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徽聽懂了妙徵話中的含義。

        姐姐覺得謝瑄心思深不可測，非善與之人。

        她想開口為謝瑄說幾句話，卻聽妙徵話鋒一轉(zhuǎn)道：“不過若是他待你發(fā)自真心，那么心思深沉也算不得什么過錯。只是，靈兒，那日我對你說不愿你嫁入皇家，確實是肺腑之言。”

        她的聲調(diào)幾乎接近生澀：“昔年我與陛下，何等情真，你都看在眼中，想必也一定對我如今這副冷淡模樣十分疑惑。我曾經(jīng)有多相信他，多期待與他的未來，如今便有多失望，多后悔。皇家無真情，爭權(quán)奪利，兄弟鬩墻都是尋常。被你真心所待的人當(dāng)做可堪利用的棋子和用以交易的籌碼，才是最令人心寒的！”

        這段話，妙徵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字字泣血。

        她眼神中的痛苦，也并非作偽。

        靈徽聽在耳中，痛在心頭，正因她知道妙徵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才會格外明白她的擔(dān)憂。

        “所以靈兒，姐姐不是不喜你與謝瑄有情，我只是很擔(dān)心，怕你所托非人，將來后悔。謝瑄是他的兒子，冷漠薄情一脈相承。何況他是太子，亦是未來的天子，三宮六院不過尋常，你若想期盼他鐘情一人，注定要受傷。”妙徵字斟句酌，卻還是避無可避，要把最殘酷的一面說給妹妹聽。

        她怕靈徽從未想到過將來，不知道要面對的是怎樣的風(fēng)雨險阻。

        少年時的真情，往往被風(fēng)吹吹雨一打便散了。

        聞言，靈徽也有些許迷惘。

        妙徵的話她聽在耳中，也在她心里翻攪起旋渦。

        沉思良久后，靈徽輕輕說道：“姐姐，我從未想過將來之事會如何。我只知道，我喜歡的，是眼前的謝瑄，是現(xiàn)在的他。若是有一天，他做的事我不喜歡了，那我自然不會再留戀他這個人。”

        她看向妙徵，眼神堅定道：“可那畢竟是以后的事了，如果我因為那些還沒有發(fā)生過的事便杞人憂天，畏葸不前，就此和他錯過，我現(xiàn)在一定會后悔。”

        她這一番話，說的擲地有聲，帶著不可摧折的決心。

        窗外，謝瑄負(fù)手而立，面容籠罩于無邊夜色之中，他的神色亦被夜色所掩覆。

        夜宴之時，他不見靈徽，又聽畢何稟報靈徽身子不適，便決定來看她。

        不曾想，懿貴妃竟然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來勸她割舍。

        更不曾想，她會說出這番話來。

        妙徵頓時啞口無言。

        她有心再勸靈徽，卻被她明亮璀璨的眼神所震懾，一瞬間甚至不知該如何開口。

        見狀，靈徽嫣然一笑，轉(zhuǎn)而說道：“姐姐，當(dāng)初爹爹問你，為何非他不可時，你還記得你是怎樣回答的嗎？”

        她說的是妙徵昔日待字閨中之時，推拒了無數(shù)上門求親之人，陳父因此極為惱怒，質(zhì)問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妙徵的思緒瞬間便飛回到多年前，她幾乎要淪為盛京城的笑柄，成了眾人口中“不嫁人的老閨女”時，是如何堅定不移地回答陳父的。

        “我只活這一次，就想自己為自己做回主！我既然決定了，什么代價我都付得起！”

        彼時她是多么毅然決然，懷著與一切為敵的勇氣，對陳父說出了這句話。

        可惜，迎接她的，是陳父重重的一耳光。

        靈徽輕輕道：”姐姐，我與你有相同的血脈，自然也有你骨子里的執(zhí)著。”

        妙徵被她的這句話瞬間拉回思緒，她看著靈徽，目光陌生而悠遠(yuǎn)，仿佛妹妹在瞬息間忽然長大一般令她感到陌生，又仿佛有無限悵然。

        她艱難的說道：“靈兒，若是我告訴你，我早已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父親的話，你……還會如此堅定嗎？”

        “會。”靈徽點(diǎn)點(diǎn)頭，她又道：“若是這句話，是現(xiàn)在的你對當(dāng)初的你說，我相信，姐姐也會是與我一樣的答案。”

        良久，妙徵都一言不發(fā)。她靜靜地拉著靈徽的手，似感慨，似嘆息，似緬懷，一雙美眸中蘊(yùn)雜了無數(shù)種情緒。

        這一夜，她二人促膝長談許久，妙徵離去后，靈徽雖然十分困倦，可她卻從未如此歡欣舒暢過。

        她終于把一直懸在心里的事說出了口，更令她開心的是，姐姐竟然沒有因此而生氣或受激，反而在聽了她的心聲之后，若有所思，似乎已經(jīng)不再抗拒。

        懷著無限輕松的心情入睡，靈徽酣然好夢一夜。

        次日清晨醒來時，神清氣爽，頭腦自然十分清醒敏銳。

        只需要略加思考，她便揪出了此事的罪魁禍?zhǔn)住?

        怪不得謝瑄前些日子不依不饒要她每日做芙蓉糕，原來一切都是他的早有預(yù)謀！

        他怎么可以這樣？

        把自己當(dāng)成猴兒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間，靈徽只如此稍稍一想便忍不住生他的氣。

        枉她為了彌補(bǔ)心中的愧疚，不愿他失落，老老實實做了那么多天芙蓉糕。

        靈徽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調(diào)羹舀著碗中燕窩粳米粥，正神思不屬地想著心事，蓮動悄悄進(jìn)了側(cè)殿。

        她先環(huán)顧四周，見只有靈徽在，這才從懷中取出了信封低聲道：“二小姐，殿下昨夜前來探望你，見你已經(jīng)熟睡，便吩咐奴婢待今早將此信交給你。”

        聞言，靈徽手上攪著粳米粥的動作一頓。

        謝瑄……昨夜來過？

        她瞥了一眼信封，卻并未接過來，而是不咸不淡地收回了目光，看著紅瓷碗中雪白的粳米顆顆分明，懨懨道：“放在一旁吧。”

        蓮動見她不接，不由困惑，卻也只得依她的吩咐將信封放在桌上。

        這一天內(nèi)，靈徽都在正殿與妙徵作伴。

        妙徵并未再提起昨夜之事，言笑依舊，仿佛那不過是靈徽的一場夢罷了。

        至傍晚時分，蓮動回側(cè)殿收拾，見那封信仍原封不動地擱在桌上，她隱約察覺到了什么。

        晚間靈徽回側(cè)殿時，蓮動見她視若無睹一般走過了小桌，更加篤定了心中的猜測。

        以往二小姐接到太子殿下的信，總是十分開心地立刻拆開，今日卻不理不睬，他們之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蓮動當(dāng)即想到的是應(yīng)當(dāng)將此事告訴謝瑄。

        這些日子，她眼見太子殿下與二小姐的情深意重，心中已然將他們當(dāng)做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現(xiàn)下這對璧人間似乎有了矛盾，又見靈徽云淡風(fēng)輕全不在意的模樣，定然是太子殿下觸怒了二小姐。

        若是殿下還不來哄哄二小姐，她愈發(fā)生氣，這可怎么是好。

        蓮動不愿見到他們生出罅隙，又覺自己實在是操碎了心。

        她覷了個空子，將差事交待給旁的宮女，自己悄悄去了趟東宮。

        東宮的太監(jiān)早知道她是懿貴妃宮里的人，侍候在陳二小姐身邊。

        這些太監(jiān)誰不是人精，又得了畢何的提點(diǎn)，遠(yuǎn)遠(yuǎn)見著她，早已殷勤地迎了上來。

        “蓮動姑娘，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今日值守太監(jiān)笑成一朵花兒似的問道。

        蓮動亦是十分客氣地回禮道：“公公好，殿下在宮里嗎？”

        聞言，那值守太監(jiān)表情一悚，連連擺手道：“哎喲，還說呢，今日殿下可發(fā)作了好些人了。那哭天喊地的、喪著臉出去的，兩個巴掌都數(shù)不過來。姑娘竟是來求見殿下？只怕觸不得這霉頭。”

        蓮動聞言心頭一慌。

        她給謝瑄帶來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若是殿下發(fā)起火來，只怕她也要遭殃。

        正躊躇是否要進(jìn)去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略含驚訝：“蓮動妹子？你怎么在這兒？可是有事要求見殿下？”

        竟是蕉葉。

        原來付照移了吏部的權(quán)柄，那些被清出吏部的官員，不知受了誰的指使，終日來東宮對著謝瑄涕泗長流，叫苦求饒不已。

        他們仗著自己到底是朝廷命官，也無甚大錯，知道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可對他們動輒打罵。

        可他們?nèi)粢詾橹x瑄是溫和良善之輩，那就錯了主意。

        謝瑄懶得與他們啰嗦，挑出幾本奏章，摔到他們面前，隨意開口幾句便捉住痛腳，叫心懷叵測之人啞口無言。

        也虧得謝瑄有這慢條斯理的耐性，宋明書卻遭不住他們的輪番攻勢。

        他瞥了一眼謝瑄冷漠到可謂無動于衷的表情，隱約感覺到他的不耐和戾氣正在堆積，深知他現(xiàn)在絕不能惹，干脆避了出來。

        這便聽見了蕉葉呼喚蓮動的聲音。

        蓮動是誰的侍女，宋明書自然很清楚。

        他一面在心中暗暗竊喜救星來了，一面高聲道：“蕉葉，快，把蓮動姑娘帶過來。”

        蓮動不禁受寵若驚，什么時候，她竟然能得宋小將軍一聲“姑娘”的稱呼了？

        雖然她并不太想過去……

        然則也由不得她作主，宋明書方才還有些煩躁的神情，此時已經(jīng)化為一派和煦，他笑瞇瞇主動道：“來給謝瑄送信的？很好，很好，我去幫你通傳。”

        蓮動尚未反應(yīng)過來，他已攔下了一旁欲言又止的畢何，轉(zhuǎn)身便朝屋里走去。

        他如此殷勤，著實讓蓮動有些糊涂。

        不一時，宋明書已出來，他歪歪頭示意道：“跟我來。”

        蓮動無可選擇，只得膽戰(zhàn)心驚地跟在他身后進(jìn)入書房。

        書房內(nèi)除了謝瑄外別無他人。

        謝瑄正坐在書案后，面無表情地看奏本。雖然神情并不冷厲，可卻莫名令人隱隱膽寒。

        蓮動瞥了一眼便低下頭去，只覺兩股戰(zhàn)戰(zhàn)。

        見宋明書帶了蓮動進(jìn)來，他神情微緩，問道：“回信了？”

        這話自然是對蓮動說的。

        宋明書在心頭直贊自己十分明智，如今能撫平謝瑄火氣的，也就只有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了。

        可惜，他唇邊的笑容尚未完全展開，便聽蓮動顫著聲音道：“回……回殿下，小姐她不肯看殿下的信……”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直至幾不可聞。

        宋明書的笑硬生生僵在臉上，他不可置信轉(zhuǎn)頭地看向蓮動，雙眼滿是震驚。

        怎么回事？！！

        謝瑄聞言，閉目往后一靠，仰在紫檀木太師椅上，俊眉緊蹙，下頜骨繃出緊致銳利的線條。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這才冷冷地睜眼對宋明書道：“這就是你對孤說的，有一件定能令孤開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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