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的白墻閃過一道耀眼金光，光芒之中那墻體似凸起兩個人像模樣，再一眨眼，一男一女便已佇立在墻邊。

        站在墻邊的人，正是葉甚青和陸亭洲。

        兩個人神情復雜。

        不一會兒，山神廟正中那尊山神像似乎動了一下。山神羲曜如一縷魂魄，從那尊神像之中飄了出來，然后穩穩地站在了二人面前。

        他臉上帶著一如往常的熱情笑容。

        “怎么樣啊，二位可看到自己想看的了？”

        陸亭洲沒答這話，而是側過頭，看向一臉愁容的葉甚青。

        葉甚青眉毛都快擰成死結了。

        她哀嘆道：“倒是看到了一些，看到了那傳聞中狡猾的鬼王玄鶴，但……并未見到另一人。”

        “另一人？”羲曜頭頂冒出大大的問號，“不可能啊。這無物墻難不成還會出錯？”

        葉甚青心跳一滯。

        糟了……差點兒說漏嘴。

        當日她所求山神的只有兩件事，一是找到鬼王玄鶴，帶回喬歡生魂；二是了解所有和鬼王玄鶴有關的事。

        她只字未提那對自己祈愿的小鬼。

        因為她知道，自很久以前神鬼之間的界限便劃得十分清楚，正兒八經的神仙是絕不會替鬼怪了愿的。不管這背后有什么難言之隱，有什么天大的苦衷……

        神仙就是神仙，有自己不能違背的原則。

        這是他們的規定，但或許也是他們的冷漠之處�？傊�，葉甚青雖然有些不認同，但也對其保有基本的尊重。

        她絕不強人所難。

        而另一個沒有提及的原因，是……

        葉甚青偷偷看了旁邊面容溫和的陸亭洲一眼。

        她不是已經告訴了人家，她要找的小女孩，是她的“家妹”嗎……

        可不能這么快就露餡。

        葉甚青清了清嗓子，定定神，然后嘆了一口氣，將自己在墻中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她講述了熙明帝邵瓔不幸的童年，表面賢淑的皇后是如何心狠，玄鶴又是怎么化身巫師姑余，利用人心不安，助邵瓔奪得皇位……

        這些事或許只有親身經歷，才能深有體會。

        他們不過是透過這墻，親眼去看，但還是旁觀者的視角，想必這其中諸多復雜感情也只能淺嘗一二。

        羲曜仔細聽著，時不時地問一兩句。

        他在山中避世多年，這人間的許多事他也確實不是很清楚，不然為什么會叫他們親自進無物墻里去看。無物墻里所看到的，必是事情真相，是不加任何修飾的，真實的過去。

        朝代更迭，皇家恩怨，宮里里的那些詭計與勾心斗角……

        這些讓他來講，那是怎么都講不完的。

        但在無物墻里的時間，與現實不同，能節省不少時間。這不，他不過是回神像里打個盹兒的功夫，他們已經看完了那幾十年的皇城往事。

        葉甚青的故事講個大概，羲曜摸著下巴思索道：“照你們所說，熙明帝登基后，玄鶴便離開了？”

        葉甚青回答：“沒錯。”

        即使山神這么多年足不出戶，這故事卻也和他以前聽到的版本略有不同。

        葉甚青看他皺著眉，似是有許多不解。她便問：“可是有什么不妥之處？”

        羲曜點頭，重復道：“不妥，不妥，太不妥了……”

        羲曜接著說：“若是事情到這兒就完結了，邵瓔登基，玄鶴回老巢，那也不至于到后面玄鶴背負了那么多罵名吧……還又生出了一系列什么不能畫她，一畫她就要來報仇的故事�！�

        葉甚青輕咬住了嘴唇，與陸亭洲對視了一眼。

        看來山神也知道畫像的故事。

        的確，那句“鬼王玄鶴，畫者可召，心愿替了”可太出名了，那許許多多的關于畫像，各類版本的故事也流傳至今。

        就像他所說的，如果事情只到這一步，那一切都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姑余雖在邵瓔上位的過程中作惡多端，但她若真的就此罷手，離開人間。比起后面發生的那些事，這竟然還算是矮個兒里拔高，竟是一個還不錯的結局。

        但是，還有太多的問題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所以——

        “看來這故事沒完�！标懲ぶ蘩潇o說道，“玄鶴與邵瓔道別，說是要回家。這個回家，看來指的并不是鬼域。”

        仿佛忽然受到點撥一般，葉甚青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仔細回味著姑余最后說的那幾句話。

        “我要走了�！�

        “當然。我有來處，可不是無家可歸的人�！�

        “接下來，我也該回家了�！�

        “……”

        “你們這些臭男人，最無聊。”

        “還是女孩子有趣�！�

        仿佛一道明光剎那間破開堆疊已久的厚云層，葉甚青倏地睜大了眼睛，而另一邊，陸亭洲望著她，笑意也漸漸涌上眼角眉梢。

        “我知道了！”葉甚青激動地喊出聲，嚇了羲曜一跳。

        他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通，急忙問道：“你知道什么了？你想通了？”

        葉甚青滿意地點頭：“想通了！”

        她的眼睛微微瞇起來，像是看透了古往今來所有遮蓋著層層迷霧之事。

        “玄鶴，根本就沒有回鬼域。”她信誓旦旦，似有十足的把握，“她所指的家，是這人間的某一處�！�

        羲曜只覺得不可思議，瞬時睜大了眼睛。

        “這個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和一個女孩有關�！�

        說完這句的時候，葉甚青的聲音幾乎有些顫抖。

        女孩兒……

        或許，她終于找到了一絲和那山谷中小丫頭有關的線索。

        方禧七年。

        玄鶴終于從鬼域里出來了。

        鬼域雖說是三大鬼王各據一方，互不干擾。但論實力，歸無怎么著都得位列第一。畢竟，被吃了一半靈元，也沒怎么計較，只說是要重回那惡鬼堆里閉關修煉幾年。

        他閉關的那幾年，就是鬼域最動蕩不安的幾年。不過，好在他對這些鬼怪們是再了解不過，閉關前，為了防止妖鬼禍亂人間，特地設下“鬼劫關”。

        鬼劫關，外表看起來不過是一扇普通的門。

        但硬闖鬼劫關，便可能會魂飛魄散。

        玄鶴不信，偏偏硬闖。

        她趁著歸無徹底閉關之后，自信滿滿地去闖了鬼劫關。

        這下子可以說是自討苦吃了。

        雖說沒有魂飛魄散，但也元氣大傷。她闖了鬼劫關后，便意識全無，不知到了人間哪一處地方。

        最頭疼的是，現了灰鶴原形，直直墜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

        等到她再恢復意識時，是在一汪溫暖的泉水里醒來的。她灰褐色的羽翼被泉水打濕，濕答答緊貼在一起，額上那縷白毛也乖巧地垂著，兩只黑亮的小眼睛滴溜溜轉來轉去。

        而面前，蹲著個笑盈盈的圓臉小姑娘。嬌粉裙裳，雙發髻狀如花苞，側邊別一圈嫩黃小花，圓圓的眼睛比那春天的泉水還溫暖動人。

        沒錯，玄鶴出了鬼劫關，墜落之地——

        便是蘭屏公主的府邸。

        玄鶴自從墜落到公主府邸，幾乎所有時間都在這春和泉里泡著。那小丫頭說，這泉水是天子所賜，有滋補養身的功效，沒事兒泡一泡，小病小傷的準會治愈。

        玄鶴將信將疑，但是就這么一直泡著，泉水暖和又舒服，傷口便不再疼。

        不知不覺中，那些闖鬼劫關留下的一身傷口，竟真的小了幾分。

        嗯，看來那小丫頭沒說假話。

        看來人間，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說假話。

        “你說說，天地之大，你卻偏偏落到我跟前，這不是緣分是什么？”

        “……”

        “你的羽毛好漂亮啊，灰亮灰亮的，我還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鳥兒。以前爹爹帶我去狩獵，路過河邊時我見過一群灰鶴，確實好看，但……它們都沒你好看�！�

        “……”

        “你額頭上的這抹白色也很漂亮，像朵花兒�！�

        “……”

        “誒，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等你傷好的差不多了，我就帶你去以前我狩獵的地方看看，然后，我就放你走�！�

        小丫頭叨叨個不停，似是有了個玩伴十分開心。

        “蘭兒，蘭兒，該吃飯了！”

        有婦人來喊她吃飯，她回頭答應了一聲，回過頭來看她，眼睛笑起來彎彎的。

        “我去吃飯了，明天見，蘭蘭！”

        蘭蘭？

        蘭蘭？

        蘭蘭？！

        這是什么名字？

        她在叫誰？

        叫我嗎？

        她在叫我？！

        誰允許她叫本鬼王……蘭蘭？！

        玄鶴的身體突然僵住，像被施了定身術，一動也動不了，張著嘴想要與她爭論一番，但是發出的叫聲卻只有“咯咯咯……”

        那喊蘭兒去吃飯的婦人聞聲回頭瞧了一眼，皺皺眉頭，嫌棄道：“小姐，打哪兒撿的鳥啊，叫聲跟老母雞似的。”

        “……”

        玄鶴眼神黯淡下來，頭上那曾讓她引以為豪的白羽也耷拉下來，整個人……不對，整只鳥，此時像個蔫兒了吧唧的柿子。她不再說話，悠悠轉過身，朝著泉水盡頭游去。

        ……都給老子記著。

        玄鶴好歹是吃了歸無的一半靈元，即使硬闖鬼劫關受了些傷，卻并未傷及根本。再加上蘭屏公主府上的春和泉，確實起了些作用，她整日待在這泉水里，平心靜氣，養精蓄銳。

        養了將近半年，便好完全了。

        這也就意味著，她已經可以化人形了。

        小丫頭也算是守約，見這鳥好得差不多，身上已沒有傷口，精神也旺盛，便立刻挑了個日子，帶玄鶴出了府。

        一路向南，那里有一片茂盛的叢林。小丫頭興奮地講，那是小時候她爹爹帶她狩獵的地方。她講起她的爹爹，眼神亮晶晶的，全是要溢出來的笑意。她手舞足蹈，講她雖然因種種原因，不能常見爹爹，但爹爹很愛她，會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帶給她，還會常常寫信給她。

        她說她爹爹有更重要的事，所以不能帶她在身邊。

        但她的語氣里沒有一絲責怪與不滿，可能只有一些難以隱藏的失落。

        她低下頭，笑著對玄鶴說，爹爹是她的英雄。

        就這么走著走著，走到了青青河邊。

        “蘭蘭，我們就要在此別過了！”

        臨走臨走，她還要叫她這么個別扭的名字。玄鶴卻沒有再翻白眼，而是學著那些與人親昵的動物，朝她靠近，蹭了蹭她的頭。

        小丫頭的頭發柔軟，散著一股清淡的花香。

        玄鶴站直了身子，小丫頭還在望著她，也沒有要轉身離開的打算。

        她愣了愣，她在那小丫頭的眼里，看到了一種很復雜，很……難以表達的情緒。

        那是什么？

        為什么凡人的眼里，會有這樣的情緒？

        小丫頭強撐著笑臉，但嘴角明明已經要彎下去，張了張口，語調也變得委屈。

        “蘭蘭，你不屬于這里�！备杏X下一秒，她的眼淚就要下來，“你屬于天空，樹林，山谷……你該是自由自在的，去你想去的地方，過你想過的生活。”

        玄鶴沒有說話。

        “你可以去找自己的家人，去結識新的伙伴，說不定，還會遇到另一只漂亮的灰鶴，陪你一起去任何地方……”

        小丫頭終于笑了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卻也流了下來。

        “只是我啊，什么時候能像你一樣呢，去我想去的地方，去見我想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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