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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兩相疑(一)


漏壺數不清是第幾聲,被褫奪貴妃頭銜的李妃一人獨坐在燈燭前。她半爬在桌上,薄薄的紅色稠衣半開,露出內里香艷的團花肚兜白生生的肩頸。

        她半靠在榻上的小幾上,默默地聽著宮門口的動靜,并不覺得這夜晚有多冷清寂寞。

        終于,門口傳來細微的動靜,她愈發得現出些許嬌態,卻還矜持著不肯回頭。

        鳴翠低低地囑托聲傳來,身后有人走過來。他今兒脫下了常穿的那件大蟒袍,換了身藏藍色的常服,隨著他進屋,她眼中滿屋的月色都鮮活過來,朦朧又纏綿。

        陳海進這毓粹宮,怕是要比睿宗都勤趁幾分,避開宮外值守的禁衛不是難事。他甫一進屋,打眼瞧見候在榻上的人,就覺出幾分不對。

        照理說,捅了這么大的簍子,這位主怎么著也該消沉幾分。可偏偏,縱然看上去還是清減幾分,她今夜仍舊有心情涂脂抹粉,打扮得分外嬌艷。

        “你來了,坐。”

        “娘娘今夜喚咱家來,可是有什么要事?”陳海撩袍坐在她對面,衣袍下是藏青色的外褲。

        “事是有一樁”,她咬著唇從裙擺下探出那只□□的玉足,順著他繡滿紋路的靴面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卻被陳海面不改色地攥住腳踝止住動作。見狀,李妃也不再動作,正正經經地開口,“這回事確實是我沖動,只是,重華宮的應對確乎超出本宮預料。”

        “彭奴遞消息進來,似乎對那妖書的來路已經有些眉目。有人約李閣老見面,稱那妖書是一婦人借著刊印繡譜的功夫偷印的。他說自己原是印書鋪子的匠人,偶然識字,也愛聽戲,那日有個女子來印繡譜,他瞥見有幾頁上分明是最近唱得正好的戲文。”

        “那女子的身形樣貌,與重華宮那日阻我的令侍頗為相像。”

        “既如此,為何不即可拿了他向陛下稟明實情。”

        陳海的疑問,李妃自然也有。她蹙眉嘆道,“那人行事極為謹慎,選在那最熱鬧的酒樓,與閣老隔著扇屏風密探。飯吃到一半,趁著伙計上菜的當口,他便偷偷走了。他始終蒙著面,小廝也說不出樣貌,只知道是個男子,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陳海蹙眉,“此事蹊蹺,這人若真是個印書的匠人,怎么能通曉這妖書的要緊,還能尋到李閣老的門前。他并未寫書信,只是見面。”

        “便是此人不愿意留下證據和把柄來對付那重華宮的令侍。又或者,他是將此事作為叩門石想要取信于李閣老,日后怕還是要有所動作。”

        事實上,這人也頗為聰明。現今妖書案已有“主謀”,就算他拿出什么新的物證,李習也絕不會打自己耳光翻案。既賣了好又不必真的牽連進這樁案子里,是個有算計的人。

        “大珰,我知你失了侄子,自然是對這事兒的主謀恨之入骨。那現下,我們又該如何?”

        陳海斜眼瞧了瞧李妃,哂笑一聲,“娘娘不必如此,咱家是陛下的人,自然不會偏幫,立國本之事是前朝要緊事,咱家不會摻和。這次不過稍微沾身,便折進去一個侄子,下次,便是咱家這顆腦袋了。”

        “只是”,他頓了頓,“咱家的親侄含冤枉死,我這個做舅舅的如若不能為他伸冤,也是枉做了人。至于大皇子,天皇貴胄,咱家自然不會隨意招惹,還請娘娘見諒。”

        女子捂唇輕笑,眼里的媚意幾乎要滿溢出來,她不是什么傻子,動了殷俶的人,他陳海難不成還真能如之前般輕易脫身?不過是在這里說些彼此都知道的場面話罷了。

        至于那個敢玩弄她于鼓掌的宮人,有陳海一句話,今夜之后,她便是個死人了。這深宮,想要一個人悄無聲息的死去,對一個掌印太監來說,不過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的事。

        她俯下身,任由伴隨著酥麻之感的涼意順著她大敞外裳露出的脊背逐漸向下,還留在對方掌心的腳踝開始不安分起來,“大珰,這夜還長……”

        官白纻這幾日,都睡得不是很安穩。她總是在朦朦朧朧中瞧見塌邊有人,可是清醒后,枕畔依舊空無一人。前世的諸般回憶與今生的記憶穿插著,叫她這幾日不勝其煩。偏偏睿宗再次生事,要搞什么二王并立。從宮外消息來看,此事似是萬分危急,可殷俶并不著急,甚至在這幾日迷上了撫琴。

        整日里叮咚亂彈,叫她的頭疼得更厲害了。她幾乎要以為是殷俶在有意作弄她,讓她好好地漲一回記性,日后再也不敢隨意把自己的腦袋往什么亂七八糟的地方去磕。

        “爺!鴉娘都講了幾回,這二王并立的事,您可該操點心。如果真的惹惱了陛下……”

        天初放晴,日光如練,重華宮偌大的宮院里,此刻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那未干的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得動靜。

        晶瑩剔透的雨滴落下,有日光瞬間穿透那水滴,折射出璀璨的七色光茫,又隨著它的墜落快速地化為空茫的殘影。

        官白纻散著發,穿著寬松的黃綠色襦裙坐在檐下,殷俶也散著發,仰躺在她并攏的雙膝上,懶洋洋地翻看著手中的書頁。官白纻手里攥著把象牙梳,正沾了點頭油,趁著日頭晴好,慢慢地為他篦著發。

        “這話是你今日第三回說了,再說爺便走了,煩得緊。”

        官白纻抿住唇,不太樂意,“自然,自有其他宮女排著隊等著給爺枕膝和篦發。”

        她的臉蛋兒這幾日又瑩潤起來,沒有涂抹任何脂粉的肌膚此刻在那日光下白嫩得幾乎清透起來。

        此刻這人正垂著眼,抿了唇,明明又是含酸拈醋的譏諷,可從殷俶的視線里看過去,卻只能看到她兩只眼貓兒般瞪得溜圓,透著幾分難得的委屈與稚氣。

        這個年齡的女子,就是吃醋,也是嬌憨的。

        他擎起書頁,遮住揚起的唇角。

        “你不是還有個妹妹,閑著無事,便去尋她吧。”

        官念?

        官白纻正有些疑慮,就瞧見殷俶從書冊上探出的兩只眼里滿是狡黠和算計,霎時間便明了過來,“爺是要用官念?”

        “這幾日不急,過了年關,卻是要她在陛下身邊發力了。”

        “鴉娘省的,一會兒便去尋她安排。”

        “爺瞧著你對自家這幾個親眷到是真的狠心,說棄便棄、說用便用,當真是沒有半分情意。”

        官白纻低頭瞧他。

        殷俶此刻正仰躺在她的膝上,墨色的廣袖上裳的衣襟此刻不甚在意地松散開來,順著他的肩頸往下看,順著那半敞的衣襟,就能看見這人胸膛和腰腹上的線條。隨著他腹部緩慢的起伏,她的喉嚨也逐漸發緊。

        他沐浴后愈發明顯的香味兒順著那濕發竄進她鼻尖兒,直直鉆進了心縫里。

        官白纻聞言,偷偷用指尖挑起他的幾縷頭發,繞緊在那指尖之上,輕輕一笑,“鴉娘就是這么一個薄情人,哪怕是一輩子給爺當個梳頭發的婢子也是甘愿的。鴉娘就給爺這么篦發,篦整整一輩子,可好?”

        “那爺豈不是要當個廢人,在你膝上躺一輩子?”

        殷俶冷嗤,翻了翻書頁,眼前的幾行字卻逐漸模糊起來。

        他的耳畔,逐漸響起什么聲音。

        “你不是說過,要陪朕一輩子,現下這副要死要活的模樣又是給誰看。”

        “見了那人后,鴉娘才知曉,什么才是真正的情之滋味。”

        “我們二人已然遂你心意,馬車行囊都已經收拾好,從此便去游歷那山川原野,再不問朝中政事。我只問你,為何不愿放過我們!為何!”

        那聲音太過凄愴,他似乎瞬間被什么東西抽干了渾身的力氣,四肢發軟,指尖都開始不由自主地痙攣抽搐起來。

        你要,棄我而去?

        哪怕只是這一個念頭,都能叫他神魂俱碎,疼到幾乎要□□。

        “爺?”

        女子彎起眼,明媚的日光破碎在她清澈又溫軟的眼里,那默默涌動著的情愫與難以言喻的哀憐叫他原本兵荒馬亂的心緒徹底平靜下來,“又做噩夢了?”

        “嗯”,她伸出指尖,慢吞吞地戳著他的眉心,“可記得自己夢到什么了?”

        “記不清。”

        “真是奇了”,女子的聲音輕悄悄的,似是也陷入什么難言的迷亂中,喃喃低語,“鴉娘這幾日,也總是做噩夢。”

        在那些夢里,她經歷著各種各樣的惶恐和悲痛。只有一點,她是明確知曉的。

        那便是,還有一種全然陌生的憎惡與怨恨,總是在夢醒后,縈繞在自己的心尖,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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