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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云開雙手合十，臉上的表情非常莊重，吟唱的語調(diào)相當(dāng)奇特。他的嗓音忽高忽低，帶著幾分蒼涼的古韻，仿佛不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聲音，而是來自于九天之上的梵音——

　　跟陸小仙最親密的三個人，此時在市二醫(yī)院后院的涼亭里，為她舉辦這場獨特的葬禮和祭奠。云開面前的石桌上，有一個玉石花盆，花盆里剛種下一株彼岸花，孫曉晴和柳青青站在他身后，同樣是一身黑衣，神情肅穆，兩人聽到后面才明白這是屈原的《九歌·山鬼》。

　　《山鬼》是祭祀山中女神的祭歌，描述了一個美麗而癡情的少女，披著薜荔，戴著女蘿，帶著貍貓，乘著辛夷車去跟心上人約會，盡管道路艱難，她還是滿懷喜悅地趕到了，可他卻沒有如約前來。風(fēng)雨來了，她癡心地等待忘了回家，但他還是沒有來；天色晚了，她回到住所，在風(fēng)雨交加中獨自傷心，美麗而》　哀傷——

　　便如同陸小仙最后那聲嘆息：“云開哥哥，我好喜歡你啊……”

　　也如同云開此時的心情。

　　陸小仙沒什么直系親人，唯一的兄嫂還在南疆的花城。云開答應(yīng)帶她回蝴蝶谷，孫曉晴作為表姐沒有反對，因為那是小仙兒最好的歸宿，也是她最后的期盼。

　　蝴蝶谷每到秋分時節(jié)，清澈的湖邊便會盛開出一大片火紅的花朵，有花無葉，如同一片絢爛瑰麗的紅云，這便是彼岸花，梵語中的曼珠沙華。

　　彼岸花是世俗中的靈魂之花，也是佛教中的天國之花。《法華經(jīng)》說：“爾時世尊，四眾圍繞，供養(yǎng)、恭敬、尊重、贊嘆；為諸菩薩說大乘經(jīng)，名無量義，教菩薩法，佛所護(hù)念；佛說此經(jīng)已，結(jié)跏趺坐，入于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摩訶曼珠沙華。”

　　按照蝴蝶谷的習(xí)俗，死者不會有棺槨或骨灰盒，而是埋下骨灰后種上彼岸花，以此表達(dá)對死者的懷念和祝福。若是有人流落他鄉(xiāng)，無法葉落歸根時，則會用玉石花盆種上彼岸花，在第一次開花之前送回谷中，這樣靈魂才能回到家鄉(xiāng)。

　　涼亭外，烏云低沉，風(fēng)雪漫天；涼亭內(nèi)，彼岸花搖曳著翠綠的枝葉，翩翩起舞。云開的歌聲飄渺如風(fēng)，高亢入云，如同北風(fēng)在哀傷地嗚咽，又如同情侶分別前的呢喃，似吟似唱，如泣如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云開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從幼兒園門口出來，身邊圍繞著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那場景很像一幅童話——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她的笑容溫婉而甜美，跟孩子們挨個兒擁抱。孩子們顯然很喜歡她，每個人都會在她臉上親一下，才會蹦蹦跳跳跑到媽媽身邊，走出好遠(yuǎn)了還在戀戀不舍地?fù)]手告別。

　　送走孩子們后，她才走到孫曉晴和云開面前，夏日午后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細(xì)密的汗珠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看見云開這個陌生的異性，她有些羞澀地紅著臉說：“你好，我叫陸小仙……”

　　云開后來聽說，那些孩子們在追悼會上哭得稀里嘩啦。幼兒園的孩子，大多不明白死亡的涵義，他們只是聽媽媽說，美麗善良的陸老師去了天國，再也見不到她了——

　　是啊，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以前把她當(dāng)妹妹看，現(xiàn)在他后悔了，可她已經(jīng)走了，連追求的機(jī)會都沒有留給他。他恨羅長文，恨那些青幫的混蛋，內(nèi)心深處又何嘗不是恨自己？

　　孫曉晴和柳青青經(jīng)常拿兩人打趣，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臉嫩的陸小仙總會紅著臉跑掉。云開不是傻子，只是他不懂愛情，只是有一些懵懂地向往，當(dāng)愛情真的來臨時卻手足無措，下意識地選擇了逃避——

　　又或者是因為，在蘇杭、夏晗霜、陳紫藿和小仙兒之間，他不知道該追求誰？

　　元旦前那個夜晚，小仙兒在他耳邊輕聲傾訴，他其實都聽見了——那一剎那的猶豫，便成了他一生的愧疚和遺憾。

　　“云開，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你知道么，從第一次看見你，我就喜歡你了。那天曉晴姐帶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一刻的時間都好像停止，我手足無措，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那天我知道了什么是一見鐘情。

　　“我喜歡聽你的聲音，喜歡看你的微笑，喜歡你脖子上的痣，喜歡你神采飛揚(yáng)的樣子，喜歡你揉耳垂壞笑，喜歡你的一切。可是，你只是拿我當(dāng)妹妹，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好希望自己能去睡著，因為在夢里你會寵我，疼我，逗我開心，我們會手拉手在草原上奔跑，在花園里追逐蝴蝶，在楓林里翩翩起舞，在風(fēng)雪里圍爐夜話……

　　“可惜，你是天空中翱翔的雄鷹，而仙兒只是草地上的一只小兔子。你身邊有那么多出色的女生，她們都那么漂亮，那么能干，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能把你偷偷地放在心里。青青姐和曉晴姐拿我們開玩笑，我知道她們是好意，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后來我想明白了，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你，一輩子都好。

　　“在真愛的人面前，自己總是渺小的。即便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在面對你的時候，我還是會同樣地卑微。仙兒其實沒那么害羞，也沒那么臉薄，只是在你面前沒有自信，對不起，云開哥哥，我是真的愛你……”

　　在真愛的人面前，自己總是渺小的。用柳青青的話說，真愛就是兩個長得像豬一樣的人，還生怕對方被別人搶走了——云開一直自以為聰明，可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就是那頭豬，不，簡直比豬都還蠢。

　　柳青青還說過，錯過陸小仙這樣的女孩，他會后悔一輩子。現(xiàn)在他后悔了，他錯過了一顆比鉆石還珍貴的心，錯過了那個愿意為他付出生命的女孩，錯過了一份可以天荒地老的愛情……

　　云開反復(fù)吟唱著古老的祭歌，雙手捧著彼岸花盆，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吟唱到后面竟越來越低，最后單腿跪在了花盆面前，如同求婚的姿勢一般，久久沒有動彈。

　　“云開，你起來吧。”

　　孫曉晴抹著流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你有這番心思，小仙兒她在天上看著，一定會很開心的，可是她喜歡的是那個灑脫自如的人，那個整天帶著笑容的你。我們都別哭了，她看見了會笑話的……”

　　她這話不說還好，一說之后連柳青青也忍不住了。兩人蹲下身子，抱著云開哭得肝腸寸斷，悲慟欲絕。云開強(qiáng)打精神，哽咽著嘶聲道：“曉晴姐，青青姐，對不起！我沒能保護(hù)好她，對不起，對不起……”

　　一身黑衣的龍顏，靜靜地站在不遠(yuǎn)處，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

　　龍顏見慣了太多生死，也不少次失去過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她理解云開的悲痛與憤怒，如同她第一次失去搭檔時，不吃不喝在敵人的據(jù)點外守了三天三夜，最后將里面的敵人殺了個干凈，連沒有戰(zhàn)力的文職人員都沒放過。

　　沒經(jīng)歷過愛情的男孩，只能是男孩而不是男人；沒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戰(zhàn)士，也不能稱為真正的勇士，可云開沒想到成長的代價，竟然是如此慘痛。

　　孫曉晴和柳青青本想安慰他，結(jié)果自己哭得稀里嘩啦。云開只好反過來安慰兩女，小心翼翼地把玉石花盆送到兩人手里說：“曉晴姐，青青姐，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小仙兒就交給你們照顧了，我過段時間再帶她回家……”

　　“小仙兒的離開，讓我明白了我該去做些什么。”云開的眼神中，不再是平時的玩世不恭，而是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小仙兒因救我而死，我就算除掉那些直接殺害她的人，也無法讓她重新回到身邊。昨天能發(fā)生在小仙兒身上，明天就有可能發(fā)生在你們身上，或者，發(fā)生在其他善良的人身上，這是我無法接受的。

　　“這個世界上，有光明也有黑暗，有善良也有邪惡。我本來想，這輩子混吃等死快快樂樂地活著就好了，可是有些人不讓咱們好好過，那我也叫他們過不下去！

　　“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我不夠強(qiáng)大，不能像龍神那樣震懾住敵人。我必須讓自己變得強(qiáng)大，讓他們即便恨我恨得磨牙，也只能躲在老鼠洞里瑟瑟發(fā)抖，而不敢對我親人和朋友下手，這是我的責(zé)任，也是我對小仙兒的承諾。

　　“曉晴姐，青青姐，我要走了，保重！”云開擁著姐妹倆，在兩人后背上拍了拍，抬頭挺胸向龍顏走去，回頭露出了一個明朗的笑容，眼神執(zhí)著而堅定。“你們放心，我還是以前那個云開，小仙兒還在天上看著我呢！”

　　他雙手緊握著胸前的香囊，溫柔地自言自語道：“小仙兒，咱們走咯！”

　　風(fēng)雪中，云開跟龍顏并肩離去。

　　涼亭里，兩女手中的彼岸花搖曳著枝條，舒展著綠葉，如同在輕聲道別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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