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一條街外,安即墨靠墻蹲著,思緒豐富到幾乎把自己嚇死。
之前不管是入陣還是見鬼,她都沒在江寄余臉上見到過這么凝重的神色。眉宇間那股云淡風輕的氣息沉下來,帶得飄逸出塵的氣質都染上三分殺意,對她而言不啻于明晃晃的問斬令。
除了命不久矣,她想不出別的可能了。
江寄余此刻的心情確實很沉重。
青婳突越歧山,之前兩度欲置她于死地的真兇不言自明。
或者說……
只是青婳嗎?
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玄衣身影,孤立于萬嶙宮頂,煞氣自生,殺孽天成。抬目向她望來時,一雙眼似封入萬丈冰底的霜刃,寒透骨骼,悚然之感自心底而生,頃刻間蝕穿肺腑。
他眼里好像有倒影,又更像是誰都沒有入他眼中。
哪里都講究一個上行下效,青婳敢直闖歧山如此囂張,看來表面和睦了千年后,六界又要變天了。
她看向旁邊瑟縮的安即墨。對上她的視線,安即墨立刻打起精神,遞過來一個詢問又期盼的眼神。
江寄余心中輕嘆。
這樣的目光,她曾看過很多次。渴望,祈求,寄予最后一絲希望。少則一人,多則數萬,黑白分明的眼睛層層疊疊,齊齊仰望她,眼中意味明顯又熾烈,寫滿了“救救我”,哀求強烈到幾乎將她灼傷。
她比口型問:“認得‘狼煙’嗎?”
安即墨疑惑地點點頭。
狼煙由鴻陽前掌門玄誠道君首創,是仙門之間的求援信號,觸發之后可見范圍極大,夠資格擁有的人不多,左不過五大門派、歧山、北穹幾處,不到緊要關頭不可用。混戰之時便有話言“狼煙升空,四方來援”。
不知道此方坐鎮仙師為何還未使用,但多半不會是因為還能支撐。
江寄余安排道:“你待在這里,注意舟逝閣中動向。待穿紅衣服的魔族離開,就慢慢接近。‘狼煙’在里面,你拿到之后藏好,等我來找你。”
安即墨聽明白她的意思,雙眼瞪大一圈,不可置信道:“前輩,我們不走嗎?”
江寄余緩聲道:“小友,拜托了。”
她今夜想要全身而退,需要費些力氣,卻不是沒有可能。反之,青婳鋪開這么大的陣仗,她但凡敢露出一片衣角叫她發現,下場絕對連地上殘碎的尸骨都不如。
可天下會盟召開在即,歧山防衛本就空虛,青婳趁虛而入,若是她也走了,歧山當如何?待魔族把此中弟子屠殺干凈,往北推進,南境大陸又如何?
親手重建歧山的毓淩仙尊,要丟下防線而走嗎?
安即墨瑟瑟搖頭,急得就差當場給她跪下了,“不不不,我不行啊前輩,你也知道我是什么膽量,別說進去,一個人待著我就夠害怕了。”
她平素話不算少,此刻卻被嚇得簡直快理不順舌頭。
這都是什么事啊!
兩天前,她還在為魔口逃生欣喜;一夜前,她因誅滅魔物而自豪。現在就要往魔窟里鉆了?
這種進步不是芝麻開花節節高,是食人花開花蛇吞象!
江寄余:“你可以。屆時我會將魔族引走,里面不會留下什么人,不用害怕。”
青婳為她而來,以殺她為首要目標,不會在舟逝閣這種地方浪費心思,同時也不會想到,向來一身當百萬的毓淩仙尊落到這步境地,居然會請援軍。
稚嫩的少女看著不起眼,卻是她的后手。
安即墨顫聲道:“可是、可是……”
誰可以都不會是我可以啊!
“安即墨,”江寄余一手按住她肩膀,微微用力,看著她的眼睛鄭重道,“你是歧山的守山弟子,記得嗎?”
你是歧山的守山弟子。
“峰主戰死,我就是扶桑長捷峰首徒!”
安即墨一愣,一個“不”字卡在喉嚨里。
耳中掠過一道聲音。當年說這話時,她一身熱血,從腳底沸騰到天靈,尸山血海中震動手中長劍。
恍若隔世。
耳中江寄余的聲音還在繼續:“你會活下去,只要拿好劍,我保證。”
身體又開始發顫,卻不是嚇的。
有溫度傳到肩上,像那年尚未冷卻的鮮血。
拿起劍。
如果那時她就能表現得勇敢,爹娘師弟是不是就不會死?
江寄余靜靜等著,平和的眼中映出她的倒映。
一個畏縮的、倉皇的小姑娘。
不、不不。
不是這樣的。
一年前,她沒能守住長捷。眼下,又有一座山在她眼前,又是千百死無葬身之所的修士們。
為什么不試試?
安即墨,安即墨!你是不是,也可以證明些什么呢?
久違的溫熱重新翻上肺腑。她感覺著肩上溫度,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熱血潑灑,也許未涼。
慘叫聲一疊接著一疊,青婳輕嗅空中濃郁的血腥,索然無味地轉過頭,“都死了?”
地下魔族垂頭不敢看她,小心翼翼地點頭。
青婳“嘖”了一聲,紅唇輕啟,院外忽然傳來一聲異響。
她扭頭望去,沉沉夜幕下,一點紅光忽閃,轉瞬即逝。
緊接著,點點紅芒如雨閃現,雨絲密集,刮過半空,好似一條長蛇擺動身軀,層層鱗片倒映燈燭紅光,接連閃過。
皆檐角燈盞,青婳看清了那是什么。
漫天劍陣。
或古舊或鋒利的長劍足有千把,流過暗夜。弟子宿破陋的小屋中、殘破的尸堆里,仍有冷刃源源不斷涌出,匯入劍海。劍陣舞動,凝成一把通天遁地的巨刃,劍尖直指檐上魔女,悍然刺下。
青婳當機立斷,足尖點地躍出數丈,袖中紅綾鋪開,擋住身后追來的長劍。
劍陣笨重,速度卻極快,萬劍歸一,毒辣的一劍刺下。
退魔劍,陣云上弦。
青婳躲得夠快,劍陣劈下,直接刺穿了給她做凳的魔族,砍下半邊檐頂。一擊不成,長劍再度凝結,鋪天蓋地向她追來。
袖中九根紅綾盡數伸出,繞在身周,殺意畢露。青婳四兩撥千斤地挑開兩擊,始終沒有正面迎上。墨發之下,濃靡的笑意依舊,眼中寒光卻幾乎凝為實體,纖纖十指上指甲陷入手掌。
“毓淩……”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頭猛然一偏,瞪向院內一群魔族。
“還等什么?”她厲聲問,“對付她,還需要講單打獨斗的武義嗎!”
安即墨伏在朱門外,心臟幾乎從胸腔里跳出去。周身環繞著的尸塊尚且溫熱,血腥味一陣一陣往她鼻腔里鉆。
大門半敞著,夜色中門洞內黑黢黢一片,活像張開的獸口,請君入甕。
紅衣魔女離開已有片刻,她束起耳朵聽了又聽,門內始終一絲動靜也無。想要起身,雙手雙腿卻抖得仿佛要從軀干上插翅飛走。
又等了片刻,再容不得耽誤,她摸了摸懷中佩劍,憋一口氣,閃身鉆進門內。
甫一進門,安即墨立刻趴倒,一動不動努力地假裝自己是具尸體。
夜色濃得化不開,什么也看不見,萬籟俱寂,院中靜得令人發指,除了遮天蓋地的血腥味,一無所有。
她不敢起身,就著手腳著地的姿勢,在黑暗中一點點往前爬動。
周遭一點光線都沒有,無法辨別方向,也不知身在何處,安即墨滿手粘膩,每挪動半步就要摸到一具阻路的軀體。這院內尸首竟比院外還密集許多,摸得她汗毛直豎。
不知爬了多久,冷徹的夜風打在身上,涼得透骨。仍舊一絲聲息都無,安即墨屏住呼吸,膽戰心驚地繼續爬,恨不得仙師那該死的房門立刻出現在身前。
前方又有什么東西擋住道路,她摸索半天,手下盡是僵硬起伏的尸身,只好強忍住毛骨悚然,硬著頭皮從尸體身上爬過去。
爬到最高處,耳中忽然聽到一串詭異的聲音。
安即墨瞬間僵住,驚懼不已,側耳再聽。
“……殺了我吧。嗬,嗬嗬……殺了我呀!”
不是錯覺,就在她身前極近處,絮絮低語竊竊不止,平調的話語反反復復重復著同一句話。
“殺了我呀……”
她頭皮都炸了起來,瞪大眼睛。雙眼已經略微適應了周遭黑暗,借月光看見前方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本該是臉的部分黑紅相接,絲毫辨不出五官輪廓。再往下,大開的胸腹空空蕩蕩,開口從腿間一直延伸到脖頸。
糜爛的面上,一條縫隙開開合合,“嗬嗬……殺……”
安即墨捂住了尖叫,沒控制住身體。
她拼命往后退,想與前方軀體拉開距離,手一挪撐住地面,“噗嘰”一聲在暗夜中格外突兀,有什么東西被壓得爆開,黏濕的液體沾了她一手。
絮語聲瞬間消失,一息之后,從她左側傳出一聲粗重的喘息。
身體先于大腦反應,安即墨立馬臥倒,伏在滿地殘尸上,紋絲不動。
喘息聲仍在逼近,沉重的腳步踩過尸體,骨裂之聲“咔咔”成串。
溫熱的吐息緩緩灑在她頭頂,腐臭味甚至蓋過了身下血腥。
安即墨雙眼緊閉,心緒有如凌遲。
時運不濟,她今日便要折命于此了么?
鼻息聲近在咫尺,就在此時,她背上突然一沉,沉甸甸的重量壓住了背脊,壓得她險些背過氣去。
她咬住唇瓣,仍舊一動也不動。
喘息聲急促響了兩聲,像在嗅聞。
背壓不明重物,身側獸類逡巡,安即墨神經已然繃到極致。
猝然氣息噴吐,腳步聲再度響起,卻是往遠離的方向而去。
她長出一口氣,正待掙扎,背上重物自動挪下,一個虛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是誰?”
她驚疑不定地扭頭,入目竟是方才那具殘忍的身軀。看他模樣,只讓人驚嘆這殘破的身體居然還能發出人聲來。
見對方似乎還有神智,她顫顫巍巍回:“弟子安即墨。”
“安……小友。”那人聲音嘶啞,一句一頓,艱難道,“我乃……坐鎮仙師,長玄……昆居子。魔族、魔族……”
聲音忽然斷了,安即墨緊張地前探兩步,輕聲喚:“前輩?”
一只手猛然扣住她手腕,嚇得她渾身一悚。
斑駁的面容上,有什么液體滑下,似淚似血,“魔族殘暴,我輩……不敵。坐鎮仙師……十九人……只余我一息。我……咳!”
他忽然劇烈嗆咳起來,抓著安即墨的手如枯枝,力氣大得驚人。
殘破的軀體顫動著,涌出大團血肉,場景直令安即墨頭皮發麻,不能直視。她強忍戰栗,湊上前道:“前輩,我在,您慢些說。”
昆居子止住嗆咳,一張口,滿溢的血液涌出來,填滿面上溝壑。他已然難以發出聲音,手摸索著握住安即墨手掌,一點冰涼從袖中滑出,抵住她掌心。
“我、我守山不力……死而無面……見先人。”
他聲音顫抖不止。
森嚴守衛,十余大能,只在夜半須臾之間,便被青婳摧撼根基,折如枯草。他一門長老,竟落得如狗乞憐、死無全尸的下場。
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前輩,您先別說了。”安即墨連忙將硬物連著血攥進手心,手哆嗦著扶住昆居子尚算完好的肩膀,想將他攙扶起來,“我、我幫您止血。”
已算不上一具人形的軀體卻怎樣都坐不起來,每抬起一點就又滑回血泊,口中仍不斷有聲音喃喃不止:“你……你……”
疼痛的癲狂漫過后,余留無盡悲憤與痛恨,他亟亟搖頭,氣息如將熄的灶膛般顫動起來,發出沙啞的抽氣聲。抽搐片刻,身體猛然一立,僵直地彈了起來。
空中云影忽移,一點虛渺的月光灑落,照在昆居子仰天的血面上。月光幽冷,人面將盡。
他迎著慘白月色,用盡最后力氣疾呼:“小友……小友快走!務必……狼煙,救我歧山——”
裂開的長口驟然閉合,尾音戛然而止,被壓在倒塌的身軀下。
歧山最后一位仙師,淹沒在深夜死寂的尸山里。
安即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舟逝閣的。
天昏地暗之后,她愣愣坐在一條街巷里,全身衣物已被血液浸透,發出濃烈的氣味,懷里緊緊摟著長劍,一手握著一塊半掌大的環狀物。
長風吹透身軀,她仿佛忘了該如何擺動四肢,也不知還要再坐多久。
夜風蕭瑟,吹得她瑟瑟發抖,臉上也被帶出一陣冰涼。
安即墨抬手想拭去面上血污,手背觸到面頰,入手卻是澄凈的濕冷。源源不斷的液體往下淌,越抹越多,花了整張臉。
不知何時,她已是淚流滿面。
月色稀薄,午夜無光,撲天魔氣橫貫過街道。
小巷拐角外,忽然有沉緩的腳步聲嗒嗒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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