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狠狠砸中的人，正是三個月前才在朝堂上弒君、而今卻私出在外的夏侯蘭君。

        皇帝死后，朝局動蕩，四大家族間的舊日積怨一旦爆發，將不可挽回。這本是極需要朱雀家主、也就是他這個大國師坐鎮之時，可夏侯蘭君卻以閉關為名，將偌大一個爛攤子撂給新即位的幼帝，暗中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他褪下華服，著上布衣，易了面容，抹去霜雪眸色。這樣喬裝打扮后在外行走，自然是有事要做。且以他的安排，這一路上迄今還未出過什么意外——

        除了今天，此時，此刻，在這個臨近永定府寧平縣漠水鎮神廟的地方。

        他卻遭遇了一個命運般的意外。

        被夏小八連人帶磚砸了個劈頭蓋臉之時，夏侯蘭君正行路至此，準備去探查神廟。

        然許是素日里服用“福運丸”過多的緣故，此時他突然一陣暈眩，不得已而坐在一處無人的檐下喘氣。彼時他正冷汗淋漓，面蒼唇白，耳鳴陣陣。

        等他回過神來，便看見頭頂竟有一張黑黢黢滿是塵土的小臉兒，而臉的主人正把他打橫抱在懷里，一邊在他身上胡摸瞎掐一通，一邊將幾滴眼淚水兒啪地砸在他臉上。聽這嗚咽聲，像是個女孩兒。

        夏侯蘭君大為驚駭，他何時這樣被人親近過！奈何此時竟手腳冰軟，心口麻痹，竟根本動彈不得！

        那福運丸的惡效用，一日比一日更明顯了！

        而正緊抱著他的夏小八，她好擔心是自己把這人給砸死了，不然怎么會掐了、撓了、晃了、捶了他半天，這人都沒點兒反應呢？瞧他那勝雪肌膚上全是落灰，白布衣裳皺皺巴巴，真是脆弱好看到叫人心疼。

        夏小八覺得自己真是造了大孽了，于是傷心又惶恐，大喊道：“李官差，你快來！你看他是不是沒氣兒了！”

        李官差急忙從屋頂上跳下來，去探查此人鼻息，才大大松了口氣，道：“別嚎了，他還活著呢。”

        夏小八噙淚哭嚎道：“當真？”

        李官差道：“你先起來！一個小女娃這樣抱著個男的，真不像話！快起來將這人送醫，再跟我回大牢去！”

        說著就要將夏小八拉拽起來。夏小八卻胡亂掙扎道：“別碰我！大牢又不是我家，我回去做什么！起開，我腿摔斷了！”

        李官差道：“胡說！這把戲你用過幾回了？可不好使了！”

        夏小八大叫道：“真的斷了，被這個人給砸斷了！”說著便唉喲起來，額上不停冒著冷汗，試圖將枕在她腿上的男子推開。

        李官差見這次情形不對，像是真的，于是趕緊也去幫忙。

        豈料這時，躺著的那人猛地睜開眼睛，掌中微動，瞬間將夏小八掀了個人仰馬翻。李官差躲閃不及，拔刀抵擋，卻還是被一股掌力迎頭劈中，連退幾步，厲聲警惕道：“你是何人？”

        夏小八趴在地上抱住腦袋哀嚎道：“喂！你怎么亂打人！”

        夏侯蘭君冷冷道：“你們是誰？”

        他咬牙逼著自己睜眼那一剎，出于驚駭便即刻出手，那一掌本足以將這片房屋掀翻。

        然轉瞬之間，又察覺探不到那二人氣息的絲毫不妥，他們竟當真只是個普通人，于是將掌力霎時只化作極微的一道，將二人打退。

        ——然還是差點將兩人拍了個半死。

        可夏侯蘭君并不覺絲毫愧疚。倘若這二人果然另有圖謀，他將當場殺之。

        李官差見來者不善，于是向夏小八大喝道：“過來！”

        夏小八一聲不吭，飛速從地上爬起來，跑到李官差身邊去——姓李的雖然天天追著攆著要抓她，但比起眼前這個來路不明又能打的人來說，還是安全多了。這人看起來身姿纖整，不像壞人，怎么打起人來這么狠呢！

        這時夏侯蘭君瞥了她一眼，卻看清只是個十四五歲、黑瘦黑瘦、穿著破爛的小丫頭，像個小叫花子似的。

        而一旁的年輕官差，雖身著官服，舉著官刀，有模樣有陣勢，只可惜大約是頭一次見識他這等強敵，竟緊張得眉眼打顫，腿腳打彎兒，連刀柄都握歪了。

        他冷冷道：“你們，報上身份來。”

        李官差剛要說話，夏小八氣憤昂頭道：“我們還沒問你呢——雖然砸到你是我們不對，但你也不能沖我們下死手啊！還有，問別人的名字之前，你應該先自報家門，這叫規矩，懂不？”

        李官差皺眉道：“我怎么不知道還有這規矩？”

        夏小八道：“因為你又沒闖過江湖。”

        李官差嗤之以鼻：“說得你好像闖過似的。”

        夏侯蘭君聽這二人胡言亂語，登時不耐。他原有要事在身，如今卻碰上這等怪事，更是嫌極了耽誤事。于是定住心脈，從袖中翻飛出兩枚銀針，要用在這二人身上，好給他們來個詢問。

        此時李官差卻扯了小八一把，叫她先不要說話，而后倒收刀尖，朝夏侯蘭君深深一個拱手，道：

        “這位……官人，我是這漠水鎮一名捕差，不值一提。看官人這裝扮氣度，想來不是咱們本地人。方才咱們砸了您，是咱的不是，在下這廂先給您賠禮道歉了。”

        他這一驟然禮讓，使得夏侯蘭君微微收住了幾欲出手的動作，也朝他一點頭，回禮道：

        “不敢稱作官人。不過一趕路人，偶然路過，在此稍作休憩罷了。”

        夏小八少見這種文縐縐的場面，將兩人輪番瞧了幾眼，也擠上來抱拳道：

        “那我也來自報家門——本人乃永定府寧平縣漠水鎮出身，天下跑得最快的乞丐夏小八是也！這位是負責追捕我的李官差，名字不知道！方才砸了你，真是對不住了！瞧你長得這么好看單薄，可經不住砸吧？哦對了，我認識一個巫醫，雖然貪財，但治病還不錯，要不我帶你去看看……錢、錢我出了！你剛才打我，我也不計較了！怎么樣，我大方吧？”

        她咬咬牙，想起自己兜里還有五兩碎銀子，便說得凜然而洪亮，聽得夏侯蘭君眉尖一跳，甚是無語。

        一旁李官差“嘖”一聲，嫌棄至極道，道：“夏小八，你話太多了，安靜站我身后去！”

        夏小八瞪眼道：“你不要吼我。”

        夏侯蘭君這回仔細看了她一眼，見她滿眼誠意亮到熾熱，幾乎由眼中便可深見其心底，不覺眉眼一動，手中雖還蓄勢待發，口中卻道：“不怪你們，是我站錯了地兒。”

        李官差道：“這……您真是言重了。”

        夏小八也道：“這位仙人……”

        話音未落，卻只覺頸子處微微一痛，隨即仿佛整個天靈蓋被人輕飄飄揭開，軀殼也有種被抽空的感覺。

        夏小八和李官差，隨著夏侯蘭君衣袖中飛出的兩道微光，失去了意識。

        夏侯蘭君這才撣去衣衫上的塵土，上前來將呆站原地、目光滯然的二人慢慢打量了一遍，確認他們身上沒有可疑之物后，方開口詢問道：

        “何人？”

        出自他手的“問針”當然厲害，他又極擅觀察人心，倘若發覺被問詢者頑強抵抗或意圖說謊，那問針便會直直穿入被詢問者頸部，令他們斷頸而亡，無藥可解。

        不過現在以夏小八和李官差而言，對于夏侯蘭君的詢問，他們根本無從抵抗。

        二人同時答道：

        “我是李慕，乃永定府漠水鎮捕差。”

        “我是夏小八，隨我娘姓夏。可是我娘生我時死了，沒給我取名。因為是在八月出生，所以大家都叫我小八。我是漠水鎮跑得最快的小乞丐！雖然偶爾也騙騙人偷個東西，可我真沒有壞心思！我那是為了給大家掙口飯吃，給小六娘治病。小六娘得了肺癆，沒錢是治不好的。”

        夏侯蘭君忍耐著聽完，面色漸漸不悅，又問：

        “為何在此？”

        李慕答道：“追捕夏小八。”

        夏小八答道：“我偷了個好丑的鴛鴦荷包，里頭有五兩銀子，是要給小六娘治病的。所以李官差要抓我回大牢。雖然大牢里有飯吃還凍不著，可是傻子才跟他回大牢。當然那五兩銀子，你要是砸著了，就算我賠你的醫藥費。荷包給我留著，銀子我可以再偷……

        “剛才砸了你，真是對不住！還好沒傷著你這張閉月羞花的臉，也沒砸斷你的胳膊腿，瞧你身子骨那么輕薄，萬一給砸壞了，我可就造了大孽了……”

        夏侯蘭君聽著這喋喋不休，終于眉間一蹙，出聲道：“你話真的很多。”

        夏小八忙閉嘴道：“對不起。”

        夏侯蘭君不再詢問。他將夏小八再次細細打量了一遍。

        這個丫頭瘦瘦小小的，十四五歲的模樣，身量還不及他胸口，臉上身上蹭滿了黃土黑塵，渾身臟兮又破爛。可是一雙杏仁兒似的大眼睛極亮，里頭盛滿了熱忱，像兩個小火炬，從小黑臉上放射出來。

        ——若是善察人心者，便可從這雙無分毫雜念的眼睛中，看出眼睛的主人也是位極清透熱忱之人。在這樣混沌嘈雜的世間，能擁有這樣一雙眼睛之人，的確不多。

        現在夏侯蘭君盯著這雙眼睛約莫半刻，心中微起漣漪。可最終還是平復心緒，眸光一涼，輕道了聲“抱歉”，隨即催動問針。

        霎時間，那道極鋒極冷的銀白針刃，就要無聲無息刺破夏小八因站得過于筆直更暴露在外的頸子！

        會這樣莫名其妙對他造成妨礙、威脅之人，沒必要留存于世！若是因細微小事而壞了他的大事，可就枉費他數年心血，和皇帝的一條命了，實在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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