活,眼底常燃著熄不滅的光。
一個流星一樣的人。
流星般灑脫,也如流星般易逝。
霍野甩甩手,酒液飛濺,在他昂貴的襯衫上洇開深色的痕跡,他卻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是叫隨意?隨江給取的?”
隨意屬實是跟不上他過于跳躍的話題,但想著還得靠人辦事,配合地點點頭。
“嘖,的確是他想得出來的名字,怎么不干脆叫隨便呢?”霍野嗤笑一聲,張揚的眉眼邪氣橫生,沒了咄咄逼人的樣子,反而有些肆意生長的野性,“去角斗場找徐三,他會帶你走的。”
隨意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松口,疑惑地皺皺眉,到底沒有深究原因。
她只是認真地向他道謝:“謝謝。”
然后不帶半點遲疑地轉頭就走,步子飛快。
霍野正準備說出口的話一下子哽住,一眨眼,人都快走到門外了,跟身后有星獸群在追殺一樣。
他擰著眉,表情更不好看地揚聲喊住她:“隨意。”
隨意看著幾步遠的門檻,猶豫了兩秒要不要裝聾,才慢吞吞轉過頭,面無表情看向他。
隨江說那些大人物都很善變,果然是真的。
難道他反悔了?
霍野頂著未成年的小姑娘滿是懷疑警惕的目光,太陽穴都忍不住跳了跳,卻罕見地耐著性子說:“我會讓徐三把聯系方式留給你,有事可以聯系我——如果你有本事自己到聯邦首都星的話。”
一個沒有身份證明的未成年想要從聯邦邊界到達首都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霍野沒有向一個剛拒絕了自己的人無私奉獻的愛好,欠隨江的人情早就已經加倍還清,能給小姑娘留一條退路,已經是他最大的善心了。
隨意也沒想到霍野會跟她說這個,心意她領了,但是她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就算還不太明白大人物的世界,隨意也知道,像霍野這種人,可以讓他欠人情,但如非必要,絕對不能欠他人情。不然這一來一回,要付出的代價絕對比沃達星最大的黑賭場里欠債后的利息還高。
嗯,據說那家賭場也是霍老板的。
隨意再次禮貌道:“謝謝。”
并且用目光詢問他還有別的事嗎。
霍野擺擺手,讓她趕緊滾。
隨意和一直守在門外的管家擦肩而過,管家走進客廳,遞給霍野一塊折疊整齊的手帕,低聲:“家主,您不是準備……”
“算了。”霍野打斷他的話,接過手帕,抖開,擦試著手指間的酒漬,看著隨意的背影逐漸遠去,最后消失于轉角處。
他漫不經心道:“難為隨江取出這么個好名字,隨她去吧。”
隨意。
諸事隨心,萬般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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