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暫時在我公寓那邊睡一晚吧。”夜的涼意落在后頸，孟盛夏卻感覺周身是因為興奮而微微發(fā)燙的。他走在前面，刻意和牧周文保留了一小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明天你們有課嗎？”

        牧周文慢慢跟在他身后，似乎沒有聽到他說話。于是孟盛夏轉(zhuǎn)過頭去，確定對方還跟在他身后：“困了？”

        牧周文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要我抱你上車嗎？”孟盛夏停下來揶揄對方到。

        牧周文黑色的眼睛注視著他，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很難看出其中翻動著什么樣的情緒。但很快對方就直接地說出了自己沉默的理由：“學(xué)長，你不牽我的手嗎。”他眨著眼睛，似乎真的為這個問題感到了困惑。

        “你不挺討厭我和你身體接觸嗎。”雖然牧周文自己沒有特別強(qiáng)烈地抗拒過，但孟盛夏能夠感受得出來，對方就是不那么喜歡肢體接觸，他也做好了慢慢讓對方適應(yīng)的準(zhǔn)備。然而出乎他預(yù)料的是牧周文向前走了幾步，真的牽起了他的手。

        牧周文的手因為剛剛喝了酒的緣故帶著暖意，握上孟盛夏的手的時候，孟盛夏自己反而有些驚訝，沒有回握對方。

        “可是情侶之間好像會這么做吧？”牧周文嘟囔到，似乎因為他的反應(yīng)想要收回手去了，“是我弄錯了嗎……”

        孟盛夏主動握住他的手，讓他們的手指交疊在一塊。他拉著對方往前走，用快步走的氣勢排解著自己在這一個瞬間，莫名其妙感到的害羞：“沒有。”他短促地應(yīng)到，心里知道這么說話語氣有點(diǎn)生硬。可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唯恐自己說得越多，牧周文更又會誤解他，最終選擇放開他的手。

        孟盛夏原來不太理解為什么情侶那么喜歡一起散步，就那么單調(diào)地在校園的林蔭道或者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轉(zhuǎn)，這該有多無聊啊。他總覺得那種轉(zhuǎn)悠又累又沒有意義，可今天牧周文主動握住他的手，他居然生出了往日里覺得無聊的想法來，他在這個時候，真心許愿這段從酒吧大門走向停車場的路程能夠再長一些。

        “我明天早上沒有課。”牧周文慢吞吞地回答起他的問題來，好像因為被滿足了心愿而開心起來，他的語尾上揚(yáng)，與以往有些刻意的沉著相比，更有青年人的朝氣。

        “下午呢？”

        “要到午飯以后了，我可以早點(diǎn)從學(xué)長家離開……如果學(xué)長不方便的話。”

        按理說年底這樣的時間，所有的公司都忙得夠嗆，但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從鄭楚的訂婚宴上緩過來，就在之前拼命加班把假期調(diào)到了這兩天，沒成想最后會發(fā)展成如今這樣：“我明天早上有空。”

        “送我？”牧周文思考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到，“還是不麻煩學(xué)長了吧。”

        孟盛夏知道他的心里還沒有完全接受這段關(guān)系，也不想和身邊的同學(xué)朋友公開，但讓一段戀情成為兩個人的秘密，這種事孟盛夏是不太喜歡的。他總是會第一時間公開自己的感情狀況，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擺在太陽底下，大大方方地開展一段戀愛。可他也知道牧周文心里也許一時沒辦法從自己哥哥那邊緩過勁，只能有些沮喪地應(yīng)到：“嗯。”

        “學(xué)長，我不是想要隱瞞的意思。”牧周文感覺到了他語氣里不加遮掩的遺憾，連忙解釋到，“我聽說大四很忙，你也許找了實習(xí)，工作日沒有空吧？”

        “我調(diào)休了。”牧周文簡簡單單的解釋，讓他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來，“明天休息。”

        “啊，是嗎……”牧周文應(yīng)該沒有想過會有不同于自己考慮的發(fā)展，一時之間有點(diǎn)怔然，“不過學(xué)長家離b大也很近，我自己去吧。”

        多依賴一下我吧。孟盛夏本想這么說，但他又考慮到了牧周文平日里的性格（如果對方能夠在清醒的時候也像現(xiàn)在這么坦率，也許他們之間早就有進(jìn)展了），大概會覺得難為情，也就沒有再強(qiáng)求了。

        今晚的夜空也是被霓虹燈所渲染的絳紫色，厚重的云向四周鋪開，無法看到星星與月亮的蹤跡。永不停歇的霓虹燈的倒影在他們的腳下流淌，他們踩過這些斑駁的色塊，牽著手走在這個夜的世界當(dāng)中，像是一對真正親密的戀人——這樣的想法有些古怪，可孟盛夏便是這么想的。

        只有在這個時候，牧周文才真正愿意表示出“許可”。當(dāng)他清醒過來，這些他酒醉時給予的所有的戀人間的親昵，又會被他通通收回。孟盛夏有些不甘心，但他的心中又升騰起一種苦澀的、混合著幸福的，他不打算與外人道出的期待：牧周文的潛意識中一定是喜歡他的。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對方清醒的時候也能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而不是借著酒精的效力才愿意給予自己反饋。

        他們就這么沉默地上了車，孟盛夏還替對方掖好了安全帶。酒后，深夜，兩個人共享車內(nèi)的燈光……這樣的場合實在適合曖昧的調(diào)情。可是牧周文沒有說些什么，只是乖乖地等待他的安排，這讓孟盛夏也不太好意思做些什么了。

        ……

        “好了，快睡吧。”

        穿著他睡衣的牧周文看上去比平常身量還要小一圈，當(dāng)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牧周文打了個哈欠，雖然用袖子勉強(qiáng)去遮住口鼻掩蓋這點(diǎn)，但看得出是困得緊了。

        孟盛夏轉(zhuǎn)身要走出臥室門的時候，沒成想被牧周文拽住了手臂：“學(xué)長，你要去哪里？”

        “沙發(fā)。”孟盛夏哼了一聲，小心藏住自己先前的心理斗爭：他何嘗不想留下呢？但他不知道自己會做些什么，也保證不了自己能當(dāng)好柳下惠，只能乖乖滾去客廳和沙發(fā)做伴了。

        “你……要和我避嫌？”牧周文的話里帶著沙啞的笑意。他先把自己送進(jìn)了對他別有企圖的人的屋子，現(xiàn)在又叫住心懷鬼胎的人別走，這么危險的境地里，也不知道還在傻乎乎地樂呵些什么。

        這種小朋友，他發(fā)揮三成功力能騙一打，孟盛夏嗤笑一聲轉(zhuǎn)過身去，逼身上前挑釁到：“你想引狼入室？”他挑眉反問，做好了對方退縮的準(zhǔn)備，可心里卻也有一分不清不楚的期待。

        “學(xué)長，這是你家。”牧周文莞爾道，指出了孟盛夏話語的邏輯漏洞，“另外，學(xué)長你也不是狼。”

        孟盛夏克制住自己擁住對方的沖動，抱著手臂問到：“不是狼？”

        “像哈士奇。”牧周文笑了起來，孟盛夏終于沒能忍住去撓他的腰：“說什么呢你，都說吃人嘴短，你可一點(diǎn)也不客氣！”

        牧周文更是放肆地笑起來。這下他終于活了過來，那個視頻上像一個不現(xiàn)實的飄渺的影子，終于被飽滿的彩墨勾勒出了實體，站在他面前，像尋常人一樣表達(dá)出喜怒哀樂。這副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見過。孟盛夏想要觸碰牧周文的臉確定對方的笑容是真實的，卻還是止住了這個念頭。

        他倆鬧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倒進(jìn)了床鋪里。面對面地躺著，中間還是有意隔出一段距離來。孟盛夏關(guān)了頂燈，把小夜燈打開，然后轉(zhuǎn)向一直盯著自己看的牧周文：“我算看出來了，你小子今晚是不打算讓我睡覺。”孟盛夏笑罵到，“干嘛呢，想和我deeptalk？”

        “嗯。”牧周文淺淺笑著，側(cè)身和他面對面。

        “要聊什么？”

        “學(xué)長，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沒想到對方一上來就是這么單刀直入的問題，也不做點(diǎn)話題鋪墊。孟盛夏覺得自己應(yīng)該羞澀一下，可實在沒那種春心萌動的氣氛，于是他語氣輕松地回復(fù)到：“喜歡就喜歡咯，還要有那么多理由嗎？”

        孟盛夏也不知道自己具體喜歡牧周文什么，要說起來就太過瑣碎了，他也做不到一條條列出來。但不論如何，他現(xiàn)在就是越看對方越歡喜，這大概就是喜歡吧。

        “我其實不太理解喜歡是什么。”牧周文卻也沒有在意他的答案，而是自言自語一般應(yīng)到，“我總是會計較應(yīng)不應(yīng)該，然后……”

        “值不值得？”

        牧周文點(diǎn)點(diǎn)頭，倒也干脆地承認(rèn)了這一點(diǎn)：“我不值得別人那么喜歡。”

        孟盛夏不知道牧周文的家里發(fā)生過什么，他本以為牧周文應(yīng)該擁有一個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但對方無意流露出的回避型人格，還是讓他有點(diǎn)揪心：“沒這回事。”

        “我除了學(xué)習(xí)其實什么也不會，人也很無聊。”牧周文有些靦腆地笑著和他解釋到，話語里帶著自貶的意味，“愛哭又容易害羞，我小時候經(jīng)常被說女孩子氣。我不想那么下去，一直在嘗試改變。不過除了身高，其它好像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所以你就一直板著臉不笑？”

        “這樣看上去好像爺們一點(diǎn)。”牧周文若有所思地說到，“我那么做以后，大家好像更信任我了。”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為什么要管別人怎么看？”

        “學(xué)長，人活著好累啊。”牧周文翻過身，平躺著說到，“我也想那么做，率性而為什么的。但人活著，好像就是為了別人。”

        孟盛夏也嘆了口氣，他想起自己和嚴(yán)恩還沒有解除的婚約，心里想牧周文說得也沒錯，不論這個為了別人是不是自愿的，人活著總是逃不開其他人的參與。要想對抗這個世界，只能自己足夠強(qiáng)大才行。然而口頭上，他還是否定了對方這么消極的看法：“別這么想。你如果活得都不開心了，又怎么能開心地對待別人呢？”

        “不開心？其實我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是開心還是不開心。”牧周文望著天花板，說出了他這個年紀(jì)不應(yīng)該有的感慨，“我只知道別人開心，那我也應(yīng)該開心。別人難過，我也應(yīng)該難過。”

        這樣的話從混跡社會多年的人口里說出來，那就是人際交往的圣經(jīng)。可他才是個都不能以二開頭年紀(jì)的青年，怎么會說出這種話呢？孟盛夏有些困惑了。他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印象里的自己就沒怎么看別人臉色過活過，自從上了小學(xué)，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唯我獨(dú)尊，哪有這么“討好”別人的時候：“所以，你對你哥……”

        “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種強(qiáng)烈的感情，很奇怪，很難受，不像是我會有的情緒……我知道那不對，各方面都是錯的，但是我沒法平復(fù)下去。”牧周文閉上眼睛，似乎有些不堪心臟刺痛的重負(fù)，“今天也是。他們……我知道應(yīng)該祝福他們……但我……”

        “不想祝福就不想祝福唄。”孟盛夏起初也不樂意鄭楚的結(jié)婚對象不是他，也幼稚地發(fā)泄過自己的情緒，可他覺得就是因為能夠發(fā)泄出來，所以對他而言才能那么快翻篇吧。孟盛夏對于這種問題的答復(fù)，永遠(yuǎn)都是先滿足自己的情緒，再去思考理智應(yīng)該怎么做，“難過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想要發(fā)泄也沒問題，找個沙袋上面寫上陶之軒那孫子的名字狠揍一頓，我覺得也挺好。”

        孟盛夏從床頭柜抽了幾張紙巾遞給牧周文。牧周文接下了，卻還是忍住了淚水。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本性，就連喝了酒的當(dāng)下也在努力著。

        牧周文濕潤的雙眼望過來，說的話終于不再以道謝開頭：“學(xué)長，我之前是生氣了。但我也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做。我覺得你是個怪人，看到你我的心就很亂，很煩躁，我不喜歡那種感覺。”

        孟盛夏不知道是不是該意思意思為對方說自己是怪人生氣，可他也有意無意地逃避去想會給對方造成這種印象的真實理由：“我哪里奇怪了啊？”孟盛夏小心翼翼地試探到，他知道自己假裝若無其事、卻還要刺探對方心意的樣子多少有點(diǎn)幼稚，但他也想從牧周文的嘴里得到一個代表著肯定的答復(fù)。

        牧周文不笑了，他緩緩地道出讓孟盛夏屏住呼吸的話語：“學(xué)長，你溺水過嗎？看到你，我就想起我以前溺水的經(jīng)歷。我說不出話來，就那么沉默地在池水里下沉——”

        “我感覺我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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