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東邊新來了戶人家，是對小夫妻，男俊女靚，瞧著般配極了。

        據說兩人是因為大城市物價太高而不得不來鄉下攢錢的，男的找村長劃了塊地辦了個學堂，教村里的孩子讀書，女的則深居簡出，似乎身體不怎么好。

        大人們忙著農事，對此只是談論了幾句，而無所事事的小孩卻是對他們的先生和夫人充滿了好奇。

        “你們說先生原來是干什么的呀？”

        小山坡上，年齡稍小一點的孩子問道。

        “魂師？還是是醫生或者機械學院的老師？我覺得他那么秀氣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魂師，倒是醫生更有可能。”穿的整齊一點的一個男孩說得頭頭是道，“你說呢？老大。”

        躺在山坡上嘴里叼了根草的大男孩看了他一眼，表情有點不耐煩：“不知道。”

        “老大你怎么了？又被王叔打了？咋這么不高興？”

        被喚作“老大”的少年哼了一聲，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耍寶的小弟。

        小弟尷尬一笑，咽了口口水。

        “你管人家原來是干什么的。”少年雙手枕在腦后，“有個從天而降的好老師就偷著樂吧，是魂師還是醫生有什么關系，就算他是魂獸，只要能讓我們讀書以后有機會去大城市工作……那就是好的，你們探究這些秘密小心先生生氣。”

        提到“先生生氣”這個詞，眾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

        想到前些日子那抄了三百遍的標語，饒是最皮的那個小孩也不由地苦著一張臉：“說得是，先生好是好，就是生起氣來，唉，我寧愿他動手打我，也不想被罰抄……‘沉默是金，好奇要命’這八個字，我算是徹底記住了。”

        他的語氣頗為哀怨，還做出了一副小老頭的樣子，本該惹來些憐惜，但一起上山摸魚的損友哪有這么點小心思，不雪上加霜的落井下石幾句——都對不住彼此望風時逃跑的友誼。

        “那你可倒是學著點啊！”

        不知是誰這樣打趣了一句，一陣哄笑聲接著響起。孩子們笑得前仰后合，少年的臉上也多出了幾分快意。

        清風吹過草叢，將陽光灑下的時光鐫刻。

        ……

        唐三今天連打了幾個噴嚏，狀態不對得讓沉迷畫畫埋頭苦干的唐菱伊都忍不住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額頭。

        “沒發熱呀，難道是其他的病癥？”

        時別多年，長身玉立的男子卻似乎沒什么變化。換下了戰甲，只著一身素衫。唐三任由妻子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橫肆：“許是有人念叨吧。”

        他扣住那只玉手熟練地摩挲了幾下。

        唐菱伊被這么一攪，也沒了繼續的心思。

        “……你這種行為，放在以前是要被認作耍流氓的。”

        她一臉嚴肅，像個恨不得能與外男拉開三米距離的小古板。

        唐三沒忍住笑出了聲，手上的動作愈加放肆：“只有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行為才是。”

        “妧妧。”他湊近了些，在嘴角印下一吻，笑容中滿是得意：“我們是夫妻。”

        所以這些行為都是允許的。

        唐菱伊面無表情地看著打蛇上棍的男人。

        殘酷的歲月仿佛對他額外優待，一別經年，長身玉立的男子倒是比之前還要來得卓然。

        璀璨的藍色星光彌漫在綠色的林海，稍一晃，便會被攝去全部心神。

        苦繃著臉的女子勾起了唇角，語氣無奈：“知道啦，不過這還是白天呢。”

        “也不收斂點？”

        嬌嗔被堵塞在了口舌間，含糊不清的呢喃也別有一番滋味。

        糾纏了半晌，唐菱伊才終于被饜足的男人給放了回去。

        明明是同時開始但后續節節敗退不說且又一次討到好，她氣得拿起畫筆就往白紙上又添了幾筆。

        接著“啪”地一聲把那張成品作丟在了正握著刻刀細心雕琢玉料的唐三面前。

        “喏。”唐菱伊支了支下巴，“之前答應你的禮物。”

        映入眼簾的是一復雜的黑白拼圖。

        唐三抽了抽嘴角：“……”

        所以你說的那個獨一無二的風格原來就是這種嗎？抽象派……可真夠抽象的！

        搬到父親以前居住過的村落后不久，唐菱伊忽然就迷上了畫畫這一門藝術。一向縱著她的唐三對此自然是點頭應好，碰巧同時，他對“雕刻”也起了心思，夫妻二人便在笑談間許下了“贈禮”的約定——將第一件作品送給心愛的你。

        想著是驚喜，再加上唐三其實很樂于看見妻子這副精神滿滿的樣子，所以在了解了一二后，他便沒再細問。

        但現在看著手中的這幅在常人眼里絕對能稱得上是扭曲的畫，他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沒在之前好好地了解妻子感興趣的畫究竟是個什么模樣了。

        “這，是……瓶子？”

        好半晌，他才絞盡腦汁地想出了這么一個詞。

        唐菱伊給了他一個白眼：“……我們考慮一下養只熊貓吧。”

        竟然連滾滾都認不出來！

        唐三再次低頭細細地觀摩著手中的畫：“……”

        ……你管這叫食鐵獸？！！

        瞧瞧這三角形的塊狀黑團，哪家食鐵獸長這個樣？

        他的眼神很好懂，唐菱伊鼓了下腮幫，嘴硬辯解道：“我，我這是抽象派畫風！不講究形體，只看重共通點的特質好伐？你看這黑白配和圓滾滾的身材，哪里不像是滾滾啦？！”

        哼╭(╯╰)╮！

        【理直氣壯jpg】

        你要非這么說的話……

        唐三沉默了片刻，少傾，真誠建議道：“妧妧，不然……你還是考慮一下傳統的水墨畫吧。”

        這種超前的藝術真不是常人能領會的（doge）。

        “可我覺得沒毛病呀。”從他手中拿過畫，唐菱伊單手支著頭，表情有些沮喪地嘟囔道：“真的很丑嗎？”

        “也不能說丑吧。”唐三俯身湊到了她的耳邊，指著一些在他看來很奇怪的地方道：“可能是和現實區別太大，從世俗意義上講，就是很不符合印象認知。”

        “不過按妧妧你的說法，其實……也還不錯。”

        唐三快速地分辨了一下“具體”與“抽象”的區別聯系，努力用唐菱伊的思維去認識眼前這副頗有些掉san值的畫：“雖然初看過去的確讓人難以適應，但久了之后就還好了。這只，是在吃竹子嗎？旁邊略大一點的，是它的媽媽？”

        “你看出來了？！”

        被打擊到的唐菱伊在這句話落下后立刻振奮了起來，眼睛發亮：“沒錯沒錯，我畫的就是這個。有沒有從滾滾媽媽臉上看出一種‘熊孩子別煩我’的不耐煩？這兩只可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呢，胖崽賊可愛，小的時候糯唧唧，大了就是個傲嬌，什么不吃‘嗟來之食’，可好玩了。還有啊……”

        她說起往日的時光時臉上自然地露出了一點笑，像是春日里含苞欲放的花。

        【情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它能輕而易舉地完全摧毀掉一個人，也能努力地將人從黑暗中拉起。她并不柔弱，甚至可以說是豁達……但那距離釋然，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當你在乎的不再是傷害，那是否能說明陰影已經隨之而去。

        唐三心下一松，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軟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光陰被一寸寸拉長，透過窗戶的空隙灑下金色的縷衣。

        璧人相偎著聆聽詩的輕語，而那些苦澀的、難以下咽的東西，終究還是被羽睫剪成了碎影，一段一段的，塞進了時間的洪流中。

        少年是個桀驁不馴的。

        雖然前些年大陸動蕩的確是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不少日新月異的變化，但城鎮與村落之間的差距卻仍然存在。

        普通人的確多了謀生和強大自身的手段，不過對于教育都匱乏的邊遠地區，這些手段……依然是鏡中花、水中月。

        他不甘于將一生埋沒在這小小的村路里，總想著出去走走，哪怕只是見識。

        但身邊的人對于這個武魂弱小沒有優秀魂師資質的孩子卻都是一副好笑的態度。

        父母勸他趁著年輕多學些手藝，不要老了像村頭那個癩子一樣；小弟們聽了他的話只顧空想，都以為這是什么“白日夢大賽”……如果要問還有誰勉強站在他這邊的的話，那就屬老杰克村長了。

        ——他們彼此相信著對方嘴里那個荒誕的故事。

        “曾有一位神從神魂村走出。”

        “終有一天我會成為改變世界的人。”

        他們像孤獨的飛鳥，成了跨越年齡的知己。

        白云上有歸雁棲息，在現實的束縛里，夢想仰天長嘯。

        “如果你想再試試的話，那就去問你的先生吧。”

        少年從老杰克那里聽來了這樣一段話，沒有驚詫與訝異，他心底生出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感嘆。

        無論語言編織的再過華麗，但有些東西卻怎么也掩藏不住。

        由內而外的泰然、奇形怪狀的機關、還有那隨口而出的事例……這粗糙的偽裝下幾乎是赤裸裸的與眾不同。

        但現在還沒什么見識的少年也沒有多想，只以為這位先生不過是見多識廣。

        直到后來他通過機械學院的考試、在全大陸的比賽上取得名次，被允許進入群賢閣看見走廊盡頭的那副畫時，他才恍然明白兒時得到過“神明教導”的自己到底是有多么幸運！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如今的少年，雖有夢想的墊石，但卻仍是個心比天高的狂妄小子。

        “先生。”

        “嗯？”唐三看著面前的少年：“怎么了？”

        少年的臉上是直白的不解：“您明明很厲害，為什么甘于待在這個小村落閑散度日？”

        唐三笑了笑：“因為窮啊。”

        他坦然的模樣讓少年眼底閃過一陣無語，似乎在說“您覺得我信嗎？”

        被唐菱伊帶壞了的男人見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坐在山坡上，指了指遠方：“站在這里，你能看見什么。”

        少年下意識看去，翠綠綿延，小黑點一樣的城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山、樹，還有雄偉的城池。”

        “對，但在我眼里……卻只有眼前的平靜。”

        少年有些懵，似是不明白。

        唐三耐心解釋道：“你想去外面看看，所以會在遠眺時忍不住看得很遠。但我只想留在這里，所以遠處的風景都與我無關。”

        “我們每個人想要的并不一樣。”

        他說這話時語調倏地就溫柔了起來，發亮的眸子讓少年也忍不住地感到了一點甜味。

        “你渴望建功立業，我卻只想和夫人她相守一生。”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但先生不覺得這樣很浪費你的才能嗎？”

        他皺眉道：“雖然不清楚外面那些老師水平到底怎么樣，但……”

        他看了眼看上去非常平凡普通的唐三：“我覺得肯定比不過先生。”

        “那就浪費了吧。”

        唐三開始收拾身邊的零件，慢慢道：“我就是個教書的，你太高看我了。”

        少年有些不服，正欲繼續辯論，卻見動作迅速的男人已走到了門前。

        那日的光分外識相，將唐三的背影渲染得有力又修長。

        朦朧中，少年只覺自己似乎聽見了一聲輕笑。接著，便傳來了那句讓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隨口之談。

        “人這一生，有的碌碌無為，有的出類拔萃，但那都是在旁人的角度。生命可貴，總得試著為自己活一次。”

        “只要別忘了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好。”

        這種千帆過盡的老人之言聽著有些沉重，以為自己觸碰到先生什么傷心事的少年喏喏應“是”后便再不敢談，只是下意識地記在了心里，然后讓它陪著自己走過高山低谷。

        少年（懵懂）：可能……先生因為一些原因，曾經失去過很重要的東西吧。

        他決定看在這份上再多照顧一些“脆弱”的先生。

        而多年后，知道真相的少年眼淚卻差點掉下來。

        如果這樣也算先生您的碌碌無為的話……

        那，他們算什么？

        在人間充數的傀儡嗎？

        少年（苦澀）：那些年努力想安慰先生的自己終究是錯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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