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念舊情
若以平時沈玥察言觀色的眼力見兒,定會敏銳地察覺到蕭亦然抿緊的雙唇下,隱忍著將出的盛怒。
可他這會兒還殘留些醉意,并不怎么清醒,伸出的手不依不饒地擱在他眼前晃。
“仲父,拉我一把。”
蕭亦然略一偏頭,侍立在旁的幾名禁衛上前一左一右地將他扶上臺階,半拖半拽地塞進了殿中。
王全早已備好了熱水和炭盆,幾名宮人圍著他前前后后的忙碌,替濕透了的小皇帝換了干凈的衣衫,拿帕子絞干他滴著水頭發,散在炭盆前暖著。
沈玥同姜家少爺在船上浪蕩了整夜,耗盡了心力,叫人擺弄的昏昏欲睡,直到灌了一碗熱辣的姜湯下去,才勉強打起幾分精神。
瞧著蕭亦然孤零零站在殿外的背影,沈玥后知后覺地生出幾分荒唐過后的心虛。
“仲父,外頭風雨大,進來暖暖身子吧。”
蕭亦然沒有動,沈玥以為他沒有聽到,便拎著衣袍走過去,扯著他的袖子,又說了一次。
“陛下……”
蕭亦然緊繃的雙唇抿成一條線,似是一聲淡淡的嘆息,很快便被疾風驟雨吞沒其中。
沈玥還在等著他的下文,便抬眼去瞧,這才看見那雙琥珀色眸子里爬滿了鮮紅的血絲。
想來這一夜,他也并非如表現出來的那樣,事事盡在掌握之中。
沈玥低下頭,輕聲說:“若……仲父要問我,為何這送到手的權柄不要,還把自己折騰成這樣。我已經仲父答過很多次了,我想要同仲父聯手,扳倒四大家。
前腳聯手,后腳捅刀,這不是我想要仲父瞧的誠意。”
蕭亦然沒有看他,廊下的雨滴掛成晶瑩的水簾。
沉默少傾,他才緩緩地開口:“陛下幼時隨臣去過滄云,應知道如今的漠北三關,只剩下滄云關這一道屏障,北邊的戰事有多艱難。韃撻游牧縱馬,每至秋冬為著搶糧便打的格外兇狠。
事關大雍的國運和數十萬將士的生死,所以歷來每年的軍糧,都是重中之重。這是臣唯一的軟肋,也是漠北于四大家而言,唯一的掣肘。
今年天下糧倉家主更迭,軍糧一事生變。陛下的真心與否,于臣而言都不重要。在這件事上,臣輸不起,賭不了,故而臣絕不會允許有一絲一毫的變數發生。”
四年了,蕭亦然第一次心平氣和地站在他身邊,不談舊怨、撇開疑心,向他解釋了自己的選擇。
沈玥默了片刻,收起身上那股子醉酒后的頹唐,低聲說:“人活一世,總該為自己想要的爭一爭。我費勁心力的籌謀算計,也算是爭過了。仲父不必為此掛懷,就當我年紀小不懂事,我任性活該咎由自取罷。”
說罷,他歪了歪頭,盈盈的笑意便掛在了臉上,轉瞬間又變回那個慵懶散漫的紈绔模樣。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1,風雨再大,也終有云開月明那一日。仲父放心,聯手合作之事,朕不會再提。仲父大可不必顧慮朕這個變數,放手一搏。”
沈玥毫不留戀的轉身,大踏步走回殿中,殿門在他身后重重地闔上。
蕭亦然的目光自始至終都釘在前方,紋絲不動。
片刻后,大殿的門又重新打開,小太監平安舉著傘跑出來,懷里還抱著一把傘。
廊下的那個身影已經走遠,隱在了漫天風雨之中。
袁征坐在車轅下,杵在大雍門外等著,遠遠地瞧著自家王爺從風雨里走來,顧不上宮門內不可縱馬的規矩,揚鞭將馬車趕了過去。
蕭亦然面色如常,從袁征懷里扯出一張帕子捂住嘴上了車,伏在車廂里劇烈地咳嗽。
袁征本還想拉著他在城中多晃悠幾圈,等他大哥回了北營再回王府,聞聲立時將馬車趕得飛快,一溜煙地沖了回去,將他從車里拽下來,一路踉蹌著將人拖到后院里。
蕭亦然不著痕跡地將沾了血的帕子收進袖子。
老姜頭粗糙的大手捏住他的脈,面色凝重,打發了袁征去隔壁取他的銀針,低聲道:“三兒呀,老漢同你說了多少回,奏是鐵打的身子骨,那也禁不住這么造。在中州太平嘍,不打仗,你那身武藝就少用些,莫同那幫龜孫兒置氣,血氣上涌你身上的毒性發作的格外快。”
袁釗聞訊急匆匆地趕來時,蕭亦然脫了濕衣趴在榻上,背上扎滿了銀針。袁征盡職盡責地在外屋盯著熬藥,房間里充斥著刺鼻的藥味兒。
“怎么回事?老三你什么時候這么弱不禁風了,怎么好端端的上個朝,回來就能搞成這樣!”
蕭亦然張口剛要說話,背后的穴位上又落下一針,刺得他一陣蝕骨的酸痛,一個字也說不出。
老姜頭冷著臉替他答:“沒什么事。連日操勞,又趕上雨大水澆的,寒氣入體,修養兩日便好了。”
袁釗行步如風帶進來一身涼氣,蕭亦然赤著上身行針,被這股子涼風刺激地別過頭去,咳地滿身銀針亂晃。
袁征聞聲走進來,不由分說地將大哥拽到了外堂。
蕭亦然咳了許久,緩過勁兒來就著老姜頭的手喝了一劑潤喉的藥,一直癢到發緊的喉嚨里方才舒坦了些。他啞著嗓子道:“阿釗,先前調查陛下的時候,我遣了幾名暗衛去越風樓,你帶著我的印信走一趟,去給他們領出來。”
袁釗扒著門邊,探進來個腦袋:“那青樓不是你兒子開的嗎?那群小子混進去,現在指不定花酒喝的多開心呢。我看你就是個操心的命,都扎成了個刺猬還不忘管東管西。”
蕭亦然無奈地笑了笑:“我估摸著這里頭是有高人在的,才能一眼堪破咱們暗衛的底,你去探探虛實我才放心。快去罷,你已磨在唐如風那好幾日了,出去走動走動不好嗎。”
“老子堂堂正三品大將軍,天天給你做跑腿的營生。看在你下不來床的份上,勉強替你走一趟。”袁釗冷哼一聲,轉回來叮囑道,“你也當心些你兒子,當年先帝跟咱老國公也是穿一條褲子的親,后來么……他畢竟登了大位,做了皇帝的人,只要不礙著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底下的忠佞賢良有甚么分別。”
蕭亦然沉默少傾,并沒有反駁。
“你說的也并非全無道理,滄云的弟兄們都還指望著咱們吃飯,確實要謹慎些。”蕭亦然微微抬起手,指著桌上的藥盒道,“多少天沒回家去瞧老娘親了?新進的參記得拿回去,大將軍快去快回罷。”
在外威風八面的袁大將軍是個十足的大孝子,老娘親年邁體弱,一直用著王府的人參調養。他用力地點點頭,也不同蕭亦然客氣,抱起木盒轉過身拔腿就走。
袁征熬好了藥,正兩手捧著往內屋進,險些撞了個滿懷。
袁釗低頭瞅了一眼,只覺得自個兒弟弟神情有些怪異,可一時間也說不上來哪里有問題,低聲呵斥了句“看著點兒路”便摸著腦袋出了門。
蕭亦然趴在榻上,心里盤算著軍糧的事,接過袁征的藥順手擱在一旁,打發他去取口供和中州的輿圖。
老姜頭站在一旁,黑著個臉,空蕩蕩的左袖口往他背后的針上一拂,激得蕭亦然渾身一抖。
“趁熱喝藥!”
蕭亦然老老實實地一口氣悶了藥。
老姜頭面色不善地斥道:“說了多少次你這身子骨讓那毒傷了根本,不知道將養就算了,都躺床上了還不忘瞎操心!這大雍朝一天沒了你,是能亡國嗎!”
蕭亦然從善如流地點頭:“好,這便歇著了。”
老姜頭哼了一聲,徑直走到他擱朝服的桌子前,提起來使勁抖了抖,一張沾了血的帕子悄然落地。
“那你跟老漢說說,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醫者父母心。
方才還能聲聲力斥內閣諸臣的一朝攝政王,這會兒被一身銀針釘在了榻上,啞口無言。
“別以為老漢沒看見!我替你瞞了大家這許多年,你還想連老漢也一塊瞞著?”老姜頭氣的渾身直抖,“你要是發作的時候再喝那毒藥,老漢就告訴阿釗還有北營的弟兄,皇帝小兒給你下了這陰狠的毒,叫你每個月活受罪不說,還要你一次次活生生毒死自個兒!”
“姜叔可千萬別。若北營的弟兄鬧起來,立時便要天下大亂了。”蕭亦然將中秋夜的蝕骨之痛牢牢壓在心底,壓低了聲音道,“雖有證供,可也未必就是陛下所為。當年的他,實在沒什么毒害我的理由。”
“老漢不是阿釗那直腸子,你甭替他開脫。算著日子,這幾日也快到毒發的時候了,你就給老漢好生養在府里,哪也不許去。”
國宴上,沈玥那一杯酒,其實已然擾亂了他毒發的日子。蕭亦然沒吭聲,只點頭應了。
老姜頭著手開始收他身上的針,“老漢給你配毒,那是為了防著下毒的人,可不是叫你這樣當糖豆吃的。不過是幾日的無力體弱,能算得了什么?以后發作能抗就扛著,可不能再這樣作踐自個兒,仔細你年紀輕輕的,要走到老漢的前頭去。”
打他少時在漠北入編起,老姜頭便是漠北軍里有名的醫官,看著他長大,又替他管著王府大半的庶務,說話總比旁人的分量要重幾分。
蕭亦然在老姜頭灼灼的目光下,欣然妥協,命袁征去告了幾日的病假,并再三保證這幾日都會好生臥床修養,絕不過問政事朝局。
他這邊告假不朝,做實了囿于軍糧而暫避風波的架勢。
然樹欲靜而風不止,沈玥那邊卻不消停。
小皇帝不僅親自前往國子監,慰問了替天子鳴不平的儒生,好生撫慰了那為首的任卓一番,居然還頗為豁出去臉皮,當眾將這兩碗水端的四平八穩,大肆贊揚了一通攝政王與其幼時相伴的君臣之誼,說得真情實感,令人動容。
太學儒生淚灑當場,更言之“聞陛下此言不哭者,實屬不忠不孝不義之徒”,洋洋灑灑做了數百篇文章,一時流傳甚廣。
朕幼時喪父,東宮托孤,時逢北疆戰亂,無米無糧,仲父親斬其母手植之樹,為朕所食。朕無仲父,無有命在。
朕少時登基,得萬里江山,然少不更事,仲父三顧恩師于鄉野之下,親授國策。朕無仲父,無有君澤。
朕年幼體弱,時染寒疾,仲父不眠不休,日夜看護。朕貪玩性劣,不思讀書,仲父諄諄善誘,不厭其煩。朕無仲父,無有親情。2
知恩不報者,不足以為人;令忠臣蒙冤者,不足以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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