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轉(zhuǎn)換成功！”

        “恭喜所長獲得新身體！”

        “這次的轉(zhuǎn)換還是像以前一樣順利呢！”

        金發(fā)雪膚的美貌少女從轉(zhuǎn)換裝置中脫離,  耳邊是研究人員爭先恐后的祝賀聲，她緩緩睜開了眼。

        “琳，感覺怎么樣？這次轉(zhuǎn)換你花的時間比以前多了五分鐘,  是中途出了什么問題嗎？”

        清水櫻看著對方關(guān)切的面容，她知道他是清水琳的下屬之一,  一向仰慕清水琳——她在這一年期間,  已經(jīng)完全調(diào)查清楚了清水琳的人際關(guān)系。

        而模仿一個自己了解到極點(diǎn)的人,  對清水櫻來說,  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清水櫻垂下眼睫,  用清水琳常用的口吻淡淡地說：“還好,  沒出什么問題。只是和那個孩子相處的時間太久,  最后下手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

        屬下沒有懷疑她的說法。

        精神力轉(zhuǎn)換裝置中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會知道,  旁人不會知道也無法參與。

        為了確保最后活下來的靈魂是本體不是克隆人，每次靈魂轉(zhuǎn)換結(jié)束后,  都設(shè)置了一次檢驗(yàn)測試。

        清水琳是精神力領(lǐng)域的天才,  所有題目都經(jīng)她親手設(shè)計(jì),  而清水櫻又太了解清水琳，她們甚至擁有著同一套遺傳基因,  因此每個題目背后陷阱和深意在清水櫻眼里都堪稱是一目了然。

        她順利地通過了檢驗(yàn)測試,  穿上清水琳常穿的白大褂，沒有引起任何懷疑地穿梭過研究所,  來到建筑外的草坪上。

        這一路上，她回想著不久前在精神力轉(zhuǎn)換裝置中經(jīng)歷的一切。

        勝負(fù)已分,  精神力消散前，清水琳似乎終于從自己落敗的事實(shí)中回過神來，她望著清水櫻,  像是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了自己的克隆人似的：“……為什么？”

        清水櫻知道她在問什么。

        身處絕對劣勢的克隆人，為什么能勝過經(jīng)驗(yàn)豐富的本體——這是清水琳想不明白的事。

        但清水櫻覺得答案其實(shí)很簡單。

        “不死鳥計(jì)劃”能以百分之百的成功率進(jìn)行到現(xiàn)在，不僅僅是因?yàn)樗�有本體的精神力都絕對地強(qiáng)過克隆人，而是本體占據(jù)了信息差的優(yōu)勢。所有進(jìn)入精神轉(zhuǎn)換裝置中的克隆人靈魂甚至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就已經(jīng)死在了本體靈魂的手中。克隆人在明，本體在暗，讓人一敗涂地的永遠(yuǎn)都是暗箭。

        而現(xiàn)在，局勢調(diào)轉(zhuǎn)，在明的是清水琳，在暗的是她。

        她是清水琳的克隆人，她們有著相同的基因和天賦，相似的教育環(huán)境和生長環(huán)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甚至是同一個人，沒有人會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也沒有人會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弱點(diǎn)。

        而她們之間最大也是最致命的不同之處，在于清水琳對她的輕視。

        沒有本體會看得起自己的克隆人，在他們看來即使對方擁有著獨(dú)立的靈魂和人格，也只不過是一只容器，早晚要為自己奉獻(xiàn)一切，甚至是他們的生命。

        在這些人眼中，克隆人從來都不是“人”。

        一個物品，怎么敢反抗自己的主人呢？

        其他“不死鳥計(jì)劃”的參與者尚且倨傲至此，更何況是親自提出并實(shí)行“不死鳥計(jì)劃”的清水琳？

        她本就是天才，在精神力領(lǐng)域從未遇到過挫折，她從小培養(yǎng)清水櫻成長為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知道櫻雖然聰明但絕不夠狠心，她自詡自己已然掌握了清水櫻，所以理所當(dāng)然地像輕視前四個克隆人一樣地輕視著她，卻忘了和她擁有著相同基因的女孩即使不如她冷漠殘酷，又怎么可能天真爛漫？

        生死決戰(zhàn)中最忌諱的是對敵人的輕視，而她對清水櫻何止是輕視？

        她幾乎從未把她放在眼里。

        所以最終慘敗在她手上，也沒什么可怨恨的。

        清水櫻靜靜地想。

        可是，清水琳輸了，并不意味著清水櫻就贏了。

        因?yàn)椋�還有那么多、那么多像清水琳那樣堂而皇之抹殺別人生命的人。

        想到這點(diǎn)，清水櫻有些出神。

        她站在研究所外的草坪上，這里晴空萬里，綠草如茵，盛夏熾熱的陽光透過繁茂的綠葉灑下來，她的影子在樹影里碎了一地。清水櫻仰起頭，她伸手擋住視線上方，燦爛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卻讓她幾乎有種被灼傷的錯覺。

        從研究所內(nèi)部走來的這一路上，她遇到的所有研究人員都會停下來向她打招呼。

        他們在問候研究所所長清水琳。

        【真是太荒謬了。】

        清水櫻想。

        明明她用著的是自己的身體，明明身體內(nèi)裝著的是她自己的靈魂，明明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可是從今往后，她在所有人眼中都必須以“清水琳”的身份活下去。

        太……荒謬了。

        為什么她必須以“清水琳”的身份才能活下去？

        為什么她不能當(dāng)她自己？

        為什么做了那么多錯事、殺了那么多人的清水琳能坦蕩地活在藍(lán)天之下，清水櫻一旦暴露，就只能在陽光下化為灰燼？

        踐踏法律的人到底是誰啊？

        枉顧人權(quán)的人到底是誰啊？

        見不得光的人到底是誰啊？

        明明所有人都清楚都明白的吧？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罪魁禍?zhǔn)啄芑畹眠@么坦蕩，受害者想要活下去，卻只能躲躲藏藏？

        清水櫻知道這是為什么，但她理解不了。

        她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理解。

        “所長。”身后傳來下屬恭敬的聲音，“今天下午還有兩位大人的‘精神置換手術(shù)’要進(jìn)行，您看什么時候安排比較好呢？”

        “……兩位大人？”

        下屬報(bào)了兩個名字，清水櫻默默地聽著，她不認(rèn)識下屬所說的那兩位大人，但是她很熟悉那兩個姓氏，那是福利院里和她同齡的孩子的姓氏。

        他們就要死了。

        但他們對此還一無所知。

        他們的人生還不算開始，就已經(jīng)要被迫結(jié)束了，而她對此毫無辦法，因?yàn)榫瓦B她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清水櫻可以預(yù)見的是，從今往后她在研究所里用著清水琳的身份活下去的每一天，她都不得不一直面臨眼睜睜看著同伴們死去卻連哭泣都不能的絕境。

        也許她還會成為親手簽字、親自下命令、甚至親自操控裝置奪取他們性命的那個人。

        她閉了閉眼，無法再在研究所外的草地上待下去。

        這里的陽光也過于刺眼了。

        不久后，清水櫻不顧下屬和政//府高層的挽留，辭去所長的職位離開了清水研究所。她的舉動在研究所和政//府高層內(nèi)引起一片嘩然，眾說紛紜，有人說清水琳是厭倦了一塵不變的生活才會放棄財(cái)富和權(quán)勢離開研究所，也有人說清水琳是因?yàn)闅⒘俗约簭男○B(yǎng)大的克隆人清水櫻所以出現(xiàn)了心理上的問題。

        沒有人懷疑過這具身體里的靈魂不是清水琳。

        就像從來沒有人會認(rèn)為清水櫻能對清水琳造成什么威脅。

        自從“不死鳥計(jì)劃”提出以來，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技術(shù)和流程都已經(jīng)非常成熟，即使離開了清水琳，其他的研究人員照樣可以獨(dú)立進(jìn)行試驗(yàn)。因此，高層們雖然遺憾于她的離職，卻沒有勉強(qiáng)她留下，只是表示所長的位置永遠(yuǎn)是屬于她的，想回來隨時都可以。

        【建立在利益上的情誼還真是牢固。】

        清水櫻想。

        研究所每天都有很多實(shí)驗(yàn)要做，時間緊迫，穿梭在其中的人都行色匆匆，他們對于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似乎有著非常明確的目標(biāo)，絕不遲疑或停留。

        清水櫻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馬上就要離開研究所了，但即使站在人山人海中，她也擺脫不了那種如影隨形的孤獨(dú)。

        那些占據(jù)別人身體抹殺別人性命活下去的人不是她的同類，沉溺于日常生活中無知無覺的人不是她的同類，而和她相同出身同為克隆人的伙伴們也不會把她視作同類。

        沒有人能真正地理解她、接納她，她是飄蕩在人群中無人察覺的孤魂野鬼，是這世上唯一的異類。

        天下之大，可是突然之間，她卻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往哪里走。

        接下來的路，她該怎么走。

        離開之前，清水櫻最后回研究所做了一次交接工作，出乎意料的，她在那里看到了一個本來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身穿jk制服的少女戴著白色頭巾，扎著麻花辮，她雙手抄在口袋里，很是愉快地哼著歌和研究人員們交談。

        清水櫻怔怔地望著她，不可置信，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飛出來了，幾乎有種落淚的沖動：“理——”

        可是，在她的話說出口前，和天內(nèi)理子有著相同外貌的少女就已經(jīng)看見她了，對方眼睛亮了一下，沖她揮了揮手，一陣小跑到了她面前：“琳！好久不見！”

        清水櫻還沒完全叫出口的稱呼，卡在了喉嚨處。

        她望著“天內(nèi)理子”，對方完全沒有察覺到她那一瞬間的異樣，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好久不見啊琳！可能是天內(nèi)理子之前自殺腦死亡的緣故，轉(zhuǎn)換裝置里我完全沒費(fèi)力氣就占據(jù)了這具身體……不過這次換了身體后我覺得適應(yīng)期比以前長了很多，一直在調(diào)整，也沒來得及在你離開前看望你一下……琳，我聽說你從研究所辭職了？為什么啊？沒出什么事吧？”

        對方滿目擔(dān)憂地看著她，她在等候著清水琳的回答。

        清水櫻原本激動跳躍的心，重新歸于一片死寂。

        真正的理子，已經(jīng)死在了開槍的那一刻，可即使她用死亡來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人格和尊嚴(yán)，仍然逃不過被當(dāng)成容器的命運(yùn)。

        而現(xiàn)在，殺死了理子的罪魁禍?zhǔn)坐F占鵲巢，心安理得地住在她的身體里，還把她當(dāng)作清水琳，關(guān)切地詢問她好不好。

        這個世界真奇怪，所有人都在強(qiáng)調(diào)人人平等，但是人命好像并不平等。

        做錯事的人不必付出代價，無辜枉死的靈魂卻連伸冤的機(jī)會都不會有。

        “天內(nèi)理子”似乎是誤會了她的沉默，看了看自己身上的jk制服，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腦袋：“以前一直都忙忙碌碌的，也沒怎么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所以這次我打算好好放松自己，去體驗(yàn)一下女子高中生的生活……你可不要笑話我呀。”

        她的聲音和理子如出一轍，還是那么清脆甜美，但在清水櫻聽來，卻像是指甲劃過玻璃時摩擦出來的尖銳聲響，聲音大到幾乎要蓋過其他的所有聲音，讓她有種幾欲嘔吐的眩暈感。

        她沉默得好像有點(diǎn)太久了。

        “……琳？你沒事吧？”

        清水櫻注視著“天內(nèi)理子”，又好像是透過了她在看什么別的人，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用和清水琳別無二致的口吻說：“……不用擔(dān)心，我沒事。”

        “那就好。”“天內(nèi)理子”親密地挽住她的手，“剛好我們都要離開研究所，就一起吧！你知道該往哪里走嗎？”

        “嗯，我知道了。”

        清水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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