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八月初七是池老太太壽辰,池羲光還勒令盈持跳什么胡旋舞,盈持也有顧慮,這舞跳好了,得了賞事小,隨之而來的麻煩卻大,可若不好好地跳,那罰也定然不輕。
只沒想到池老太太在壽辰之前忽然歿了,盈持不免吃驚,卻也并沒有因此輕省什么。
池府上下一團忙亂。
盈持白日要看守小書房,夜里則被安排分班在靈前守夜。
上房那邊傳下話來,說池羲光這兩日守孝上火,讓盈持趕緊制了蜜棗熬銀耳羹。
盈持整日守著小火爐,忙得滿頭大汗。
可轉眼到了夜間,因白露時節氣溫尚炎,靈柩需要不間斷地用冰。
這下可苦了盈持了。
她年小體弱,原本就不抗凍,好比坐在冰山腳下,只跪一會兒便渾身冰涼四肢麻木,連眉毛上都落了層霜。
然而……
“喂,別睡著了。”
“咚”地一聲,盈持感覺額頭著了一下子,身子顫了顫,清醒過來。
眨了兩下朦朧的眼,方看清眼前并沒有撞著什么東西,竟是實篤篤吃了個毛栗子。
“讓巡夜的大娘們瞧見,仔細扣月錢。”身旁一大姐兒挨過來,壓低聲音和她說話,“給。”
盈持低下沉重的腦袋,只見遞過來的手心里躺著一顆青橄欖。
遂喃喃糊糊地道了聲謝,捻了橄欖往嘴里送去。
“還睏么?”
盈持強撐著眼皮朝那大姐兒望去,那大姐兒十二、三歲的樣子,圓圓的腦袋,小鼻子小嘴,眼睛尤其小,像兩粒發光的黑小豆嵌在白饅頭上。
這姑娘叫芳兒。
盈持揉了揉眼,搖搖頭:“不睏了,多謝芳兒姐姐。”
說話間已哆嗦了兩下,又連打了兩個噴嚏。
“瞧你凍的,我跟你換個位置吧。”芳兒見盈持遲疑了下,笑道,“我扛凍。”
盈持道了聲謝,連忙搬動僵硬的腿,從靈臺腳下挪出來。
耳邊又聽芳兒笑她:“怎的也不多加件衣裳?”
盈持搖頭不答,她統共才兩身衣裳,若疊穿在一起,明兒拿什么換洗?
換了位置,只見左手邊空著,不久一身量高挑的丫鬟匆匆打外頭跑進來,跪在蒲團上,垂著頭“咳咳咳”地停不下來。
這丫鬟是池府八爺院子里的,名喚璇兒。
盈持放眼看去,靈棚里雪白一片,只剩下八個守夜的丫鬟了,有的雞啄米,有的焉兒巴拉的,間或也有人咳嗽兩聲。
“我去給你倒熱茶,喝了會好點。”盈持見璇兒似乎不大好,正待起身,不想外頭一串腳步聲走近,是巡夜的嬤嬤們,烏壓壓十來個人,明火執仗地進來。
有幾個大娘上來便拿腳踢地下無精打采的女孩子,嚇得眾丫鬟垂著頭直告饒,為首的管事媳婦指著她們呵斥道:“這后半夜都警醒著些,老太太的靈前可容不得你們偷懶耍滑,香燭不能斷,冰化了立刻通知管事叫人來換,供臺上的祭品都要留心,磕頭焚紙一些兒都錯不得!若有什么差池,仔細你們的皮!”
那管事媳婦身后又有位嬤嬤獻策道:“依我說,這夜也長,她們手里無甚事情,木木呆呆地免不了就瞌睡過去了,不如教她們做些金蓮,到時在老太太靈前化了,豈不便宜?”
此言一出,就有其他嬤嬤質疑:“金蓮的樓子一層層疊起,不曉得多難,她們會么?”
眾丫鬟皆茫然望向堆在靈臺旁的幾十座金銀山,心下打鼓,有這些都不夠?還要咱們扎金蓮啊!
然而推脫不得,嬤嬤們一擁而上,嘰嘰喳喳指手畫腳,教完了又一陣風走了,臨走放下話來:“到明兒天亮前至少每人疊出一個來,疊不完的不許走。”
誰知芳兒不會,把金紙全推到盈持跟前,再三央告:“你替我疊吧,我給你們倒茶去。”
那璇兒偏又打開了話匣子與盈持說話,說一句咳嗽幾聲,盈持低著頭趕兩個人的活,偶爾隨口應付一句。
芳兒見了便說璇兒,嗓子都咳啞了就不要再講話了。
然而其他守靈的丫鬟們對巡夜的嬤嬤們皆心懷不滿,手上忙著,七嘴八舌也都不肯打住,璇兒原本口角伶俐,如此更趁意了。
到破曉時分,堪堪兩個金蓮疊成,盈持已經頭昏腦脹,身上酸痛四肢無力,整個人不像是自己的了。
正想避往外頭去暖暖身子,不料天不遂人愿,忽然遠遠傳來女子哭啼的聲音,一徑哭到靈棚來。
只見一群丫鬟媳婦打著燈籠,并一年輕的姑娘,扶著一位素服的中年美婦,婦人涕淚如雨,口中喊著“親娘,女兒不孝來遲了”,來到靈前跪下。
后面又有一中年男子,相貌周正,氣度風雅,由官威甚重的池嘉行陪同而來,到靈前磕頭跪拜,上了香之后,又親自與那婦人一道燒紙。
那婦人哭得哀傷,幾欲閉氣,她身后的媳婦忙不迭地攙扶勸慰,又與聞訊趕到的池府的眾媳婦嬤嬤說:“我們大老爺與大太太一接到訃聞,便立刻動身回上京,這一路打從華陰府趕回,日夜疾馳,茶飯無心,連覺都不曾好好的歇過,不想路上馬車壞了,大太太等不得,索性借了驛館的馬車趕到。就連我們大爺和姑娘都是命管事前頭快馬加鞭,去上京府里先接了出來,在半路會合了一道過來的。”
眾人皆感嘆道:“二姑爺與二姑太太向來孝順,老太太泉下有知,也該極欣慰的了。”
芳兒在人后與盈持悄悄地道:“這是咱們家二姑太太,夫家是國子監祭酒冷家,她可是冷家的長媳宗婦,如今二姑爺在京畿道的華陰府任知府。二姑太太身邊那位應該就是冷家表小姐了,二姑爺身后那位爺是冷家表少爺,先前來過咱們府上,我見過的。”
盈持見那位冷小姐年約十二歲左右,一雙丹鳳眼,一對流星眉,如初綻的柳芽兒,模樣端莊秀麗,那冷家大少爺十六七歲,生得與其妹有幾分相似。
“老太太這些年也享了不少福了,我也算對得起老太太了。”池嘉行捋著山羊胡子,與冷大老爺道。
冷大老爺忙道:“兄長說的是,得虧兄長爭氣,老太太兒女賢孝子孫滿堂,真正是生前風光,死后哀榮,聽說皇后娘娘與賢妃娘娘也一早派了近侍送了祭品來吊唁,諸公主郡主誥命緊隨其后親來上祭,老太太確也不枉此生了。”
池嘉行點點頭,與冷大老爺出了靈棚。
這邊媳婦們忙著分孝衣與客人,又一窩蜂地請二姑太太與冷家小姐少爺去用早膳,亂哄哄過后,巡夜的媳婦們方進來,清點了金蓮,遣散諸丫鬟。
盈持腳踏棉絮般地回到小書房,也咳起來。
起先不覺得是事,只僅僅隔了一日,竟嚴重起來,咳得歇不著,胸口疼痛得像被飽揍過的,咳一下絕不能盡情地咳嗽出來,需得用手按著胸口,輕輕地咳才不至傷到自己似地。
是日午后池羲光領著幾個人進來,教她趕緊做甜羹。
盈持統共備下五份,書房里一共四位,除了林憬還、池羲光、司徒蘭夜之外,另一個便是池家二姑太太的兒子,那位冷家表少爺。
剩下鍋底里一份,盈持悄悄留著,預備給小素的。
不想端進去時,偏又來一個,是那位冷姑娘,身后跟著個綠衫子的丫鬟,一進屋就熟稔地說笑著。
“羲哥哥如今長大了便不理人家了,妹妹我著急到處尋你不著,原來你們都跑這小書房里躲清閑。”
說完又嗔那冷大少爺道:“兄長也不告訴我一聲,你明知道我在找羲哥哥和林二哥哥的。”
池羲光遂笑問:“你找我也罷了,又關林二什么事?”
冷姑娘拿手中扇子半掩著面一笑,扭頭道:“還不快拿上來。”
只見她身后的丫鬟捧上前一個匣子,放于桌上,輕聲細語道:“林二爺,前兒夜里我家三姑娘聽說四姑娘要回舅舅家,親手做了點心托四姑娘帶來的,還請林二爺收下。”
眾人都會意地笑起來,林憬還怔忡了一下,便有些訕訕地,池羲光玩笑道:“林二,你收了禮,可別藏私。”
林憬還遂將匣子打開,只見里頭倒是有幾色糕點,卻因久置,擱坨了。
池羲光只瞧了眼,便興致缺缺:“佳人饋贈,你留著慢用好了。”
說著,端起盈持奉上的甜羹。
盈持見那冷四姑娘不走,只得將留給小素的最后一碗甜羹端了出來。
那冷四姑娘是看座的圈椅在下首,椅子邊上并無幾案,她那綠衫丫鬟竟不在了,盈持只得親手端了遞上前。
不想冷四姑娘一面伸手來接,一面口中與池羲光說著話,手上不曾拿穩,只聽得“呀”的一聲,甜羹的碗盞豁朗掉在地下碎成幾片。
冷四姑娘握著手柔柔弱弱地喊疼,冷大少爺忙喊人。
那綠衫丫鬟進來,快步沖過來,一邊氣憤地拂開盈持的手,再拿自己的手帕子拭去冷四姑娘的手指,一邊呵斥盈持:“要死啊,怎么做事毛手毛腳的?還不快去打水拿藥來!”
盈持連忙拔腳朝外走去,燙到的手疼得恨不能甩幾下,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方才那碗甜羹打翻得奇怪,幾乎全是傾往她這邊的,那冷四姑娘只是象征性地燙到了兩個指尖。
盈持壓下心頭狐疑,打了盆涼水進書房。
這里林憬還已進房取了藥出來,綠衫丫鬟正侍候著盥手并抹藥膏,一邊痛罵盈持:“給我跪下!”
盈持只得跪了下來,抬眼去看那冷四姑娘,卻見這位冷姑娘低垂著姣好的側顏,眼淚如珠般從長長的睫羽下墜落,雪白的脖頸露出完美的弧度,盈持在愣了下之后,腦海倏然一片清明,迅速朝池林司徒三人望去。
然而,這三人似乎各有千秋,不知這位冷四姑娘的目標究竟是哪一人。
視線收回時卻在半空與司徒蘭夜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期而遇。
忽又聽得冷四姑娘“嘶”地喊了聲疼,毫無意外地,池羲光大動肝火地道:“蠢貨!來人,把她拉出去,掌嘴二十!”
盈持一聽要扇臉,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情知池羲光這個時候要面子,若是求饒定然無用,很快聽得門口有小廝進來,心道與其被拖出去難看,還不如自己出去。
盈持撐著手臂站了起來,不想又聽那冷四姑娘柔弱弱地道:“羲哥哥,想是她不小心之過。”
只見池羲光遂冷冷地看過來:“那就減半數,拉下去!”
盈持只得又跪下向那冷四姑娘謝恩,完了再起身出去領罰。
走出門檻時,背后只聽得那綠衫丫鬟忿忿不平道:“姑娘就是心腸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