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來身體如何？臣往南麓大營換防的這幾日，底下太監(jiān)們侍奉可還用心？”盛荃語氣平淡地向宣明帝詢問道，就如同拉家常一般。

        他知道宣明帝喜歡他不逾矩卻自然的態(tài)度，別人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惹怒了皇帝，只有他是張弛有度不卑不亢，反而讓宣明帝認(rèn)為盛荃想法直接，是個可以與之一抒心事，深入交流之人。

        于是一早來議過朝政后，他便不失關(guān)心地詢問了宣明帝的身體。

        宣明帝揉了揉略有些發(fā)緊的頭皮說道：“朕安。傳甫你一貫穩(wěn)重，回來便將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倒是為朕分了許多煩憂�！�

        盛荃聞言也不見歡喜，依舊那副平淡簡單的樣子道：“臣有賴陛下栽培，自當(dāng)多加回報�！彼�見宣明帝依舊揉著太陽穴不停，便冷了聲調(diào)質(zhì)問皇帝貼身總管太監(jiān)李德：“陛下顯見身體不適，為何不傳太醫(yī)？莫非我素日就是這般教你們伺候陛下的嗎？！”

        他簡單兩三句話，卻叫李德嚇得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忙辯解道：“督公有所不知，奴才們已傳過太醫(yī)了，陛下嫌他們說不明白病癥，反而吃下許多苦藥去，不讓奴才們再傳了。”言語里頗為委屈。

        宣明帝亦是好笑道：“傳甫，你樣樣都好，就是御下過于嚴(yán)苛了。瞧這些沒骨氣的奴才們嚇得。是朕不愿喝那沒用的藥，白白倒了胃口，愈發(fā)吃不進(jìn)飯�！�

        聞言，盛荃便起身請罪道：“陛下龍體不適，便是奴才們伺候不周，望陛下降罪。”

        看他如此恭謹(jǐn)，宣明帝心里一片滿意。盛荃就是他使得最趁手的人，對下嚴(yán)苛，對他卻從不敢有半分逾越，如此方能顯出他治世明君，寬和慈悲的風(fēng)范來。他一個皇帝，當(dāng)然不必親自動手教訓(xùn)奴才，沒得失了體統(tǒng)。

        君臣兩得，宣明帝越發(fā)給盛荃臉面，他聲音和緩道：“你何罪之有，怎么又稱起奴才來了，朕已特許你以‘臣’自稱，不同于別的宦官�！�

        聽宣明帝如此說，盛荃臉上紋絲未動，他不動聲色道：“陛下不愛喝藥，病癥總難治愈。臣以前也有過如此經(jīng)歷，倒是服了幾味丹丸后，身體舒暢了許多。”

        “丹丸？”宣明帝頗感興趣地向前探了探身子，“當(dāng)真如此靈驗(yàn)？不是說都是那些煉汞術(shù)士們編出來騙人的幌子嗎？”

        “尋常方士不通岐黃，只知自己鼓搗。臣是請了九洄山洞天觀的天師對癥煉丹，非邪門外道的雜士可比。”盛荃不以為然地說道。

        九洄山洞天觀的名頭，宣明帝亦是有所耳聞。傳言洞天觀倚福地而建，仙氣環(huán)繞，洞天觀中歷代道長都身負(fù)盛名，道法精深。洞天觀有此聲名在外，吸引了普天下不知多少人前去敬拜，香火極其鼎盛。無論外間風(fēng)雨如何變幻，洞天觀都屹立不倒，至今已傳了數(shù)朝。

        宣明帝似是還有所猶疑，發(fā)問道：“為你煉制丹藥的是哪位道長？”

        “是賀蕭賀真人，兩年前臣往揚(yáng)州查案，與賀真人萍水相逢，他一眼便看出臣身患何病，此病是何癥狀一一說明，皆與臣實(shí)況驗(yàn)證，不得不令人信服。普天下，只怕也沒幾個人有如此本事。臣便請他為臣煉制丹丸，據(jù)他所說，用的都是九洄山秘方�！笔④醪痪o不慢道，見宣明帝連連點(diǎn)頭，似乎頗為神往，他話題一轉(zhuǎn)道：“可惜，臣拿到他為臣煉制好的丹丸后便匆匆趕赴揚(yáng)州，也不知賀真人如今身在何方�！�

        宣明帝此時心中已經(jīng)十分相信盛荃所說的話語，先頭還有幾分懷疑，擔(dān)心這是盛荃刻意引薦只怕藏了私心，可他連賀真人的去向都不知道，想來并非刻意，只不過是話到此處順口一提罷了。如此，宣明帝反而更想見見這位賀真人。

        他吩咐盛荃道：“傳甫的本事朕信得過，你就替朕好好尋訪他，若是當(dāng)真能治得好朕這頭痛身乏之癥，當(dāng)記你一大功�！�

        盛荃蹙眉，不贊成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這丹丸一事須得慎之又慎，若是對龍體有所損傷，臣萬死不能贖罪，更成了大盛朝的罪人。陛下，要不還是繼續(xù)吃太醫(yī)們開的藥吧，見效雖慢，終究放心�！彼�語重心長，全然是關(guān)心皇帝身體的模樣，似乎頗為不認(rèn)可宣明帝服用丹藥。

        見他這般真心實(shí)意為自己考慮，宣明帝最后一絲疑心盡去。他“哈哈”笑了兩聲，開玩笑道：“你既嘴快說給朕聽，這分鐘又做這幅樣子給朕看，朕可不管。若你實(shí)在不放心，到時叫人試藥便是，何況，朕信得過你，也信得過你推舉之人�！�

        皇帝如此堅持，盛荃也只得一臉無可奈何應(yīng)下尋找賀真人的差事。

        出養(yǎng)心殿后，盛荃便恢復(fù)了那副冷肅模樣，他站定在漢白玉石階前，李德連忙上前幾步走到他身旁，低聲說道：“稟督公，娘娘一切安好，昨日還賞了尚衣局的宮人�！�

        盛荃“嗯”了一聲，而后吩咐李德道：“傳信去吧�！闭f罷便擺擺衣袖，負(fù)手下了臺階。

        他身后，李德叫過小太監(jiān)來，低聲說了幾句話，小太監(jiān)聽過后，悄悄往東宮方向而去，沒有引起半點(diǎn)注意。

        妙徵一手支頤，靜靜地看向坐于窗邊，沐浴在日光之下，正在臨摹畫卷的妹妹。

        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琉璃窗戶射入，襯得靈徽整個人像是發(fā)光一般，膚色透亮，櫻唇紅潤，一雙明眸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桌上的《白鷗春水圖》。

        妙徵依然發(fā)現(xiàn)妹妹這幾日心緒不如先前那般歡快，已經(jīng)接連幾日如此沉靜，不再往外跑�？粗�面上是沒什么變化，還有心情作畫，可妙徵熟知妹妹的一舉一動，知道她不過是借作畫來靜心。

        這還是妙徵昔日教給靈徽的法子，心不寧時，與其左思右想，不如借作畫來平定心緒。

        可，是什么引得靈徽這般心有旁騖呢？

        妙徵正欲開口，竹喧便引著熙和公主同盧盼盼進(jìn)來，熙和清脆而歡快的嗓音打破了正殿的沉寂：“懿貴妃娘娘安，兒臣想邀靈徽與我一同出宮游玩，娘娘可允許嗎？”

        熙和言笑晏晏，像一朵開得極燦爛的花，明媚鮮妍，生機(jī)勃勃，任誰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愉悅。

        妙徵亦是如此，她心里一動，含笑止住了靈徽將欲出口的推辭：“甚好，你也許久沒出宮玩了，近來十分乖巧，本宮都好奇你這些日子為何這般安靜。”

        聽她如此說，熙和面色微紅不再作聲，盧盼盼則是掩口一笑，解釋道：“娘娘有所不知，林嬪娘娘因公主沒有完成學(xué)里的功課，罰了公主禁足。好不容易解禁，公主可算是憋壞了�！�

        “是呀是呀，這次能出宮，我還是借了靈徽的名頭才說動二哥和母妃的，懿貴妃娘娘可要幫我說好話�！蔽鹾瓦B忙點(diǎn)頭，向妙徵撒嬌道。

        靈徽卻不想去，她好不容易從臨摹中找到幾分感覺，正津津有味，出去玩一趟回來只怕是前功盡棄。

        而且，她也沒什么心情去玩。

        如此這般想著，正要拒絕時，妙徵已經(jīng)一口答應(yīng)下來：“林嬪是關(guān)心你呢。不過無妨，溪言，拿了我的令牌給三公主，”說著，她吩咐劉女官取出令牌，對熙和道：“持了我的令牌，即可出入無阻。叫琢兒好好帶著你們?nèi)ネ姘�，不必提心吊膽的，反而壞了興致�！�

        那邊熙和一聽，高興地拉著靈徽的手歡呼起來，靈徽苦笑無奈，看向姐姐，妙徵對她溫柔一笑道：“別把自己憋壞了，小姑娘家家的，整日悶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琢兒穩(wěn)重懂事，有他帶著你們，我也放心�！�

        靈徽一怔，明白姐姐早已看破她這幾日情緒不明朗，這是在想著法子的逗她開心。她心中有暖流涌過，不愿再推拒姐姐的好意，便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有了懿貴妃的出入無禁令牌，熙和馬車順利通過宮禁，行駛在寶篆坊的大街之上。

        一出宮門，熙和徹底放開，她不顧忌形象地往身后的大靠枕上一臥，喟嘆道：“終于能出宮了，真是把我憋壞了！”

        靈徽好奇地問道：“公主，我們要去哪里玩？不是二皇子帶我們?nèi)�嗎？�?

        看靈徽如此茫然，熙和忙擺出一副領(lǐng)頭人的模樣，一本正經(jīng)道：“咱們是去溆玉樓，二哥有差事，讓我們先過去，等他辦完事了再過來與我們碰面。到了溆玉坊自會有人接待我們，包管讓你玩得樂不思?xì)w�！�

        “嗯嗯�！膘`徽認(rèn)真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副一切聽你安排的樣子，乖巧無比。翦水秋瞳有盈盈波光，當(dāng)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吹帽R盼盼心癢癢，忍不住莞然一笑道：“靈徽妹妹生的花容月貌，又這般嫻靜溫柔，想來心悅妹妹之人必不會少�！�

        靈徽一怔，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盧盼盼在與她說姐妹私房話。這種感覺很是新奇，畢竟從前她沒有什么知交好友，更沒有這種和姐妹一起說悄悄話的經(jīng)歷。

        她搖搖頭，解釋道：“我不喜外出交際，都不怎么認(rèn)識人�！边@是在委婉解釋并沒有人心儀于她。

        聞言，盧盼盼不禁略帶遺憾地打量了她一眼。她生得這般美，按理說收到的示好乃至愛慕之意必定很多，可看她一片坦然磊落，只怕連懷春之意都從未有過，豈非有些浪費(fèi)她這如花容顏？

        盧盼盼又不禁有些羨慕她，這般無知無覺，其實(shí)也是一種好事，至少不必因此生出許多無謂的煩惱來。

        接收到盧盼盼復(fù)雜的目光，靈徽似心有所感，她心中思緒繁雜，便索性掀了車窗簾一角向外打量。

        盛京乃天子腳下，皇城所在，自來是煙柳繁華地，富貴錦繡鄉(xiāng)。寶篆坊更是這其中的翹楚，盛京內(nèi)幾大最負(fù)盛名的瓦舍戲院皆設(shè)于此地，圍著薈湖呈環(huán)繞之勢，湖光燈色相映，觥籌交錯聲與絲竹之聲并舉，一夜魚龍舞。寶篆坊因而成為了盛京里最負(fù)盛名的高門子弟、達(dá)官顯宦流連忘返的尋歡取樂之地。

        但寶篆坊不同于腌臜齷齪，只做下等皮肉生意的花柳巷，此處有大小樂坊、梨園、勾欄瓦舍十?dāng)?shù)，清倌歌伎棲身于此，頗具盛名。馬車才轉(zhuǎn)入寶篆坊，便有隱隱歌聲和笛簫樂聲從雕漆畫梁的閣樓傳來，余音繞梁不絕于耳，很是美妙動聽。

        靈徽便聽著熙和在耳邊滿是歡欣地絮絮道來：“現(xiàn)在不到申時，快聽，她們還在練嗓呢！要從酉時這里才熱鬧起來。說起來我肚子都有些餓了，咱們先去吃點(diǎn)好吃的，我?guī)�你嘗嘗溆玉樓的蟹粉獅子頭，包管你舌頭都鮮得掉下來！還有還有，辣鍋兔肉更好吃，不知你吃不吃得慣辣椒。冰鎮(zhèn)荔枝楊梅酒更是溆玉樓的招牌，盛在玉壺中，好看極了……”

        熙和像只被放出籠的小鳥，嘰嘰喳喳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靈徽都被她這種活躍的情緒感染，忍不住嫣然一笑，心生向往。

        盧盼盼笑著解釋道：“靈徽妹妹有所不知，溆玉樓的主人神通廣大，請得動許多天下名廚，做出來的菜式新奇有之，名菜亦有之，當(dāng)初溆玉樓歌舞并不出名時，便是憑著‘盡攬?zhí)煜录央取�聲名鵲起。公主最鐘愛溆玉樓的飯菜，你今日也嘗嘗看，倒是比宮內(nèi)的御膳也不差什么了�！�

        何止不差，看熙和的模樣，只怕在她心里，溆玉樓勝過宮中御廚手藝遠(yuǎn)矣。

        聽完盧盼盼這一番話，靈徽對溆玉樓和那個神通廣大的主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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