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晴被拖了出去，屋里回歸寂靜，寒風在凝香堂外呼呼的吹，卻始終刮不進屋里。袁葉離這才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封信是費了多少周折，才送到這里。可是信封上的黃黑痕跡，足以述說這一段時間來它經(jīng)歷的所有。

        所有人始終沒有料到的是，衛(wèi)晟云不可能知道，袁葉離已經(jīng)進了宮。而這送信過程透露出來的唯一訊息是，京城里除了洛塵以外，其他人已經(jīng)不可信，包括京城里的暗探和哨子。倘若并非如此，那送一封信進來，肯定簡單的多——衛(wèi)晟云身為將軍，怎會不在宮中留下一兩個探子？

        可是散盡六宮，一場血洗，宮里無論先前有多少文武百官、皇親貴戚埋下的暗樁，只怕已經(jīng)被清洗了大半。而如今是權宜之計，衛(wèi)晟云既然確認洛塵是自己的手下，那么至少有一雙清明的眼睛，可以確保這封信不會送到敵人手中。

        他算漏了一點，那就是衛(wèi)越辰，會拿他的失蹤，來大做文章。

        袁葉離看著信封那紅線框內(nèi)，熟悉至極的筆跡。沒有人能拆信，那么信封上的名字與筆法，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拆開信，信紙上的筆跡有幾分凌亂，顯然是因為書寫者太忙，顧不上是否潦草的緣故。

        它從千里之外，送到袁葉離手中。

        “今日還是在下雨？”

        “是，將軍。”

        那日降了叛賊以后，軍中一片歡欣。衛(wèi)晟云本就是眾人承認的主將，如今一上來就解決了僵持多日的死局，戰(zhàn)后的歡宴，竟然隱隱然就有了以他為主的形勢。軍宴里向來不講究細節(jié)，當眾人圍住衛(wèi)晟云敬酒時，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勁，只余下那少數(shù)，本就不待見他的人。

        嚴卓。

        他坐在一邊，雖然也有人上來敬酒，然而人數(shù)終究是比不上衛(wèi)晟云。他漸漸就摔了酒杯，直接來到衛(wèi)晟云面前。衛(wèi)晟云看他這架勢，也知道，這一回若不直接將事情了了，只怕以后麻煩更多。

        “將軍待要如何？”

        一張臉因為喝酒而熏得紅了，長發(fā)垂在胸前，衣衫半遮半掩，更透出撩人的姿態(tài)來。嚴卓摔下一句：“戰(zhàn)場上見。”就拂袖而去。

        衛(wèi)晟云笑了笑，同樣將酒杯一丟，開口就是：“你們來不來？”

        話音有些沙啞，卻是低沉的性感。頓時軍營里吆喝起來，跟著衛(wèi)晟云走了出去。這上戰(zhàn)場，自然不是與敵軍打仗的戰(zhàn)場。軍中多有爭執(zhí)，往往最后就落到小小的圍獵場上。圍獵場里，有各種項目，只要選一項，決出勝負來，事情自然就有了結(jié)果。

        衛(wèi)晟云到時，嚴卓已經(jīng)架好箭靶，只等他來。圍獵場外一陣叫喊喝彩，軍營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愛看熱鬧的人。

        兩人望著對方，先開口的就是嚴卓。

        這是個中年的大叔了，是靠年紀才熬到這個位置上的，但誰人都知，嚴卓在弓箭一項上幾乎未逢敵手，他是天生的鷹，瞄準了獵物就絕不放過。

        他靠近衛(wèi)晟云，壓低聲音道：“倘若這一場我輸了，明日開始你就調(diào)到副將的位置上來。”

        聽不出來是威脅，還是恐嚇。在軍中過了許多年的衛(wèi)晟云，自然不會就這樣被他嚇倒。笑吟吟就是一句：“好。”

        竟是毫無顧忌的，答應了。

        這事本來不合規(guī)矩，可軍營本就是先斬后奏的地方。加之又是在外頭，本來衛(wèi)晟云就得人心，如果嚴卓不如此做，才是真正奇怪的。不，這樣說來，嚴卓愿意放過他，豈不是真正奇怪的地方？

        衛(wèi)晟云一個字都沒有講，直接就拿起弓，架上箭。

        這么好的弓箭，他也就是在剛剛的一場戰(zhàn)役里，才抓了一次。要知道，弓箭是件稀罕物，一個人如果太久不拿箭，即使他一直是個神箭手，馬有失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三局為定，誰中的多，就誰勝了。

        嚴卓一箭中了紅心，衛(wèi)晟云也是。

        嚴卓第二箭射空，而衛(wèi)晟云的第二支箭，同樣正中紅心，讓本來就插在上頭的箭開了花。

        “將軍適才所言，可還算數(shù)？”衛(wèi)晟云放下弓。

        嚴卓沒有半點的猶豫：“我不說謊，從今往后，你同樣是副將。”

        這話說完，圍獵場上，一片歡呼。衛(wèi)晟云被人拖回去接著喝，他卻回頭看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嚴卓坐在圍獵場中，有些落寞的身影。

        為什么會這樣？

        這一絲疑惑種在了衛(wèi)晟云心里，而此后一場戰(zhàn)役，解答了他的疑問。

        雨水滴滴答答的響。

        ‘自離云望山后，疑處漸增，然不得其解。’

        袁葉離翻開信的第二頁，這封信有點厚度，卻沒有一件信物。簡簡單單的幾張信紙，卻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衛(wèi)晟云行文，典故素來不多，只求說清情況，就連詩詞歌賦，也少有堆砌痕跡。所以，于普通文人而言，不多的幾張紙，對衛(wèi)晟云來說，已然是繁復至極。

        齊國風行的是華麗復雜，堆砌典故成語，恨不得將肚子里那幾滴文墨，都掏出來給人看的那種風格。走簡潔風的不多，能簡潔而言之有物的，更少。可以說，倘若衛(wèi)晟云當初少年時不是到了軍中，而是跟在御史手下，學學怎么一句話噎死人，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云望山一戰(zhàn)后，衛(wèi)晟云在軍中就越發(fā)順利起來。

        他在軍中名望本就不低，而且不是繡花枕頭，是實實在在打出來的威名。如今成了副將，雖然比之從前還差了一些，但終究不再是那毫無實權，在戰(zhàn)中半句話都說不上的小兵了。倘若不是如此，還不會有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一切都是有跡可尋的，只是沒人能看見。

        衛(wèi)晟云信中寫道，當初軍中之事，嚴卓就隱隱有了要將事情交給他和副將的意思。后來一場戰(zhàn)役，嚴卓戰(zhàn)敗，死在敵人的亂箭之下。那箭射得不深，可是帶毒，是敵方主將最后的茍延殘喘。

        他一驚，只能頂上了前頭，指揮著軍隊往前補位，不至于滅了士氣。等得回到營里才知道，嚴卓已經(jīng)沒救了，只剩下那么一口氣。

        嚴卓所以會讓賢，不過是因為，朝廷中的局勢。衛(wèi)晟云這才知道，京城如今已是一片亂象。衛(wèi)越辰倒行逆施，得罪諸多文臣，這些事袁葉離都知道，這時候只不過是再看一遍。所以外地叛亂越演越烈，甚至到了不得不派大軍鎮(zhèn)壓的地步。

        這些消息，卻是非為官者，一概不知的。

        而外地亂起來的消息，也幾乎沒有傳到京城里。各地之間通訊，那從來是皇親貴戚，和上流階層才玩的高檔玩意兒。只除了一個例外：各地商人，也開始逃離齊國——他們是商人，商家的消息到底是靈通些的。然，卻是因為貨源與交易上問題，商家對政治上事務，是半點不知的。

        此二項，讓整個齊國陷入了一片混亂，如今反抗軍勢大，缺的，只不過是時間。

        衛(wèi)晟云聽得心驚。

        他說想不起前世，麗妃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才會讓今生的局勢如此，但袁葉離卻記得。前生麗妃和凌太妃一樣，都是病逝的。其實此事并不重要——反正麗妃迷惑了君皇，已成既定事實。

        袁葉離接著往下看。

        自打接了軍令，情勢就越發(fā)危急起來。因著地勢的緣故，孤軍深入本就危險，這時更是內(nèi)外夾擊，既有反抗軍在外，京城又沒有援兵來。于是衛(wèi)晟云就調(diào)來了自己的親兵，信中卻是沒有說，到底他是因何才將人調(diào)來。機緣巧合之下，與反抗軍聯(lián)合，搭上了寧王一條線，后又找上了徐州城。

        信中敘述是衛(wèi)晟云固有的風格，他一貫重視過程，這點倒不像是普通的將軍。一般人都會以為，將軍一定是個打贏了就不管其他的性子，然而衛(wèi)晟云終究更像個謀士，知道每一個細節(jié)，都可能影響結(jié)果。如此這般，總結(jié)起一條連貫的線來，最終結(jié)果自然是簡單明了。

        屋中沒有紙筆，袁葉離就沾了茶水，在桌上算起時辰日月來。

        徐州城？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卻又近得叫人吃驚。

        衛(wèi)晟云在徐州城里留下了自己的暗樁，那是袁葉離也知道的。然而這些暗樁，如今到底發(fā)展到了何種地步，袁葉離卻不甚清楚。就算發(fā)展得好，也不會對官場上的事情有任何幫助，要知道，那可是商人。

        然而卻沒想到，徐州商賈發(fā)達，卻是在軍事上幫上忙了。

        衛(wèi)晟云將這件事明明白白地寫出來，那定然是有了結(jié)果。信中平順地寫了與徐州城中人搭上線，尋了路子暗地里將資源運過來的事情。如此，反叛軍的消息真正算是傳入了徐州城內(nèi)。

        徐州城格局重洗，那些新上位的商家，就算不感念于晟王（這是正常的），但也抗拒不了，晟王奉上的消息和恩惠。商賈消息靈通，一查探豈有不知京城內(nèi)亂的意思，得了這個消息，就知道往后或許能發(fā)一把戰(zhàn)爭財。加之衛(wèi)晟云許以重諾，倘若事成，必然廢了商人不得參與科舉一規(guī)，這對他們來說，豈不是大大的好事？

        袁葉離不知當中費了多少周折，總之如今……看樣子，如今他們是只能走以下克上、建功立業(yè)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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