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生死之間
袁浦陽很快就看到了,被拖入天牢中來的若心。若心看起來并不算憔悴,只是釵環鬢亂,身上那套衣裙不知為何染濕了一片,似乎因為看不得這樣好看的姑娘淪落,侍衛們甚至沒有搶她身上的首飾,還有人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若心只是憑著本能扯出一個恍惚的微笑,但卻好像費盡了力氣,什么都沒有講。她在袁浦陽旁邊的牢房里,這一邊環境到底要好些,雖然還是有老鼠在,但至少那股自邊緣角落里散發出的臭味不那么濃了。
說是天牢,其實與冷宮也差不多,只不過關押的人員更廣一些,從宮內到宮外都有。
若心就那樣坐在角落,沒有尖叫也不曾喊冤,仿佛已經累到了極致,就連動一動都乏力。侍衛見她這個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是什么人?”
“哎,說是皇后娘娘的貼身宮女,聽到皇后被廢就瘋了,才被關過來的。”
“皇后宮里的……長得真好看啊。”
“你個二愣子,人家都這樣了,你還只管看臉?”
天牢中說是非的侍衛從來只多不少。即使囚犯想反駁他們,也隔著一道門墻,即使聽見也只是不吱聲罷了。袁浦陽聽了一耳朵,倒也沒有插嘴,就在旁邊閉著眼,權當閉目養神。天牢說是天牢,待遇卻并不比普通的監獄好多少。
良久,他才聽到那個叫若心的姑娘動了。她從門邊挪到了稻草堆里,開始收拾稻草,動作極慢,卻收拾的很仔細,連稻草碎屑都用手掃干凈了。也幸虧地板不算特別潮濕,否則稻草很難掃。她將稻草折騰成好好床鋪形狀,那一瞬間確實讓人很想睡上去。
然后若心卻只是回到了先前的角落,盯著稻草看,看起來似乎有幾分滿足。
滿足?
袁浦陽覺得自己可能是老了,猜不對這些年輕人的想法。然后半響,他才嘆了口氣。大約這姑娘是服侍人慣了,看著那稻草就覺得自己還在鳳棲宮中,還在服侍皇后娘娘,他活了半輩子,出賣主子的奴仆也見了不少,這樣忠心的,當真是少有。
還未到午膳時分,已經有人下來發膳食。這倒不是因為好心,而是早一點發,那些送餐來的宮人自己就能早些吃罷了。說到底,天牢中,克扣和遲到早退的事情從來不缺。唯一讓人覺得難以忍受的是,他們偶爾早半個時辰,偶爾晚半個時辰,那樣容易壞胃。
袁浦陽從不知,原來世間還有這樣下作的苦。他看了看飯菜,照樣是過夜的,只有這點子規矩,恒久不變。他旁邊牢房里的若心,卻甚至沒看一眼這樣的飯菜,只是呆滯的望著墻上又小又窄的窗。
他咳嗽一聲:“小丫頭,你這樣可不行。”
若心原本是在發呆,此時聽見人喊了,似乎尚不肯定那是在喊自己,只是轉頭望了袁浦陽一眼。“老人家是在喊我?”她問。
老人家。
對,他袁浦陽是個老人家了,他嘆口氣,在牢獄里的這段時光,他的頭發白了不少,是人人都能看見的倉皇與頹唐。“這天牢里的飯菜,從來都是這樣的,是比宮里差,但總比餓死的好。”
總比死了的好。
袁浦陽是能熬的,死死咬著這樣一個念頭,竟然也在天牢里熬了過去。他還不算是最樂觀的,牢里還有人曾打趣說,奮斗了一輩子,好歹關的是天牢,不是外間的牢獄,連坐牢都高人一等。
雖然其實只是苦中作樂。
“若心情愿死。”少女苦笑。
這時就有侍衛捧著他們的飯菜過來搭話:“哎,小姑娘,你肯說話啦?”那侍衛看起來也頗為英武,然而一張嘴一看就是藏不住話的。若心沒有答他,只是看著眼前的飯菜,生了幾分猶豫。
那侍衛也不離開她:“別總是說死,這世間活著的法子多了去了。”
若心終于抬眼望他,眼神中帶著疑惑。“是么?”
侍衛顯然是個形單影只慣了的,如今見若心搭了話,自然高興地道:“你先吃了飯菜……要不我把我這雞腿給你?”他看起來有些手忙腳亂,卻仍然是在勸解她。這個少女看見他的模樣,不由得笑了笑,更是溫婉動人。
若心記得,皇后娘娘曾經說過,若心笑起來,比不笑要好看許多。皇后娘娘。這樣一輪發瘋,只有若心自己知道為的是什么。她沒有蠢到這樣一件事就失心瘋了的地步,她的唯一目的,是進天牢。
她跟著華佳怡從宏國到齊國,若說半點見識也無,那是謙虛之詞。自從華佳怡被幽禁,她就留意著周圍的動態。她的人緣本來就好,不久就知道了,皇帝書房里的小太監,不小心撕破宣紙以后,就是被打壓到天牢。
皇帝是瘋了,但也不算瘋得十分徹底。她猜測,像他們這樣高級一些的宮人,是會去天牢,而不是被打發到浣衣局的。她姑且賭上一回,果然被她賭成了。但……賭成之后呢?
若心想不了那么多。
所以她只是拿起一個包子,撕開表面的皮,咬了一口。侍衛見她如此,自然高興起來,但當他要把雞腿給若心的時候,卻猛然發現雞腿已經被啃光了,就剩下一排骨頭。他諾諾地抬頭看了看若心,卻見這姑娘一點反應也無。
倒是旁邊的袁浦陽,與他攀談起來。
這些人的性子,其實都差不多。見慣了高位之間的驚心動魄,如果不到最后一刻,他們是不會認栽的。你爬得越高就越清楚——不到最后一刻,事情都有可能出現變數。就算是被關了進來,和旁人聊聊天,沒準最后反而能救自己一命。
只有沒經歷過風浪的,才會驚慌失措哭喊著要見皇上,而能進天牢的……說得白話些,都是老人了。
若心聽著兩個男人聊天,也意識到他們可能有在注意言辭。她聽過少年之間的對話,那可比現在粗野直接多了。聽著聽著,若心知道了那侍衛叫蕭寒,這名字是因為‘蕭’音同‘燒’,火氣太重,所以就用了個寒字,期望他的性子別那么急躁。
袁浦陽到底是中書令,從前是文官。武將或許只求能力,但文人極為重視人際交往,能做到三品官,袁浦陽套話的技巧,不是一個小侍衛能招架得住的。所以為何說抵御外族要用武將,而保證國家不內亂,就只能靠文人?因為他們掌握著全國的真正命脈,又擅長居中調度。
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用,但如果真的輕文而重武,那是會有大禍的。
若心眼睜睜看著,袁浦陽只略略搭了幾句話,然后面對蕭寒這個話匣子,就不用再多講什么,他自己就把話全漏出來了,仿佛一個穿孔的篩子,藏不住秘密。若心不禁想起,以前華佳怡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笑一笑說:若心果然很厲害。
皇后娘娘。
公主殿下。
兩個稱呼,在若心心中,喊的始終是同一個人。那個會單純笑著的少女,還有后來一心為帝皇籌謀的女子。她一直跟在她身旁,所以對她的感情最深厚。若心不敢置信,她要怎么熬過冷宮中的日子。
若心知道自己是一枚棋子,可是下她的人已經不在了,她要努力,學會自己走對每一步路。來這里,絕對比去冷宮更好。她的第一步走得很漂亮,接下來她也要用心籌謀才是。
她深吸一口氣。
“那小伙子,你在什么地方混?”袁浦陽咬著一根草,漫不在意的問道。
他要博取對方的信任,那就做差不多的動作,這樣更能讓蕭寒相信他。某個小伙子大概還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套話,還很高興以為找到了知音。他道:“哎,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我在晟王手下呆過,晟王真的是個好主子!”
晟王。
衛晟云。
聽見這句話,袁浦陽和若心的反應竟是差不多,一個差些掉了口里的草,一個猛然睜大眼。不過兩人都沒表現的太明顯,袁浦陽繼續不動聲色地套話。話說回來,他這個老丈人要在獄中打聽自己女婿的動向,這給人的感覺有點諷刺。
蕭寒道:“晟王,就是名揚天下的戰神啊,你們應該都比我一個小侍衛清楚吧?”他看了看若心和袁浦陽,方才想起他們一個是中書令,一個是皇后的貼身宮女,從前呆的位置都比自己高,才有些失落地加了最后一句。
“戰神?”這回開口的是若心。
她身在宮中,倒是沒怎么聽過這稱呼。蕭寒毫不遲疑地點頭:“說他在戰事上未嘗敗績的……那個意思唄。不過現在啊,就算是戰神,陛下說貶不就是貶了。”見兩人似乎很有興致的意思,某個話癆就繼續說了。“現在被派到了軍隊里,也不是將軍了,就是個小士兵。”
袁浦陽聽著,心中登時一沉。他知道自己女兒和女婿的情況不好,但沒想過會打壓到這個地步。
是的,這次衛晟云回到軍中,不是做將軍了。帝皇的疑心,一旦升起來,就沒那么容易消。衛越辰已經起了打壓他的心,這次難道還會讓他握兵權?自然是以培養為名打壓為實,讓他屈居于旁人手下,做個小小的士兵。
天機難破,天意難違。管你是將軍還是中書令,他一聲令下,要貶低或者下獄,也不過在他的三言兩語,嘴唇合上張開之間。
皇帝的一言九鼎,此時卻成了壓在齊國頭上的重擔,無人知曉,何時這國家才會滅亡,最終改朝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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