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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楊柳之舞


就在聽雨軒中三個奴仆正在閑聊的同時,袁葉離終于寫完了回信。

        她深吸一口氣,將信接好,遞給春燕。春燕接過信,見袁葉離神色有些抑郁,也就沒敢問。她將信拿到外間,袁葉離卻是坐在桌前,看著窗外的晴天好一陣發愣。這天氣的確是晴了,空氣卻干燥得緊,仿佛濕氣都被那一場大雨吸干,惹得人都不想動,只愿意坐在那里,等這天氣緩過來再講。

        之所以通信,是因為歐陽暮丹。

        白鷺與秋鳶不知,但他們倆卻很清楚——情蠱二字,最為磨人,如若不是下蠱者死,那就只能是中蠱者亡。

        當他們趕到煙雨樓中時,見到的卻只有丫鬟燕兒。這姑娘與春燕的名字有一絲相近,但性格卻截然不同。許是因為在青樓長大,見慣了糾纏不休的客人,姑娘性子冷得緊,只是說了一句:“姑娘不在,公子也不在!

        然后就這樣關緊了門,一眼也不愿意看她。

        不得其門而入,袁葉離與衛晟云只得分開來搜查,奈何在這徐州城中,兩人眼線不多,人脈又少?v然衛晟云在京城呼風喚雨,但遠水救不得近火,前方百計之下,聯系到暗處一條門路,方才刺探得來關于歐陽暮丹的消息。

        楊柳姑娘新近建了一個墓,而其中墓碑,寫的是歐陽將軍的名字。此后袁葉離想要再去問歐陽暮丹墓碑何處,楊柳卻不如先前那樣了。她只是拋下一句:

        事已至此,楊柳無話可說。

        那信箋做粉紅顏色,上款是負心者,下款卻是未亡人。

        袁葉離看著那封信箋,卻是不知何解。楊柳如何說都不過是一個局外人,沒有說話的余地,為何她卻如此憤慨,看起來似乎站在了歐陽暮丹的立場?

        她不是負心的人,她來,就是想知道多一些細節。

        如果能夠這樣的話,來日寫信給他,歐陽暮丹泉下有知,也會高興一些吧。可是楊柳不肯見人,只在今日,她才終于送來了一張請帖,請衛晟云與袁葉離前去相見,以祭歐陽暮丹的亡魂。已經過了頭七,不可能是想這個的時候,最大的可能性是,楊柳意不在詞,她相約他們前去,是另有目的。

        袁葉離思索許久。

        但是最終,她和衛晟云一般,選擇了相信楊柳。她起身回床,拉過錦褥,在床上瑟縮成一個小小的半圓。明晚楊柳不接客,將在她的煙色閣中接待他們。想起過去發生種種,以及自煙雨樓及楊柳身上蔓延開來的暗影,她越想越是糾結,最后慢慢睡了過去。

        秋鳶輕輕掩上門扉,拉下床簾,影子籠罩在袁葉離身上,揮之不去。

        第二晚。

        袁葉離再次穿了男裝,帶著白鷺,往煙雨樓而去。

        煙雨樓離袁宅十分遠,車子繞過幾重彎,青石地磚,小橋流水,寧靜人家,繞遍這些風景,才終于到了那五光十色的花街柳巷。袁葉離下車,覺得有些感傷,因為不久前她來時,歐陽暮丹還在這里。

        并不是她愿意留在他身邊,袁葉離清楚知道她愛的是衛晟云。但,死亡的暗影,深深地糾纏在他們兩的名字上,想要不哀傷,那是不可能的。

        樓前鶯歌燕語,袁葉離千方百計從姑娘堆中脫逃出來,向老板娘遞出請柬。老板娘名喚洛三娘,昔年曾是這花街柳巷中的絕色,名頭乃在徐州六鳳之中,只是后來人散了,就剩她一個,在這徐州城內開了煙雨樓,生意至今沒有頹廢跡象,想必還可開個十年八年。

        三娘看見那請帖,親自將袁葉離領上去。

        上了樓梯,走至樓道深處,三娘忽然喚了一聲:“姑娘。”

        袁葉離睜大眼,三娘卻是笑了。所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八字在她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她開口,聲音落在這紅檀木與暗燈組成的長廊之中,更是添了一分詭秘莫測的味道。

        “三娘見的姑娘多了,每年在這煙雨樓中來來去去的,不知有多少。”她嫵媚一笑,是最動人的風姿:“但像姑娘這樣的,卻是從未見過。”

        像是試探,也像誘惑。

        弦外之意有之,但袁葉離卻仍是不說話。“你沾過黑暗,但能夠回到亮處,你的笑容,是那種……灰色。”

        你可曾聽過閻王的低語?她在你耳畔吐露最動人的誘惑,而最后,她自你手中收回,你得到過的一切。三娘的笑就像是那般,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引得人想要聽下一句,即使最后換來的,是黑暗的深淵。

        可是那些看見她的男人們,只如撲火飛蛾,栽進其中。這世上有個詞叫氣質,而氣質的養分是時間。楊柳是英氣的美,她的美是草原中的美,故而在一場軍舞中方能夠完美展現,當她坐在榻上看書,你只會覺得這姑娘美得可稱為英雌。然而三娘不需要,她一顰一笑,都嫵媚至極。

        袁葉離開始明白,為何洛三娘會在這花街柳巷中存活,并成為徐州六鳳中唯一留下的名妓。

        洛三娘不再多言,只是慢慢往樓道深處走去,然后,繼續往上。

        袁葉離并不記得這里的路有這么長。長到讓她覺得危險,長到讓她覺得難以呼吸。就像是在輪回之前,走過的那道奈何橋。寂靜氣息撲面而來,腳下無聲,仿佛一事一物在宣判,她會將自己的靈魂,交到這里的主人手中。

        終于,煙色樓到了。

        這道門仍然幽暗詭秘,可是竟然讓袁葉離覺得自己松了口氣。洛三娘退下,然后有人開門。

        四名侍女等在門前,是啊,多大的排場。袁葉離微笑,她知道剛才的路為何會這樣長了。因為楊柳,是要利用盡煙雨樓的優勢,讓她忘記,自己來的初衷。這個女子果然沒有那么簡單,既然她是煙雨樓的花魁,那么這個地方,恐怕亦然。

        舞臺上沒有人,甚至衛晟云也還沒有來。

        袁葉離被引到邊上坐下,她看一眼茶壺,沒有動它。

        似乎是得了丫鬟的匯報,臺子邊有音樂響起,袁葉離認得這個曲子,是平山調。她心中一黯,想起當日與歐陽暮丹舉杯,可是一切都過去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車前將軍沒有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隨著她的愁緒,曲子慢慢想起,楊柳也步出臺前。

        曲子開始,就是驚鴻。隨著驚心動魄的開場,楊柳手持一把軍刀,紅衣晃動水袖在臺上慢慢揮開,在空中舞動出極快極快的節拍,仿佛彈曲子的不是那坐在臺下之人,而是站在臺上的她。

        四面楚歌,十里埋伏。

        之后歌曲對彈奏者的要求更高,楊柳將軍刀丟棄,順著舞蹈的步伐在臺邊抽起一根戰矛,紅纓與她的水袖互相交映。

        她揮動戰矛像是真正的將軍,但是那纖細腰身被紅布束起,鞭子一樣細瘦的手臂與真真入楊柳半柔韌的腰,還有在紅色雪紡長褲下若隱若現的雙腿,還有不時望向你的一雙鳳眼都在提醒你,她是個女子。

        可是身為一個女子卻有近于男子的氣質,這樣的反差方才教人著迷。

        袁葉離彈這段時是用曲子在畫一幅輝煌畫卷,可是楊柳像首詩,一根戰矛一壺酒,仗劍打天下,她舞出了男人最向往的情懷。你瞧,這樣一個美人,怎么不叫人心醉神迷,她不當上花魁,是在暴殄天物。

        可是臺下的袁葉離,只記得起一件事。

        那根戰矛,名喚未閑。

        天下諸惡未絕,豈能閑與風花雪月事上?墒撬罱K,卻還是因此而死;实鄣馁n名沒有用,有些人,是注定要死在某些事情上的。

        節奏開始快了,楊柳單腳踮起腳尖另一腳纏繞在上,支撐她整個人在臺上轉出一個又一個圓圈,像是穿插在布上的針。這布局已經差不多了,立刻就要掀開底牌。真正擅長布局的人,是能熬的,她能等上整整兩年,然后在一個時辰內將伏筆掀開,半個時辰內翻盆。

        但寫平山調的人沒有贏。

        接下來一段,是哀傷到極致的曲調失去家國,失去一切,最后就是要講述這樣的凄涼。

        袁葉離記得自己彈奏這一曲調時,她是激起了滿營的憤慨,可是楊柳沒有這樣做。她摔下戰矛,摔下軍刀,仿佛摔下了她自己。

        哀怨,纏綿,悲傷。

        這也可以是個如水般的美人。人人都知道表達悲傷要哭,可是對這樣的姑娘而言,她不需要。只要舞動時一雙眼睛蘊含悲戚眼淚將落未落,就足以叫你想,是何事能令這個人落淚。

        越是堅強的人,哭泣起來就越叫人心疼。袁葉離知道楊柳在哭什么了,她在哭,為什么歐陽暮丹要死,而且不是死在戰場上。

        最后,一曲既終。楊柳立刻恢復木然表情,回到后臺換衣,此時袁葉離才驚覺,她已經被楊柳催動了情緒。這是極為罕見之事,袁葉離由始至終是把持清醒的,無論面對華佳琪,王昌玲,還是任何人。可是楊柳做到了,以一曲一舞,做得毫無痕跡,干凈利落。

        袁葉離聽到響聲,才醒過來。她看到衛晟云站在門邊,他低著頭,眼中包含著與臺上楊柳一模一樣的悲傷。他勾起嘴角一笑,比印象中他在雨中時更為悲戚。

        袁葉離猛地清醒——

        如果楊柳要與她為敵,那會是一件如何可怕的事情?

        衛晟云緩緩走近,在圓桌的一側坐下。這時楊柳一舞盡了,換過一身衣裳,到臺前來。她的語調神態看不出絲毫敵意,仿佛剛剛作的舞僅僅是為了緬懷舊人而作。

        三人舉杯對飲,誰都沒有提那封信箋的事。室內只有酒水自壺中傾瀉而出的聲音。

        “他的戰矛不是那樣的。”衛晟云突然開口,提的是未閑。“纓花要華麗一點,矛身上有金色的花紋!

        楊柳點頭:“徐州城沒有那樣的工匠!

        “我可以幫你找!毙l晟云接著說。

        兩人之間交談的盡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仿佛今日他們來,就是為了打造一桿好些的戰矛!安槐亓耍睏盍駪B淡淡。“擁有它的人,已經葬在了京城!

        袁葉離想起,那墓碑上當真寫的是歐陽暮丹的名字——不過并無封號也無親人前去拜祭,故而算不得犯上,只是重名而已。她順勢開口:“那沒有他的呢?”

        沒有。

        這個詞諷刺得緊,歐陽暮丹死前失了右臂,揮不起武器了,這事只有他們知道。楊柳忽然笑了,放肆地大聲笑出來,她一身白色,寬松的袍袖因為笑而晃動,仿佛三人杯中的酒都顫了起來;笑了許久,見無人附和,她抿唇眼中露出遺憾的神色:“我就知道,你們不是那樣的人!

        她給他們倒酒,酒液表面添了一層白茫茫的顏色!耙话闳硕,到這時候,就會開始說假話恭維了!

        “當然不是,”袁葉離抬眼望她,“那你可以告訴我們他的墓在哪了嗎?”

        不知為何,她覺得喉嚨深處有灼熱的感覺往上蔓延,她勉力將它咽下,保持理智。楊柳這時直直地望著她,露出一個遺憾的笑。煙雨樓第一花魁的笑容,傾國不足以,傾城卻有余。她的視線是迷離的,她拿著酒杯往后一靠,黑色的眸子越發深邃起來!斑@么急切……你喜歡他?”

        袁葉離愣住了。

        衛晟云開口:“朋友之間,應當如此。”

        “朋友嗎……那么,恕楊柳失禮,不能告訴你們了。”楊柳把酒杯置回桌上,搖搖晃晃地向后臺走去。袁葉離出聲:“等等!”

        楊柳停住。她沒有回頭!盀楹尾徽f?”

        她急切地問。楊柳救了歐陽暮丹,這么些日子來,他們當然是朋友,可是自那人死去以后,楊柳的態度就變成了現今這般——即使她從未對歐陽暮丹,表露過一絲一毫的情誼。袁葉離一向的做人宗旨是,只要對方尚可溝通,那么就先不要翻臉。

        ……再說,剛剛那一舞。

        說得俗氣些,太讓人動情了。這個女子擁有把控人心的能力,若論技藝,恐怕還在袁葉離之上。

        “為何……”在袁葉離瞧不見的角度,楊柳拂一拂額發,她雪白的額上已滲出汗水。隨后她黯然低頭:“袁姑娘,這世界上不是任何事都有理由的。”

        楊柳望向空蕩蕩的臺前,眼前這兩個人不知道,歐陽暮丹曾坐在桌旁看她起舞。她以為他很開心,直到她深夜進房中時,聽到他呢喃袁葉離的名字。他很愛她很愛她,后者卻不然。楊柳一直都知道。

        是啊,理由這種東西,是只適合寫在四書五經上給人看的。

        袁葉離頜首,她走近她。“的確如此,但既然沒有理由,說一句想必無妨吧?”

        這話在楊柳聽來只有一個意思:她來并不是因為喜歡歐陽暮丹,而只是因為朋友間的義務,需要拜祭,僅此而已。

        楊柳搖頭:“已經晚了。”

        “你們應當早些來的,”她的語調低沉,“在大雨未停之前。”

        那一日,她喊了他一次又一次,可是他沒有醒。在死去之前他在夢中只喚過一個人的名字,就是袁葉離。楊柳跳舞時候在想,如果她能早一步來,那么歐陽暮丹是不是就不用死——就算他不愛她好了,倘若能夠多看他一些時日,那也是好的。

        ……或許,她不應該那么做。

        “不,還沒有晚!

        “是嗎?”楊柳突然回頭:“那如果你現在去,你會做什么?”

        她向袁葉離一步步走來,仿佛變成了逼問的一方。袁葉離認真地回答:“拜祭,告知他事情后續,還有……定時獻上祭品,讓他在陰間過得好些!

        “這些事情,我也做得到!睏盍嘈,“所以袁姑娘,拜祭的人是誰,對他來說,并沒有意義吧?”

        袁葉離愣住。“我們不一樣,你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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