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夕陽紅彤彤的，像漂浮著酸甜氣息的粘稠果醬，溫暖卻帶些苦澀。

　　行道樹在夜晚來臨前的淡金色暮靄中，閃閃發亮，好像有小小的光粒子在跳躍。

　　“真是的——！仙樹你在做什么啊！”

　　一回到家，母親看見柏源仙樹的衣服上沾滿泥巴，馬上上前雙手摸著他的臉詢問。

　　柏源仙樹眼角一跳，全身近乎都在酸痛。

　　“疼，創可貼，要創可貼。”

　　柏源美雪快速地從抽屜里拿出急救小箱，幫柏源仙樹的傷口先消毒，再貼上創可貼。

　　因為根本瞞不住這件事，柏源仙樹將自己被學校混混單方面毆打的事情給說出來。

　　柏源美雪怒不可遏，就要拉著他去學校找個說法。

　　“我太累了，明天再去行嗎？”

　　他現在只想好好泡在浴缸里玩潛艇游戲，然后躺在沙發上讓全身放松。

　　柏源美雪沒有強硬地拉他去學校，而是走到陽臺拿起手機和千歲徹的家人通電話。

　　來到衛生間，脫掉滿是泥土的衣服，安穩的坐在浴缸里，水溫舒適，好想伸出雙手飛進它的懷抱。

　　◇

　　第二天，一輛板著臉的尼桑風度轎車停在門口。

　　黑澤孝雄不知道從哪里知道的消息，要帶柏源母子一起去學校。

　　“仙樹，身體有事嗎？”他問道。

　　“睡一覺就好了。”

　　柏源仙樹不想讓氣氛變得太沉重，盡可能說的若無其事。

　　車輛行駛到學校門口，千歲徹的母親在等著。

　　兩個護子心切的母親一見面，就一副「不討個說法不算完」的姿態，而黑澤孝雄這個當地報社社長也在，讓她們的底氣更足了。

　　“五嵐他人呢？”柏源仙樹問。

　　“他說不想來，估計也沒和家里人說。”

　　一行人來到教導室，前澤學長和井修學長以及他們的家人都在，連長谷教練都在。

　　一見柏源一伙人進來，他們的父母就急忙起身，二話不說就開始不斷地鞠躬道歉。

　　本想發作的柏源美雪和千歲母親，見對方父母如此誠懇，情緒稍許放緩。

　　“岡本校長。”黑澤孝雄和坐著的校長打招呼。

　　岡本校長一見黑澤孝雄都來了，心里咯噔一下直覺不妙，臉上露出稍許為難的苦笑。

　　“沒想到讓您也抽空過來了。”

　　“希望您能好好解決。”黑澤孝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當然，一定。”

　　接著，柏源美雪將錄像拿出來給眾人看，視頻里前澤和井修兩人正對柏源仙樹進行施暴。

　　“這個視頻在放屁！柏源仙樹也有打我！”井修學長不服氣地撩起袖子露出傷口，伸出被拗青的手指，“這些全部是柏源仙樹干的！”

　　“你還好意思說話！”井修學長的父親一巴掌抽過去，“我在外面工作，你給我搞這些事情凈給我添麻煩！”

　　這時，柏源美雪厲聲斥責道：

　　“我的孩子是單方面被毆打的那一方，是他拼了命才有反擊的機會，這樣情況根本就沒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在場的人都被這句話說的啞口無言，主要是柏源仙樹臉上的傷口，旁人壓根都認為他是受害者。

　　“說起來長谷教練，聽我兒子說你坐視不管，請您解釋清楚。”柏源美雪眼神凌厲地盯著始終默不作聲的長谷教練。

　　“還有我兒子一直被霸凌這件事！請你也解釋清楚！”千歲母親說。

　　“怎么回事！長谷！”岡本校長立刻皺了皺眉頭。

　　長谷教練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但現在的形式已經不容許他在妥協了。

　　他承認默默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不過這種結果對長谷教練而言，是罪加一等罷了。

　　“長谷！你就這么當教練的？！”岡本校長怒目圓睜地指著他說，“學生爆發沖突你就看著？！你知道這對我們學校會造成什么影響嗎！”

　　學年第一遭受毆打，校內霸凌、現場視頻，教練視而不見.......

　　各種要素聚集在一個國中學校上，恐怕這場騷動傳出去，會以幾何級數般在小田原市擴張。

　　“對不起校長，我會辭職。”長谷教練朝著柏源等人深深鞠躬道歉，“柏源，千歲，對不起，我不配當一名教練。”

　　“這種事情并不單純是一方的錯，但是長谷教練你作為大人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式才對。”柏源美雪抱著雙臂說，“事態發展到現在，之前你一定有很多次能夠挽回的時機。”

　　“對不起，是我的問題。”長谷教練被說的臉紅耳赤，再次立正鞠躬。

　　井修和前澤的父母，連拉帶拽地將他們推到柏源仙樹和千歲徹面前，大聲喊道：“快！給我道歉！”

　　“......起......”

　　兩人似乎此時在礙于面子，拉不下臉給后輩道歉，聲音細弱如蚊，還一臉不服氣。

　　“道歉啊！我容易嗎！為什么就不能給我省心！”

　　前澤母親帶著哭腔對著他又拽又打，最后徑直朝著柏源美雪和千歲母親下跪祈求原諒。

　　空氣因婦人的哭腔和行動變得粘稠而沉重。

　　柏源仙樹理解，他們的父母看見自己的孩子有傷時也會生氣，但知道事故緣由后還是要強行壓抑住心情給人道歉。

　　他忍不住有這樣的感觸——

　　「這只是一場戲劇，是一些人為了‘逃避當下’而準備的蒼白鬧劇，而且沒有人可以從中受益」

　　柏源仙樹和千歲徹只能像戲劇觀眾般，作為一個旁觀者，來目睹大人們的審判。

　　◇

　　事情已經過去幾天，期間前澤和井修的父母親自上門送禮道歉。

　　對方的態度真誠，并且說了在暑假辦理手續給自己的孩子轉學。

　　柏源仙樹不在乎轉學不轉學，然而對方執意如此。

　　長谷教練也從學校里辭職，岡本校長將全部的責任甩給了他，并且承諾會找個更好的棒球教練。

　　棒球部因這次事件士氣大減，部內好不容易湊齊了人數參加預賽，千歲徹也上場了。

　　但大多是一年生，第一場直接敗北，無緣縣初中棒球大會。

　　在附近的小公園內，霧島麗奈穿著長度及膝，外觀靚麗的小裙子，搭配白色上衣。

　　“真是的！柏源你那時候真的很可怕欸！”她夸張地將手摁在太陽穴處，笑嘻嘻地說，“我總感覺多說一句話就要被你打。”

　　柏源仙樹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她來之前有特意打扮一下。

　　“這件事還要多謝你，總算順利解決了。”他笑著說。

　　以千歲徹的實力，成功當選正式球員完全不是問題，還和曾經霸凌他的五嵐海人成為了朋友，棒球部一年生今后恐怕也會以他們為核心。

　　霧島麗奈伸出了雙腿，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鞋子說：“不過話說回來，我真的沒看錯人耶。”

　　“夸我還是夸你？”

　　“當然是夸我咯。”霧島麗奈露出調皮的表情，朝著柏源仙樹擺出剪刀手wink，“我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只會對好人眨眼哦。”

　　“那我每天晚上都能看見星星眨眼欸。”

　　“那你就是好人咯？”

　　柏源仙樹淡淡一笑，從書包里拿出一疊新樂譜遞給她說：“打住，你妹妹沒出來嗎？”

　　“她是屬于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的人呢。”霧島麗奈接過樂譜看了看，一臉詫異地說，“《Summertime》？又是你寫的啊？”

　　“嗯，一些重要的點我已經寫上去了。”

　　霧島麗奈的小嘴微張，輕輕惦著腳打著節拍唱出來：

　　“如果能成為你的俘虜，這個夏天一定會更加充實~~”

　　“即便無法回到過去，也不要忘記~~”

　　“哈哈，你寫的詞好膩啊！”霧島麗奈的臉頓時亮了起來，毫不掩飾地笑出聲。

　　她的發絲隨風搖曳，公園內的野草和花都在前仰后合，仿佛也跟著少女哈哈大笑。

　　柏源仙樹回應著她的調侃說：“如果讓我寫出《科學小飛俠》那樣的詞也行喔，到時候吸引來一堆八十年代的大叔，在臺下挺著大肚子看你們表演。”

　　“不要！那種詞太老土了！這種就很好，那你什么時候來我家？”

　　霧島麗奈收起樂譜，見柏源仙樹露出一副呆愣的表情，頓時紅著臉解釋道，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總不能沒唱給你聽就上臺表演吧？”

　　柏源仙樹的表情只是逗她玩：“這個不用擔心，我會在你們表演前回來。”

　　霧島麗奈困惑地問：“回來？你也要去旅游？”

　　“去藤澤一趟。”

　　“藤澤？好像很近。”霧島麗奈手抵著下巴，聳聳肩說，“那記得帶土特產回來喔。”

　　“其實我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在想，要怎么樣才能把江之島搬回家。”

　　“啊？怎么可能啊？”

　　“到底要買幾個冰箱？江之島是適合冰凍還是保鮮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的大腦最好保鮮。”

　　隨后，兩人又在公園里閑聊了幾句后，各自散去。

　　◇

　　七月二十一日。

　　“關東地區烏云密布，今早時分，強低氣壓團正從小笠原諸島向北移動，預估晚上會有糟糕天氣......”

　　今早的天空灰蒙蒙的，昨天的天氣預報準了一次，從相摸灣吹來的濕潤空氣，仿佛宣告著不和氣的臺風正從遠方飄來。

　　柏源仙樹坐在床上搔著頭發，明明今天是和清秋麻衣重逢的日子，但天氣并不是很好。

　　有稍稍煩惱要如何打扮，但最后決定還是隨意穿，一件茶色長褲和襯衫，害怕下雨會冷，再加一件單薄外套。

　　“要是被發現刻意打扮，估計會被她笑話吧。”柏源仙樹忍不住低聲嗤笑。

　　柏源仙樹在玄門處換鞋，感覺背后有人接近。

　　“仙樹你會在晚飯前回來嗎？”

　　柏源美雪問道。

　　“會的。”

　　“那路上要小心車子喔。”

　　“我不是小學生了吧？”

　　“昨天的天氣預報你看了嗎？”

　　“我一口把氣壓團吃掉。”

　　柏源仙樹朝著母親笑了笑，便走出玄關。

　　和蒼山美愛約定好在八點三十分，在小田原車站見面，

　　來到小田原車站，坐在青色的長椅上，等候著蒼山美愛的到來。

　　已經超過了約定的時間，手機上停留的信息是她十分鐘前的「一個紅綠燈」。

　　上一個信息是她的——

　　「快要到了」。

　　就在柏源仙樹想直接打電話過去詢問的時候，一輛黑車正好停在了他的身邊。

　　從距離感上來看，仿佛是來接他的。

　　有人在駕駛位上，直接跨過身子打開副駕駛的門。

　　“野村老師！已經浪費很多時間了！快上車！”

　　是蒼山美愛，她的語氣很急促，柏源仙樹趕忙上了車。

　　“快關車門。”

　　“關上了。”

　　“安全帶系上。”

　　“系好了。”

　　“坐穩！那我要發車了！”

　　車輛穩穩起步，接著加大油門跑起來，很快，小田原車站的屋頂都看不見了。

　　柏源仙樹看了她一眼，穿著純白色長袖露臍T恤，下半身搭配著同款黑色迷你裙，鞋子穿的厚底鞋。

　　“蒼山編輯？”

　　“怎么？”

　　“開車沒問題嗎？”

　　“我正在好好開。”

　　“我說你的鞋子。”

　　“這是厚底鞋，野村老師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你穿這個開車？”

　　這不是單純的問題，這是關乎生命的確認。

　　“我的腳感非常好，所以沒問題。”像是為了轉移話題，蒼山美愛青春十足地撩了下劉海說，“野村老師，你覺得我今天怎么樣？有沒有魅力？”

　　三十多歲的女人問這種話，嚇得柏源仙樹膽都要破了。

　　“很、很有魅力。”

　　蒼山美愛一手握緊方向盤，一手握拳低喝：“呦西！今天必拿下！”

　　“我們是去采訪清秋麻衣的吧？”柏源仙樹有些擔心今天的目標是不是變了。

　　“當然，哇，沒想到是去采訪清秋麻衣呢。”蒼山美愛一邊說著一邊放起了「小澤瑪利亞」的音樂，“野村老師喜歡清秋麻衣嗎？”

　　柏源仙樹看向車窗外，相摸灣整體看上去暗沉沉的，水里的泥好像越來越多。

　　“還行。”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和清秋麻衣一樣好看哦!”蒼山美愛忽然被一個國中少女激起攀比心，“什么千年一遇的美少女呀，那些都是她經紀公司的噱頭而已，是包裝啦包裝！”

　　柏源仙樹沒說話，去反駁女性之間的比較沒有任何意義，相反，還可能因此受傷。

　　“蒼山編輯去藤澤是有私事嗎？”他問道。

　　“嗯......”蒼山美愛的臉頓時垮下來，露出嚴肅的表情，“雖然說出來很不好意思，但是采訪結束完我就要去相親。”

　　“蒼山編輯一定行的。”

　　柏源仙樹的話發自內心，不是在顧慮她的心情就是了。

　　“這是我今年的第六場相親了。”

　　“......或許那五個人的眼光真的很差勁吧。”

　　再說話就難為情了，然而不說話更難為情。

　　蒼山美愛目光死死盯著前方的道路，沉聲說：“事到如今已經無法逃避和掩飾，只能相信愛情就和船一樣，到了橋頭自然直。”

　　三十多年的人能做出這等覺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很不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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