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苦齋
隨著青慈和青歡的先后出嫁，流金鑠石的六月總算過去。出人意料的是，冰塊竟然買到了。
青元坐在書房里頭看書，翻了兩下又放下了，抬頭問道：“關(guān)于番茄的書都在這了？”
枇杷點了點頭：“有關(guān)結(jié)果實的書都拿出來了，只有這幾本提到了番茄。”說著，遞了一張書單過來，每本書名后面寫了一行小字，注明了是哪一卷哪一章。
青元揮了揮手，蹙眉道：“這幾本書我都看過了，寫了什么還能不知道。”靜默不過片刻，忽展顏輕笑，“是時候去趟書齋了。”
枇杷拍手樂道：“這就去安排。”
青元稟了容氏，容氏知道她在金陵之時常去書齋，心念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終是應(yīng)了。至于白太君，雖說略有微辭，到底沒有為難。
到了二門上，馬車已經(jīng)備好。
枇杷扶著青元上了馬車，順勢跟著鉆了進去。容氏安排的是一輛兩匹馬拉的四輪馬車，寬敞舒適，容納兩個人搓搓有余。青元歪在藤面軟榻上，枇杷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
馬車內(nèi)置一張香枝木矮幾，幾上擺了青竹圓月茶盤，內(nèi)放綠岫玉飛天壺，里面泡著蓮心茶。又有一角擺著冰塊，涼爽宜人。
“說是曾家壞了事，去年預(yù)備的冰塊用不上了，白給了咱們府上，連一分銀子都沒要。二姑娘剛出閣就出了這事兒，四太太心里怕是不好受，連帶著七姑娘的日子也不好過。可誰教她是庶出的，我瞧著東府里頭就沒幾個人看得上她——”枇杷嘰嘰喳喳地說著是非。
青元輕聲斥道：“放肆！她是我妹妹，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枇杷連忙賠笑道：“是東府里的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在外頭可不敢這么說。七姑娘繡帳子少了金絲線，底下人敷衍得很，我看不過眼送了幾團過去，還得了幾個銅板子，倒不如不給呢，誰稀罕這個。”
青元聽著點了點頭，笑道：“拿我的東西做了人情還不夠，竟這般嫌?xùn)|嫌西，賞你幾個手板子好不好。”
主仆兩人一路有說有笑，馬車晃蕩了一刻鐘方駛上十里長街。
十里長街是京都的主街，從東向西橫穿內(nèi)外兩城。內(nèi)城靠近皇城，文武百官為著上朝便宜多在內(nèi)城購房置宅，因此內(nèi)城日趨貴族化。反觀外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無所不有。
內(nèi)城又劃分為東城、南城、中城、西城、北城，中城是皇城，東城、西城、北城是居民區(qū)，南城是集市。以十里長街為界限，東中西北四城抱作一團，與南城各自為政。南城當(dāng)中一條南北向御街，兩旁集中了數(shù)千家店鋪，綾羅綢緞，玉石珍玩，筆墨紙硯，金釵鈿合，珍饈佳肴，一應(yīng)俱全。故又稱南市。
馬車向南轉(zhuǎn)了個彎，上了御街，行了有半刻鐘，又向東拐了個彎，走了一刻鐘有余，方進了崇南坊。
青元要去的苦齋正位于崇南坊內(nèi)。
按理，永嘉侯府住在西城鳴玉坊，同南城崇南坊處于對角位置，距離不可謂不遠。但是架不住苦齋名氣大，書香不怕巷子深，來這看書的人絡(luò)繹不絕。
馬車在苦齋前面停下，門口侍立的小童機靈地搬來了車蹬，枇杷扶著青元下了車。
小童領(lǐng)著兩人進了一座庭院，佳木蔥籠，怪石嶙峋，夾岸楊柳煙細細，小橋流水碧潺潺。
這處庭院占地并不大，不過半盞茶功夫就過了去。
青元站在一棟飛檐翹角的五層小樓前，抬頭先看見一個竹色竹香的老牌匾，上書“苦齋”二字，兩旁掛一副竹筒對聯(lián)：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
進到大廳里，連一本書都沒有瞧見。
小童笑著介紹：“書籍都在樓上，這兒擺著的是筆墨紙硯、各色顏料，還有玉佩折扇。小姐看書看乏了，可以過來逛逛。”
小童退了出來，換了一個模樣清秀的侍女過來招待。
花簾屈膝行了一禮，微笑道：“奴家名花簾，請問小姐想看什么書？”
枇杷吐了兩個字：“農(nóng)藝。”
花簾的神情浮現(xiàn)幾分訝異，不過一瞬又恢復(fù)成淺笑模樣，恭敬道：“農(nóng)藝的書在四樓，小姐隨我來。”
爬了三層樓還沒有走到地方，青元便明白了，古齋跟八仙樓一樣建了暗層。
花簾打起竹簾子：“小姐請。”
一股涼風(fēng)迎面而來，還帶著盈盈茶香。
青元抬腳走了進去，第一眼瞧見的是左手邊的茶水間。這座茶水間四四方方，四周都裝了琉璃窗，站在外頭就能看見里邊的情形。順著南面的茶水間往里走，可以看見一遛兒相思木打造的格子間，從南面開始，然后東面整個一條，再到北面墻角根，全是供人看書的地兒。
至于整層樓的正中央，至少有五六十個書架，每個書架六尺高，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書籍。
青元粗粗掃過去一眼，心中暗暗咋舌。
花簾拿過來一本冊子，刻意壓低了聲兒道：“這是四樓的書籍目錄，小姐可以自行選閱，也可以寫了書名教小童取來。那邊空著的格子間都可以坐，上邊兒還有單獨的雅間，清靜又明亮。”
青元順著花簾手指的方向瞧了瞧，這上邊兒說得正是四樓與五樓之間的夾層。
跑馬廊回形環(huán)繞在格子間上方，懸空一側(cè)緣有欄桿，透過欄桿的空當(dāng)可以瞧見后面的廂房。
青元時常出入書齋書肆，哪里看不出里邊兒的門道。
這雅間清靜是清靜了，收費肯定更高，又不方便取書，等小童取了書來肯定得給賞錢，
青元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坐格子間就好。”
花簾這才遞了冊子過來，枇杷伸手接了。
青元不禁腹誹：莫不是不花錢就不給冊子？
等到了格子間，那股慫恿人花錢的氣勢就更明顯了。
格子間臨窗擺了一張楠竹長條書案，案上立著一塊小木牌，寫了四個紅字：點茶入座。
青元在案旁的一張?zhí)偃σ紊下淞俗樖帜闷鸩鑶巫臃础?
上頭雖然有十幾二十兩一壺的上等名茶，二三兩的茶水亦不在少數(shù)，像綠豆湯紅豆湯酸梅湯這些就更便宜了，還不到一百文。雖說在外頭只賣幾文錢，但也要看看場地不是。
青元瞟了瞟案上的文房四寶，對于“點茶入座”的反感又減輕了不少。
“來一碟如意糕、一碟玫瑰糕、一碟綠豆糕、一碟茯苓糕、一碟栗子糕、一碟白玉綿綿糕、一碟核桃紅棗糕、一碟杏仁豆腐，再來兩碗綠豆湯。”
花簾聽著一大串糕點名，忍不住懷疑眼前的小姑娘不是來看書，倒是來吃飯的。
青元不管她怎么想，笑吟吟道：“麻煩姐姐拿扇屏風(fēng)過來擋著門。”
花簾挑了挑眉，淡笑著應(yīng)了。
青元在心里偷偷竊笑，這銀子可不能白花。
格子間一面臨窗，兩面是木墻，入口這面留出月亮門，不設(shè)門禁。若是不想被他人瞧見，擋上屏風(fēng)倒是正好。不過一路走過來，并沒有見著哪個格子間擋著屏風(fēng)就是了。
苦齋之所以最有名氣，除去書多書全的緣故之外，還因為允許人免費看書。這里的書籍除卻孤本典藏之外，可購買可租閱。連租書錢都付不起的人，可以在這免費看書，沒有位子坐，也不提供筆墨紙硯。
眼下正是三伏天，來這白看書的人倒真不少。南面的格子間一共六間，那兒便是免費閱讀區(qū)。
楚蓉上了四樓，照常去南面格子間瞄了一眼。
“子魚也不在這間，”宋時予走過來搖頭低聲道，“興許在書架那塊，咱們瞧瞧去。”又扭頭看了看楚蓮，“楚大哥先上雅間去坐坐？”
楚蓮不置可否，抬腳往里走，淡淡道：“不必顧我。”
他信步在書架里邊繞了兩圈，不多會兒便發(fā)現(xiàn)每立書架的兩側(cè)都貼了一張書單。書單上詳細列著書名，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鋪了一大片。
蠅頭小楷顧名思義，就是像蒼蠅頭一般大小的楷體。
楚蓮素來不喜這般小字，看了只覺頭皮發(fā)麻，當(dāng)下皺眉要走，一轉(zhuǎn)身——
瞧見了青元。
青元抱了幾本書，正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橫穿過道。
這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模樣，任誰瞧了都覺得不對勁。
楚蓮開口挪揄道：“表妹要是付不起書錢，我?guī)湍愀毒褪恰Ｍ禃⒎敲髦侵e，我奉勸表妹懸崖勒馬。”
此時此刻，青元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書海無邊，回頭是岸。
本來她在書架后頭躲得好好的，只是見著楚蓮立在那里不動，一副認真鑒賞書法的模樣，這才想要偷偷回到格子間里去。早知道他要走回頭路，她繞一圈遠路也就碰不上了。
青元懊悔片刻后，笑瞇瞇地道：“蓮表哥如此盛情，卻之不恭。蓮表哥是一人來此？”
楚蓮瞧著小姑娘變臉跟變天似的，一時起了逗弄的心思，上前兩步道：“嗯，一個人來的。幸好遇上表妹，咱們正好做個伴兒。”
青元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楚澧蘭和宋玉衡難道不是人！
楚蓮心里邊兒門清，壓低了嗓子道：“這兒不好說話，咱們換個地方好不好。”
青元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領(lǐng)著楚蓮去了格子間。
枇杷坐在格子間里磕瓜子，磕著磕著一眼瞥見了楚蓮，立時瞪大了雙眼，又瞅了青元一眼，才起身上前見禮。
青元硬著頭皮往里走，口上道：“地……地方小，蓮表哥要不要到樓上去，上面有雅間，清靜又寬敞。”
楚蓮悠閑地坐到藤椅上，慢悠悠道：“不敢教表妹破費。”
青元心里白眼直翻，臉上仍是笑吟吟的模樣。
“你這樣不累嗎？”楚蓮?fù)蝗婚_口道。
青元不太明白他的話，輕輕“啊”了一聲。
桃花眼不經(jīng)意間透出迷茫，水汪汪，霧蒙蒙，于無聲處蕩起陣陣漣漪。
她正要再問，花簾端著一張云紋漆食案進了來，后面跟著四個女童，準(zhǔn)備布置一座四扇的九如絹絲折屏。
楚蓮朝青元笑了笑，溫聲道：“挺好。”
青元的臉不爭氣地紅了紅。
誰教她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跟外男這般相處。
楚蓮好整以暇地看著青元。
她身上穿了一件橘黃色楓葉紋綾衫，下頭蔥青色紗裙，梳了雙螺髻，系了豆綠色發(fā)帶。
楚蓮彎了彎唇角。
柿子姑娘就是柿子姑娘，還是橘配綠。上回是正過來的柿子，這回倒過來了。
青元注意到楚蓮打量的目光，毫不退讓，瞪大雙眼回看過去。
大半個月沒見，他好像又變白了一些，顯得一張俊臉貴氣十足。
眉毛的線條比楚澧蘭要銳利一些，鼻梁要更加挺直，嘴唇要微微厚一些，一雙鳳目倒是相差無幾，眼底的光芒卻是完全不同。
楚澧蘭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高雅之光，楚清漣是閱盡繁華的溫潤之澤。
“不看書嗎？”楚蓮拿扇子輕輕敲了敲案上的書。
青元回過神來，微微點點頭，小聲道：“現(xiàn)在就看。”說著，捧起手邊的書看了起來。
楚蓮瞥了一眼書名，眼中飛快閃過一絲驚愕，看向青元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審視。
青元掃了兩眼目錄，很快就找到想看的章節(jié)，伸手取過紙筆。
正要喊枇杷過來，楚蓮已經(jīng)搶先一步拿起墨錠，在硯臺里徐徐磨了起來。
磨墨講究力道，必須輕重有節(jié)。力道太輕，下墨緩慢，墨光油浮，墨質(zhì)疲軟。力道過重，墨粗而生沬，色亦無光。
楚蓮拿起硯滴加了幾滴水到硯臺里，墨色瞬間破開，墨香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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