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1)
這座城市今年的第二場雪間隔第一場足足有一個月。
鉛灰色的天空于某處灑下大量棉絮般的雪花,落地不融,堆積在人行道地磚的縫隙里。從黃昏到午夜,整條街道被白雪覆蓋,行人走在上面,被望不到盡頭的巨大反光板映襯著,每張臉都是慘白的。
往前走不到十步的胡同里散發出刺鼻的油煙味,路牌底下都堆滿了垃圾。胡同里是一家營業到凌晨的燒烤店。前面緊挨著馬路的是正門,藏在胡同里的是廚房后門。門口聚集了三五個蹲著抽煙的年輕人,星星火光融化了周圍一圈黑夜。他們的面容呈現出積攢了幾天的疲憊,眉毛擰成結,嘴巴不停地打哈欠,強睜開的眼睛開始畏光流淚。
凌晨四點,燒烤店剛剛歇業,門口堆著的大編織袋里放著串好的烤串,零下十幾度的天氣里已經凍得硬邦邦。一群人愁眉不展,直到后廚傳來伙夫開爐灶煮粥的聲音,聽著火苗刺啦啦的跳動聲,他們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從此刻開始到中午十一點是他們一天當中最清閑的時候。
“胃疼好幾天了,真懷疑老板是不是往員工餐里下毒了,還特么拉不出來,憋得我臉都青了。”寒冬中仍踩著單薄黑色帆布鞋的男孩嘟囔著,一句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一拳。
揍人的那個一副領班的派頭,說話哼哧哼哧的,像是連續開合的風箱:“你小子良心讓狗叼了?趁老板不在,在這兒碎嘴呢?從小干多了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吃過不少不好消化的吧?你還會胃疼?”
其他幾個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一點兒沒遮掩,刺耳的笑聲穿透夜空,率先與即將到來的又一個黎明碰面。男孩不再說話,低下頭,露出頭頂難看的斑禿。他一緊張就開始撓頭,頭皮屑嘩啦啦地很快覆滿了整個鞋面。
“那邊那幾個,過來。”突然,他們的對話被一個聲音打斷。幾個人齊刷刷地往外瞅,聲如洪鐘的環衛大爺扛著把笤帚如關公般站定在胡同口。
領班朝站在最外側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連忙小跑過去。環衛大爺穿著一身橘紅色的環衛服,在雪地的映襯下分外顯眼,只是一張臉繃得跟黑炭似的,從遠處看看不清表情。
都是在這片兒混的,或多或少已經眼熟了。燒烤店員工雖然高大爺半個頭,但是身子板弱,還駝背,氣勢一下子就輸了:“大爺,您啥事兒啊?”
環衛大爺看模樣六十出頭,體型健碩,一條胳膊能趕上對面員工的小腿粗。他已經負責打掃這片區域快三年了。
“上個月我們沒評上環境先進街道,有沒有你們的責任?”大爺用腳踹了踹堆在路牌底下的垃圾袋,“誰讓你們把垃圾堆這兒的?就知道生產不知道收拾……”
“得得得,您別罵了,”燒烤店員工頓時吃癟,擺出個求饒的手勢說:“我們馬上收拾,馬上收拾還不行嗎?”
“別塞垃圾箱,估計都滿了,等垃圾車來了,一并再倒。”大爺朝胡同里望了一眼,對那些仍然蹲在后廚門口無動于衷的人輕蔑地咂了咂嘴。
“遵命遵命,您稍等。”那個員工轉頭就溜,動作行云流水,站定在后廚門口后,朝之前叨咕胃痛的男孩狠狠踹了一腳。
男孩沒穩住,整個人撲倒在雪地里。他慢慢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雪,雪地上突兀地出現兩個黑洞洞的坑。他抬頭看了那人一眼,沒說話。
踹人的人被盯得心里有些發毛,卻嘴硬道:“你小子瞪什么?去收垃圾啊。”
男孩的腿腳還算麻利,在一群人的注視下,很快將路牌下的三袋垃圾運到了垃圾箱旁。他一手掀開垃圾箱,一股腐爛的臭氣直沖腦門,胃里霎時一陣翻江倒海,他沒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環衛大爺三步并兩步,走上前一把將他推開,剛想罵人,瞥見男孩那張青澀稚嫩的臉,唇周長著一圈毛絨絨的小胡子,估摸年齡頂多十五六,硬生生地將滿腹牢騷咽了回去。
他朝垃圾桶看了一眼,里面黑黢黢的,即便隔著層口罩,還是能聞到一股不對頭的腥臭味。
大爺屏住一口氣,將垃圾桶里面的垃圾袋挨個提溜出來。多年環衛清潔的經驗告訴他,這里面裝著絕對不是一般的家庭垃圾,腐爛的生肉倒還好,最讓他怕看見的還是那些貓貓狗狗的尸體。他曾收拾過街邊長滿蛆蟲的死耗子,還有草叢中被人毒死的野貓,那貓瞪著一對翻白的眼珠,至今讓他難忘。
數九寒天,大爺戴著密實的針織線帽,額頭上已經沁出細密的汗珠,燒烤店那群沒用的家伙早避得遠遠的。他將垃圾袋仔細在手里顛了顛,終于讓他摸到一個不對勁的,隔著黑色編織袋,手掌能感覺到有一些濕冷的液體在袋子中滑過。
那只布滿老繭的手慢慢摸向系口,是個死結。他又從懷里掏出一把折疊彈簧刀,朝著編織袋扎去,豁出個口子后,刺鼻的臭氣更快速地涌出,整條街道都快被污染了。
站在后側的男孩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探頭去看。
那層遮掩的黑布被突然拿開,人眼所能看見的罪惡遠超出想象,骨、肉、皮、血四者以一種不分彼此的方式攪混在一起,骨頭和肉拉扯,上面遍布刀痕,皮翻卷著,相連之處的血和筋因為曾被箱子里溫暖的垃圾包裹著,還沒有徹底結冰。肉已經有些腐壞了,散發著酸臭,這是氣味的始作俑者。
大爺受本能驅使,一把將那團血肉模糊的物體拋了出去,自己一屁股坐在雪堆里。他的臉上流露出十幾年也未曾流露過的驚恐,整張臉皮都似是有波濤洶涌滾過,因為生疏而顯得有些滑稽。燒烤店的員工都將目光集中在那個被拋出去的編織袋上。
濃黑的烏云根本看不出即將破曉的跡象,路口一盞修了好幾次仍然接觸不良的路燈將斑駁的光灑下來,供他們看個大概:一截人的手指頭離開了袋子,滾落到雪里。
那是一截又短又細的指頭,不是食指就是無名指,雖然根處有被尖刀切斷過的痕跡,但是所有人似乎都能感受到,它脆弱得就像是被硬生生掰下來的——好像是孩童的手指。
一輛警車停在胡同口,不停閃爍的警燈從那兩人踏進雪里時悄無聲息地滅掉。
他們是附近派出所的值班民警。接到報警電話后就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主要負責了解事情經過,安撫民眾情緒。民警的心有些許不安,這座城市雖然不小,但是一到冬天雪覆蓋后整片區域都會安分下來,仿佛那些斗毆的、搶劫的、鬧事的也都跟著皚皚白雪一并被清掃走了。值班快結束時,他接到報警電話,一位聽聲音上了年紀的老漢說在榕樹胡同發現了人的殘肢和尸塊,他的腦子一熱一懵,然后就跟隨著同事趕來,屬實沒什么真實感。話說回來,榕樹屬于熱帶樹種,北方根本不適宜種植,常年經過那的居民也不懂為什么一個沒有榕樹胡同要叫榕樹胡同。
幸好此刻是大多數人都沉睡的時刻,城市里的罪惡無法影響安然入夢的人,而這幾個當事人就沒那么好運了。
燒烤店領班緊挨著結了層霜的堅硬墻壁,整個腦袋像鴕鳥一樣埋在人群中間,前面幾個人看見警察來了都瞬間直起腰來,行注目禮,剛才看熱鬧閑聊的自在消失得一干二凈。無人察覺到,年紀最小的男孩突然不見了。
環衛大爺哆哆嗦嗦地在警察的攙扶下走出胡同,坐在人行道邊上休息。他大口呼出冷氣,覺察出寒意,剛才發現尸塊時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早就蒸發掉了。
路中央的黑色編織袋毫無顧忌地向人們展示著其間的罪惡。它仿佛藏著一對眼睛,在靜靜地觀察那些或忙碌或呆滯的身影。
“垃圾箱里,味道很奇怪,人的手指……”環衛大爺斷斷續續地向警察講述事情的經過,警察耐心地聆聽著,計劃著簡短問詢后就將大爺帶到派出所做筆錄。另一個同事已經在聯系市公安局刑警隊,尸體的處理還要等到那些專業人士來,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在這里等待。
與這里只有一墻之隔的燒烤店內只有男孩和伙夫兩個人。白熾燈照著男孩的臉色更加蒼白,他對正在收拾灶臺的伙夫說:“王叔,您辛苦了,剩下的活兒我來吧,您去休息。”
伙夫瞥了一眼男孩,伸了個懶腰,一把拽下掛在脖子上的白色毛巾,點頭說:“還算你小子有點兒眼力見,不像那些混飯吃的,都去瞧熱鬧了。你把這些粥按人數盛出來就去喊他們吃飯吧。”
“好嘞。”男孩操起壁掛上的大鐵勺,掀開蓋子,攪開白粥表面凝結的薄膜,然后將那些稀稀拉拉的粥分別盛進五個碗里。
他將碗筷擺好,從蒸籠里拿出幾個白面饃,摞在桌上的竹編籃子里,最后從角落的醬缸里舀出一盤醬瓜,放在桌子中央。準備好這些后,他朝門外望了望,那些人的后背將門口封堵起來,不停蠕動,但整面墻暫時還沒有瓦解的可能。他們似乎都在期盼著警察能夠向他們問話,畢竟平時的他們都是聽人指令的,早已喪失了表達能力。
男孩的嘴角向上彎了彎,說是笑卻又比笑多了些隱秘。他慢慢走到最靠窗邊的位置,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紙包,攤開,將里面的白色粉末倒進面前的白粥里,迅速拿勺子攪開。粉末很快淹沒進白粥里。
他習慣坐在角落的板凳上,端起一碗粥,仰頭迅速喝下。燒烤店前堂沒開燈,黑壓壓的,那對黑色的瞳仁一直轉過頭盯著那里。黑暗中,好像有一只靠熱氣取暖活下來的跳蚤在靜靜與他對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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