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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突破


秦向陽等人回到香港安全屋,連夜開會。
李天峰對張云生的調查也來了。張云生的發家史就是一部忽悠史,灌裝劣質肥料起家,用虛假返利的營銷手段,給農戶發磁卡,號稱卡里有政府專項補貼,買他的肥料一律五折,另一半從磁卡里扣除。其實磁卡就是個噱頭,里頭狗屁沒有,但是迎合了農民貪便宜的心理。
那時候鄉下許多農產品門市部小老板,跟著張云生掙了錢。后來被同行舉報,張云生迅速轉型,但是那些小老板因為配合張云生弄虛作假,在各自村子里卻壞了名聲,很多人就地關門。
這么說起來,張云生的仇人不少,但都不到殺人的地步,而且都是陳年往事,怕是很多人早都忘了。
張云生的企業有兩個合伙人,一個叫劉新華,一個叫胡衛東。劉新華入伙晚,占資25%,胡衛東35%。這個胡衛東,算得上張云生的貴人。張云生最早的皮包公司招人時,胡衛東過去神侃了一小時,張云生愣是一句話也插不上。接下去在張云生坑蒙拐騙的年代,胡衛東就成了狗頭軍師的角色,給張云生出了不少主意。胡衛東干保險出身,能說會道,老婆是公務員,女兒在某音樂學院上學,這幾年成了網紅。
張云生呢,說白了就是個空手套白狼的主,起家時除了忽悠術,根本沒幾個本錢。最難的那幾年,胡衛東給他出了不少錢。那時,張云生有事沒事就捧胡衛東,出去給農民開營銷忽悠會,動不動就稱呼胡衛東是省里的農科專家,把胡衛東說得飄飄然。
李天峰打聽了一天,聽說這倆人的股權有些混亂,找到胡衛東當面質問,胡衛東卻說沒那回事。但在李天峰看來,這個姓胡的,有殺人動機。
調查報告最后,附著張云生所有的親戚朋友名單,還有幾個小老板的名字,都是和張云生有過節的。
調查了一圈下來,秦向陽排除了最初提出的一個可能性,確定三個被害人不可能有共同仇人。陳一龍、高強、張云生,三個人三個行業,行業之間根本不沾邊,三個人也互不認識,而且地域上也離得很遠。高強本是福建人,后來在深圳,陳一龍在越州,張云生則遠在北方,而且這三個人各自最為親近的朋友和親戚里,也沒有共同的人。再結合這一天的調查情況,邏輯上基本能斷定,這三名受害人背后,有三名幕后黑手,他們各有各的仇人。
緊接著就是最重要的內容,查比特幣交易平臺。這個活兒也就錢進能干,為了便于交流,錢進對一些必要內容做了簡單的科普。
眾所周知,比特幣交易最重要的一個特點,是匿名化。這里涉及三個基本概念:比特幣錢包、比特幣地址、地址私鑰。
形象地說,比特幣地址,就好比我們的銀行卡賬號。如果有人給你轉比特幣,你就得把你的比特幣地址給對方。
在區塊鏈網絡里,所有比特幣地址都是公開的,它里面記錄著該賬戶的余額和所有交易記錄,以便公開查詢,而且交易記錄永遠存在,無法刪除,但是,你不知道這個地址歸誰所有。所以,從安全的角度說,你的比特幣地址越多越好,你有十個地址,就好比有十個籃子,你把雞蛋分散在十個籃子里,即便有一個籃子的私鑰丟了,還有九個籃子是安全的。
地址私鑰,就相當于銀行卡密碼。比特幣錢包,它就是個軟件(實際上,地址和私鑰都是錢包生成的),用來管理地址和秘鑰。
由于比特幣地址和私鑰,都是比特幣錢包通過運算生成的,所以錢包是必要的。
比特幣錢包分兩種,一種是在各大比特幣交易平臺注冊,然后平臺給注冊用戶分配在線錢包。但是國內的平臺注冊,都要實名。實名注冊后,再綁定銀行卡、支付寶等支付工具,從平臺上購買比特幣,這么一來,就把比特幣交易的匿名性給規避了。另一種,是個人下載錢包軟件,用郵件注冊自己的私人錢包。這兩點區別很大,平臺用戶是實名,平臺對每筆交易收取手續費,私人錢包是匿名,場外(平臺外)交易能省不少手續費。但正規平臺用戶多,最主要是安全性上有保證。國家對交易平臺采取限制后,越來越多的人從事場外交易,由此誕生了很多不受法律保護的場外交易平臺,此外還有眾多場外網絡社交群。場外交易最大的缺點是交易雙方信息未知,容易出現交易騙局,故此,大額場外交易,往往是私下聯系,一手錢一手幣,當面交易。
秦向陽一開始不了解,所以想得很簡單。他認為不管比特幣交易過程如何匿名,總要有個源頭,要先通過交易平臺買幣,買幣就得綁定銀行卡,有了銀行卡,就有機會查到與三名被害人相關的人。但是聽了錢進的科普,他才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比特幣交易的匿名性遠比他想象的完善,兇手但凡有一點相關常識,都絕不會通過交易平臺操作,為了安全,兇手一定會選擇匿名錢包,然后自己尋找持幣者,進行場外交易。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錢進從網上召集了他原部門的同事幫忙,把國內所有比特幣交易平臺,近一年的注冊用戶數據歸攏到了一塊,那是個很龐大的數據庫。之后,再進行比對搜索。
為避免漏掉可能的嫌疑人,他們把比對搜索名單拉得很長,三名受害人家屬統計的親戚、朋友、有過節的人,拍賣會現場的所有土豪,都在名單之列。為什么加上參加拍賣會的人呢?理由很簡單,用傳統案件的角度看,那些人都是案發時的當事人,自然有調查和比對的必要。
跟高強有經濟糾紛的飼料廠老板劉冠軍、高強老婆呂秀麗、高強的小三馮瑋瑋、高強的兩個女兒、陳一龍老婆竇曉萌、黃赫、張云生及老婆孩子、股東劉新華、胡衛東及他們的家人、被張云生坑過的諸多小老板……這一大串人名就占了名單一半,希望這份名單沒漏掉什么人。
這個活兒很枯燥、煩瑣,類似傳統案件的詳細摸排走訪,但沒技術難度。小半夜過去,比對搜索完了,結果很令人失望,除了找到兩個相關人,一個關鍵人物也沒有。兩個相關人,一個是陳一龍的兒子陳傳奇,一個是張云生的業務經理,叫李沖。這倆都是年輕人,很快被排除。陳傳奇是大四學生,有過七八萬塊錢的交易記錄,買入賣出明細清晰,一看就是年輕人出于好奇心的玩票投資。李沖是個業務經理,總共投資了22000元,這大概是當時一個幣的價格。
這可怎么辦?還剩一個笨辦法,查所有人銀行賬戶的流出資金,從里面找可疑性流動。他們考慮,正規平臺查不到,那就查場外交易。不管怎么交易,只要買幣,就有資金流動。當然還有個可能,是兇手自己挖礦攢幣,那樣的話,案子的調查就又是另一個方向了。
查那么一大批人的資金流,包括私人賬戶和公司賬戶,數據瞬間多了起來。時間上,先查半年為限。每個賬戶進來的資金不用管,只核實流出資金的去向。核實起來也有規律,理論上,私人賬戶單筆流出資金少于50萬元的,完全沒有核實必要,當然,如果同一賬戶短期內連續流出多筆小額資金,加起來又數額巨大,也值得懷疑。這么一來,工作量驟然變小。
天亮時結果出來了。半年內,私人賬戶一次流出資金大于50萬的,有38人,共計49筆資金。再看每筆資金的接收賬戶。經核查,車行賬戶8個,房地產公司賬戶7個,股票等投資類賬戶18個,珠寶行賬戶3個,醫院賬戶2個,慈善機構1個。除了這39筆資金,還有5筆流入私人賬戶,最后,有5筆資金未流入任何賬戶,去向不明。
這38個人全是參加拍賣會的土豪或家屬。案情似乎漸漸有了眉目。
錢進馬上請示丁奉武,以公安部特別行動組的名義,要求香港警方及內地相關部門,對流入商業結構和慈善機構的那39筆資金進行核實。趁著核實的時間,秦向陽等人休息了一會兒。
半個上午不到,反饋結果有了,那39筆資金的流向均為屬實。如此一來,范圍大大縮小,只剩十筆資金要進一步核實。流入私人賬戶的5筆資金,來自于3個人。未流入任何賬戶的5筆資金,來自于4個人。秦向陽一看這七個人的名單,困倦的眼神頓時亮了:名單里,有幾個非常熟悉的名字。
呂秀麗(被害人高強的老婆),220萬,流入某私人賬號(賬號所有人:待查)。
鄒小惠(土豪老婆,香港人),500萬,流入謝濤的私人賬號。馬行遠(土豪,深圳人),800萬,流入柳眉的私人賬號。劉新華(被害人張云生的合作伙伴),220萬,流向不明。魏名揚(拍賣會委托方,外號龜仙人),495萬,流向不明。王大川(香港土豪),1000萬,流向不明。徐志協(香港土豪),4筆現金共計2000萬,流向不明。10筆資金流向,7個人,徐志協占了4筆。先查誰,表面看是個問題。
秦隊長用紅筆把呂秀麗和劉新華的名字圈了起來,這倆人都跟被害人有關系,先不動。要想法先排除掉和案子無關的人,進一步縮小范圍。
還有5個人,先查誰呢?項西川果斷地說:“先根據賬號,查謝濤和柳眉的個人資料。”錢進很快把資料調了出來。謝濤,23歲,湖南人,人在香港,是酒吧DJ。柳眉,20歲,深圳人,人在深圳,是個學生。給謝濤打錢的鄒小惠,45歲。
給柳眉打錢的馬行遠,51歲。
看到這,錢進把鍵盤一扔,笑道:“這倆年輕人,一個找富婆,一個找干爹,賭不賭?”
項西川無語地走到了旁邊。秦向陽把調查信息通知了港深兩地相關警員,去調查謝濤和柳眉。不久后消息回來了,錢進猜得沒錯,面對警察嚴厲質問,那兩個年輕人竹筒倒豆子,把自己和金主的關系全交代了。程序上,需要拿謝濤和柳眉的筆錄去分別找鄒小惠、馬行遠核實,這一塊行動組無須操心。
還剩三個人,魏名揚、王大川、徐志協,這三人的資金流向都不明,表面看,都和三名死者無任何關系。
魏名揚很熟,先放一邊,錢進很快查清了徐志協和王大川的背景。徐志協好賭。
王大川好酒,沒別的不良嗜好。那段時間,徐志協4筆現金共計2000萬去向不明,十有八九是拿去賭了,這是最合理的猜測。警察找到徐志協當面詢問,結果還真是那么回事,那2000萬現金,都在澳門輸光了,徐志協司機能做證。要想進一步確認很簡單,找到賭場查監控就完事了。
王大川那1000萬現金又是怎么回事?警方從外圍,找司機、保姆打聽,得知那1000萬是贖金。司機說,王大川小女兒兩個月前遭遇過綁架,還好,交了贖金后人平安回來了。
家人被綁架也不報案?有錢人寧愿花錢保平安,這是明智呢,還是無奈?一輪艱苦的淘沙工作結束,還剩三個人:呂秀麗,劉新華,魏名揚。從一般規律看,買兇殺人者和被殺者,必然存在這樣那樣的關系和矛盾,因此,浮出來的呂秀麗和劉新華值得深挖,可魏名揚又是怎么回事?從數額上看,他那筆錢不大不小,495萬現金,用到哪兒了呢?難道是收古董?只能說有這個可能。可是收古董為什么不銀行轉賬,偏偏用現金?
“他要是拿去收了古董,那咱們一問便知,倘若他真有別的勾當,我們貿然上門調查,就是打草驚蛇了!”錢進一臉疲憊地說,“實在不行,把香港場外交易比特幣的平臺、微信群都統計出來,挨著查?”
“咋查?拿魏名揚照片挨著問?一直以為港警辦案很先進,不屑用我們那套篩沙子的土辦法呢。”項西川來了這么一句,錢進頓時精神了。
“說啥呢,沒你們北京的牛逼,有啥事,‘朝陽大媽’就幫你們全辦了!”秦向陽沒心思搭理他們,叼著煙沉思片刻,突然說:“不用那么麻煩了,查他手機。”
“手機?通話記錄?”項西川反應很快。“對。”秦向陽又看了看魏名揚的流水賬,指著一欄說,“9月4日,周一,他取了495萬現金,不管現金給了誰,他總得跟人聯系……”“明白。”錢進立刻給他同事打去電話。很快,有人把調取的記錄傳了過來。可他們一看詳單傻眼了,魏名揚的通話很多,光看記錄,根本看不出異常,除非一個個電話挨著查,費事。“黑他手機。”
說完,錢進又給同事打電話,叫人定位到魏名揚位置,把魏名揚的網絡地址發了過來。
有了地址,錢進入侵Wi-Fi,折騰了一陣,終于黑進了魏名揚手機。說起來,他的速度比黃赫慢很多。
黑進手機后,再跟通話詳單一比對,立馬發現了問題。跟手機相比,通話詳單上多出來一個號碼。那個號碼,9月3日通話兩次,9月4日通話一次。顯然,魏名揚事后把號碼刪了。順藤摸瓜,被刪號碼資料很快出來:那個號的主人叫薛三,是個倒騰虛擬幣的老鳥。也就是說,魏名揚極有可能在9月4日那天,通過薛三買了比特幣(注:政府于2017年9月30日終止內地比特幣交易平臺的提現和交易,并給出了緩沖期,實際交易終止日期是2017年10月31日,此后各大平臺在香港上線)。
奇怪!這家伙買比特幣干什么?秦向陽他們顧不得疲憊,立刻出門,控制薛三。
薛三交代,確有此事,但對對方信息一無所知。495萬是幣的價格,對方還加付了給線上礦工的手續費。
從薛三那兒,行動組得到了魏名揚的比特幣地址,這是個巨大收獲。根據比特幣地址,錢進順利查到了魏名揚賬戶的詳情。賬戶顯示,魏名揚9月4日買進495萬元比特幣,9月6日又全額轉出到了另一個地址。
為方便,錢進把那個地址標記為X。
之后,10月25日2210,2230,2305,魏名揚的地址又分別接到200萬元、200萬元、200萬元的比特幣。
這三筆,全是從X賬戶轉入的。這是怎么回事?X是誰?秦向陽他們不明白。再查。
先查高強老婆呂秀麗。呂秀麗于2017年8月20日,通過銀行給某賬號轉賬220萬元。經查,那個賬號主人叫劉德邦,也是個幣圈的人。行動組來不及去深圳,就叫那邊的警察控制了劉德邦。劉德邦說,8月20日,按約定,買家給他打了220萬,他給對方轉了相應的比特幣。他和對方是在場外平臺認識的,具體情況不了解。呂秀麗買幣干什么?秦向陽簡直驚呆了。
如此一來,呂秀麗的嫌疑大大增加。根據劉德邦的轉幣記錄,輕松找到對應呂秀麗的匿名比特幣地址。再查比特幣地址交易明細,發現呂秀麗在8月20日當天,把幣全額轉到了X地址。又是X。還有個劉新華,這人是9月1日提了220萬現金,流向未知。
秦向陽用老辦法,叫濱海警方調取劉新華的通話記錄,然后叫錢進黑了劉新華手機。兩者一比對,又查出來個被刪的號碼,號碼主人叫馬尚友,一打聽,也是個玩幣的。
濱海警方從馬尚友嘴里確認,拿到現金后,就給劉新華轉了幣。
買幣這件事,呂秀麗用銀行賬號轉賬,顯然不如劉新華老到。劉新華玩現金,顯然比銀行走賬安全,但他忽略了手機通話,雖說刪除了賣方賬號,但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
劉新華的比特幣地址顯示,9月2日,他把幣全額轉到了X地址。又是X。
X到底是誰?這激起秦向陽強烈的好奇心。盡管不知道X是誰,但通過種種轉賬記錄不難發現,魏名揚、呂秀麗、劉新華,他們做的事一定有聯系,不然不會都牽連到X。接著,錢進通過區塊鏈查X的賬戶。
X地址:8月20日,收到呂秀麗220萬元的比特幣。
8月25日,收到未知賬戶220萬元的比特幣,錢進把這個未知賬戶標記為Y。
9月2日,收到劉新華220萬元的比特幣。
9月6日,收到魏名揚495萬元的比特幣。
10月25日,2211,轉出450萬元比特幣到未知賬戶,錢進把這個未知賬戶標記為Z。
10月25日,2210,2230,2305,分別轉出200萬、200萬、200萬,共計價值600萬元的比特幣,到達魏名揚賬戶。
看到這,錢進笑了:“X還沒整明白,這又出來個Y、Z?”他意識到不能再查Y、Z的賬戶了,到此為止。區塊鏈上賬戶相連,越查越多,全是匿名,就像一棵枝干無窮盡的大樹。再查?那得把人整成神經病。
這些地址間的轉賬一定有個規律,怎么捋呢?沉思良久,秦向陽在題板上畫了個地址間的關系網(略)。他端詳了半天,突然指著關系網笑道:“你倆糊涂沒?反正我明白了。”錢進和項西川緊盯著關系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秦向陽無心打啞謎,直接道:“這圖,得看兩頭。兩頭是誰?前頭是呂秀麗、劉新華、Y,后頭是魏名揚和Z。這個魏名揚很特殊,他前頭也給X轉過賬,但他又在中間收過賬,別被他搞糊涂了。”
說到這秦向陽抬頭,見丁奉武也搬了個凳子,像個學生似的坐在了題板前邊。
秦向陽搓了搓鼻頭,接著說:“說到底,這里頭,只轉賬,不收賬的,就三個人,呂秀麗、劉新華、Y。為啥只轉賬?不收賬?”
他頓了頓,接道:“什么人不收賬只轉賬?雇主!所以,完全有理由把他們三個假設成雇主,這么一來,圖表就一目了然。”
“對,先不管Y是誰,把他們假設成幕后雇主,靠譜。前頭是雇主,那最后頭的Z,就只能是殺手了。”項西川言簡意賅地說。
“那X就是個中間平臺嘍,‘東亞叢林’的比特幣地址之一?”錢進說。“不復雜,跟某寶差不多!”秦向陽點點頭,思路轉得飛快,“一、從暗網上買兇殺人,中間平臺應有提成,提成多少?二、用比特幣交易,信任問題怎么解決?雇主先轉幣,殺手要是不履約,雇主不就賠了?殺手先履約,雇主事后不轉幣,殺手不就賠了?”
“提成?看這個表格,應該是本金,也就是交易者所談好價格的十分之一。”錢進拿一組數字捋了一遍,魏名揚給X轉入495萬。X最后又給Z轉入450萬,自己留下了45萬,這45萬,正好是450萬的十分之一。細看之下更是明了,凡是經過X賬戶的幣,不管最后轉給誰,X都收取本金的十分之一,相應地,轉賬者都在既定金額基礎上多轉十分之一。分析之下,X是中間平臺的結論無疑了。
“至于第二個問題,”錢進說,“既然跟某寶差不多,那也不難解決,雇主和殺手間的信用度,只能依賴平臺,平臺必須建立并履行自己的信用度,這是它存在和發展的前提。”
錢進簡單地描述了一個系統流程:雇主發賞金帖,殺手接帖,雙方談價格,雇主把比特幣打到X(“東亞叢林”),殺手完成任務,雇主確認任務完成,最后,平臺把比特幣轉給殺手錢包,并扣取提成;如果任務失敗,平臺將比特幣返回雇主錢包(這一步平臺是否收提成,未知)。“說得好!這么一來,圖表的邏輯問題就剩最后一步了,”秦向陽指著魏名揚的名字說,“就是這貨。”
秦向陽的意思是:既然呂秀麗、劉新華、Y,這三人是雇主,X是中間平臺,Z是殺手,那這個交易已經順暢成鏈了,這里頭有魏名揚什么事?可怎么就多出來個魏名揚?
盡管這事有些奇怪,但在秦隊長的邏輯里不難理清:“很有趣,不是嗎?只有一個解釋,魏名揚在中間插了一杠子,做了個投機的掮客。”
聽到這,丁奉武欣然笑了。聽到“掮客”二字,項西川頓時明白了。
“亂就亂在這根杠子。”說著,秦向陽把魏名揚比特幣地址明細單獨列了出來——呂秀麗、劉新華、Y,分別給X轉了220萬元的比特幣。10月25日晚,這三筆資金又從X流進了魏名揚的地址,每筆資金在中間被X扣掉20萬元(幣值)提成,最后魏名揚共計收到600萬元的幣。
“每筆資金流進魏名揚賬戶的時間,為什么是10月25日2210,2230,2305?很顯然,那只能是三名雇主分別確認殺手完成任務的時間點。”秦向陽自信地說。
至此,X、Y、Z、呂秀麗、劉新華、魏名揚,六個比特幣地址之間的轉賬邏輯終于理順了:呂秀麗、劉新華、Y,先后在“東亞叢林”發了賞金帖,魏名揚發現后先后接下了三個帖子。從數據看,魏名揚給三名雇主談的價格,都是200萬,由于平臺要抽成,所以三名雇主各自打了220萬元的幣。而魏名揚又轉手聯系到殺手Z,最終以一條命150萬的價格成交,因此,他才轉出了495萬元的幣。這個交易過程,X平臺在中間履行了兩次信用責任,一次是給魏名揚和三名雇主,另一次是給魏名揚和殺手Z,兩次信用責任下來,X總共抽取了105萬的提成。
但是,跟著就出來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問題:魏名揚為什么在中間插一杠子,做了掮客?他冒那么大的風險,折騰一番,就為賺那點差價?花495萬,進賬600萬,掙了105萬,風險和收益太不匹配。這值得嗎?魏名揚的行為,著實讓人想不通。退一步,就算魏名揚真是為掙那105萬,可歹徒卻是在他的拍賣會上完成了殺人任務,還搶了他的拍品,這就成了魏名揚自己給自己挖坑。難道一切真是巧合——歹徒和魏名揚有過比特幣交易,但都不知道對方是誰,劫匪恰巧利用了拍賣會,演了場一箭多雕的好戲?
這個問題越想,越讓人難以理解。另外,呂秀麗為什么買兇殺死自己的老公高強?劉新華為什么買兇殺死合伙人張云生?Y又是誰?為什么要殺陳一龍?
這些問題一天不搞清楚,案子就一天破不了。至于行動小組的最終目的,找到“東亞叢林”服務器,揪出幕后黑手,秦向陽他們現在連想也不敢想。
秦向陽很清楚,呂秀麗和劉新華的比特幣流動鏈條雖然捋清了,卻無法作為證據。因為他們比特幣流入的是X賬戶,誰也無法證明X就是“東亞叢林”,那么當面對質時,呂秀麗和劉新華只需沉默,就能讓警方無計可施。
這也是暗網犯罪的特殊性。這要是傳統買兇殺人案,很可能早就破了,但從暗網一過手,一個小小的比特幣匿名鏈條,就勝過所有花招。隨著調查深入,秦向陽對暗網犯罪在匿名方面所能帶來的麻煩,有了越來越深的體會。
眾人忙了整整一天一夜,不知覺間已是傍晚。丁廳長把一切看在眼里,自己變換了角色,親自為大家準備了飯菜,讓小年輕們受寵若驚。飯間,秦向陽突然收到了李天峰的最新調查。李天峰上次調查了張云生的人事關系,回分局后又意識到很不徹底,這才又調查了張云生的企業狀況。這一查,出現了新情況。
李天峰說,張云生近一年來,連連出手,收購了好幾個企業。他看上的,是國家大力治理污染企業的機會,那導致很多中小企業瀕臨倒閉。這么一來,那些企業主巴不得有人接手,要的價格也很低。張云生連連出手,以較低的價格,買下了一個包裝廠,兩個尿素廠,一個蔬菜育苗廠,還有個造紙廠。這一行為,很符合張云生投機的性格。他把造紙廠的老設備處理掉,把車間空出來,對外說要進新設備,開肥料分廠。
在新舊動能轉型,實體經濟普遍不景氣的大環境下,張云生這番大手筆,令他的合作伙伴很是不解。劉新華和胡衛東屢次勸解,張云生才吐出肺腑之言,他想趁機擴大企業規模,增加企業資質,為上市做準備,等上了市,再從股市套錢。這年頭,好好做實體?張云生投機了一輩子,才沒那么傻,他的目標是股市。
好大一盤棋。胡衛東和劉新華一聽就傻了眼,敢情買一堆瀕臨到底的小企業,是為了湊規模上市。可那些企業再便宜,也不是買菜,五六筆收購資金加起來,那可是一大筆。再說,上市那么簡單?規模是湊就能湊起來的?現在大環境不好,應該夯實業務,守住根基,再徐圖發展。胡衛東和劉新華意見一致,連番勸說,就差把嘴皮子磨破了,可張云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誰勸也不聽,說上市就是他張云生的最高理想,非干不可。
誰知,張云生固執己見,折騰了大半年,規模沒搞起來,企業資產反倒縮水了三分之一多。買來的企業,只有一個包裝廠投入了正常生產,給他的肥料產包裝,別的幾個小廠無一例外,連人都招不齊,還牽扯到各類運營成本,一直處于停業狀態。
這時,胡衛東和劉新華見時機差不多了,就又勸張云生就此停手,趕緊把那些爛攤子賣掉。可張云生已是騎虎難下,還是咬牙不賣,說已經投入了,還要再堅持半年。為此,三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可謂是矛盾日深。
聽了李天峰這番匯報,秦向陽深感意外,夸了李天峰一頓,說他這次找對了癥。張云生企業狀況中的矛盾,極可能是張云生被殺的真正原因,但這么一來,幕后雇主就很可能要加上胡衛東了,劉新華才占25%的股份,他自己做這件事,似乎說不過去。
劉新華的動機這回靠譜了,那呂秀麗呢?
想到這,秦向陽叫上項西川就出了門。錢進忙了一天一夜,還要跟著,被秦向陽勸阻了。他只得領了好意,留下來休息。
在警方幫助下,秦項二人很快找到馮瑋瑋,也就是高強的小三。這女人最多三十歲,長得很漂亮,一見警察,馬上哭成了淚人。秦向陽盯著她的肚子看了幾眼,試探道:“你懷孕了?”馮瑋瑋聞言又哭鬧起來,一邊哭,一邊捶自己肚子:“生什么孩子,死了算了!高強都給害死了,我們還有什么活頭!”等她哭鬧完了,秦向陽安慰她:“高強的死是意外。”“意外?”馮瑋瑋像看白癡一樣瞪了秦向陽一眼,才接著說,“我看過視頻的,大哥!他不是被隨機挑選的,是有人買兇害他!我知道,就是那個賤人!”看來有情況,聽到這兒,秦向陽索性閉口不言了。“沒想到吧警官?就是他老婆呂秀麗干的!我要舉報她,給高強報仇!”馮瑋瑋激動起來。“話不可亂說,尤其當警察的面。”秦向陽故意警告她。馮瑋瑋哼道:“亂說?”她從錢包里拿出一沓銀行卡放在秦向陽面前。“這些,都是高強給我的,總共多少錢,我也沒算過。”馮瑋瑋收起卡,又說:“高強和他老婆早沒感情了。”
“你怎么知道?”
馮瑋瑋笑了笑,未作解釋。“就算沒感情,呂秀麗也不至于殺人吧?”
“看在錢的面子上,就至于了!”馮瑋瑋嘆了口氣,說,“我懷的是男孩,高強很高興,畢竟他沒兒子。可他不想離婚,一離,一半共同財產就沒了。”
“他不想離婚,呂秀麗應該高興才是。”秦向陽說。
“他不離婚,卻常常往我這兒轉大筆款子,呂秀麗還能高興?再這么轉下去,對呂秀麗來說,豈不是比離婚還虧?”
唉,很多內情通常都俗不可耐,秦向陽嘆了口氣。
馮瑋瑋也跟著嘆了口氣,語氣里透著懷念:“高強,很真,很爺們兒。他說過,要給我們弄個外國身份,在國外結婚。”
“照你這么說,呂秀麗應該殺你才對。”秦向陽的問題很尖銳。
馮瑋瑋突然笑了笑,說:“殺我?我也這么想過。那是你不了解高強,不了解他們夫妻的婚姻狀況,呂秀麗可了解得很。殺了馮瑋瑋,會有張瑋瑋、李瑋瑋……”
就在這時,秦向陽的電話響起,打斷了馮瑋瑋的話。
電話是錢進打來的,聲音很興奮:“‘東亞叢林’的帖子,那個收玉器的帖,有人回復了!”
秦向陽早忘了這個茬,叫錢進詳細說說。錢進說,回復時間是昨晚,回復內容很簡單:有貨,如有意向,站聯,不議價。內容下面,附著十幾張圖片,每一張圖片里一件玉器,每張圖片下面,則標著相應的原價和折扣價。
除了這件事,還有一則消息引起了錢進的注意,那是視頻直播間的推送消息,類似于明網的小喇叭提醒,分別用英語、漢語等多種語言重復播放。消息說,近幾天某直播間有精彩表演,具體時間請隨時留意。
精彩表演?什么玩意?又是殺人直播嗎?錢進暗暗把這事記在心里,沒跟秦向陽提起。
掛了電話,秦向陽和項西川趕緊返回。
他們一進門,錢進就迎上來說:“正主回帖了,那些全是拍賣會被搶的玉器。”
“怎么確定的?”秦向陽快步來到電腦前。他一看帖子馬上明白了,有一張翡翠手鐲圖片正是錢進拍下的那件。拍賣會上玉器不少,可手鐲只有三件,秦向陽一眼就認了出來。認出來這件,那別的,就一定是被搶的玉器了。那就是說,劫匪首領聯系了他們。
那件翡翠手鐲,是唯一未標注價格的玉器,但它下面有個備注:已訂出。已訂出?他立刻想起,他們發帖當晚,還有人發了另一個帖子,就是專門收這件手鐲的。
這時錢進說:“找了,那個帖子沒了。就算有也沒用,咱們看不到別人的回復。”“看來,這家伙是別的路子出不了貨,又跑暗網做起買賣來了!”項西川說。“怎么辦?難道真要申請一筆錢,跟他做生意?”錢進自言自語。這時,秦向陽緊盯著屏幕,納悶起來:“奇怪,這上頭的原價什么意思?”他看的是圖片下標注的價格,賣家分別標注了原價和八折的折扣價。秦向陽這個關注點,是個很小的細節。錢進認為,古董哪有什么原價?標價當不得真,兩個價格就像搞促銷。對方說不議價就不議價?真交易起來,一定還能另談。錢進的話有道理,項西川想了想,也認同了。“跟丁組長匯報吧,機會來了,咱們只能跟那家伙做買賣了。”錢進不停催促秦向陽。
搞促銷?還能另談?那為什么不直接標上價格另談呢?秦向陽搖了搖頭,從共享資料里調出來一段視頻。
那是拍賣現場的監控視頻。歹徒沖進現場后,把現場監控掐了,監控里錄著掐視頻之前的內容,它一直在警方手里。
視頻里交易的玉器小件,總共十幾件,細看之下,竟然全是帖子里圖片上的貨。
秦向陽把視頻里的交易價挨著記下來,去和圖片標的原價一對比,這下明白了:那些所謂原價,都是拍賣價。真不是亂標的?歹徒怎會知道拍賣價?錢進和項西川無語了。
理論上,所有拍品價格,只有拍賣師當場記錄。除了拍賣師的記錄,也就剩警方手里的現場視頻了。至于現場顧客,就算不經歷那場劫難,也沒人能記住那么多價格。
從那段監控視頻看,歹徒出現后,現場一片混亂,拍賣師一直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和歹徒之間沒有接觸。
錢進以行動組的名義立刻聯系到巡警,讓巡警找到了那個拍賣師。拍賣師說,拍賣會黃了,拍賣數據誰還記得?現場數據當時記在掌上電腦上里,但誰能料到那天有恐襲?現場混亂時,數據都沒保存。“拍賣師有沒有撒謊的理由?”秦向陽考慮片刻說,“要是他沒撒謊,那就還剩一個人可能有拍賣數據。誰?魏名揚。”又是魏名揚。魏名揚是拍品的主人,當然有理由現場記錄。
難道歹徒和魏名揚有聯系?錢進把魏名揚那份通話記錄又找了出來。他們針對記錄內近幾天的電話,逐一分析、排除,很快發現里面有個不記名電話,跟魏名揚聯系過兩次,而其他號碼都有名有姓。這就非常可疑了。那個可疑號碼是關機狀態,但錢進很快定位到了它的位置。大嶼山大澳鎮。
錢進跟進那個地址,發現魏名揚在那兒竟有一處舊宅,應是其父母生前的住所。
誰在舊宅用未知號碼聯系魏名揚?秦向陽建議先去探明情況。
丁奉武得知后,為確保安全,立即聯系總警司馬躍派人與行動組會合,一同前往。同時,魏名揚家那邊,也安排了人監控。
“早該監控魏名揚了。”項西川說。“這也不晚。”錢進答。哥幾個路上你一言我一語,稀釋著內心的興奮。接下來將面對什么?是一場空,還是收獲?到達目的地時,已近午夜。
那是一棟二層小樓,樓下有個小院。樓上漆黑一片,情況不明。警察把樓圍住后,馬躍要派人進去偵查。“我去。”話音未落,項西川就爬上墻頭進了院子。
院子里沒有想象中的雜草,看來這里住過租客。一樓的房門鎖著,無法判斷是否有人,項西川進不去,這可咋整?
一樓門洞外有臺階。他到臺階上試了試,跳起來一把抓住了二層走廊外沿,然后雙臂用力,像翻單杠一樣翻到了二樓走廊上。
走廊很短,左右兩側各有一扇窗,窗戶都關著,中間正對走廊有一扇落地窗,這個窗子開著一半,清涼的海風從那兒灌進室內。
好像有人,又不確定。項西川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推開落地窗,一步一步挪了進去。
他剛進屋,就聽身后傳來一陣勁風。他趕緊彎腰閃躲,就地打了個滾,再站起來時,身子撞到了墻上。“啪!”他剛好撞到墻上的開關,燈亮了。這下他看清了,他對面站著個人,那人個子不高,但很結實,穿著軍綠色背心,手里握著把匕首。燈一亮,樓外騷動起來。
小個子覺察到樓下的動靜,猛然間撲向床頭柜。床頭柜上放著個類似遙控器的玩意。項西川一驚,心想,那肯定不能是電器遙控器,不然對方拿那玩意干什么?“炸死你們!”這時小個子已經拿到了遙控器,順勢按下一個按鈕。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項西川來不及多想,要去陽臺預警,但已經來不及了,院門口方向轟的一聲炸了。
小個子還要接著按下去,項西川飛身一腳,把遙控器踹飛了。接著兩個人貼身肉搏起來。
這時,外面的警察早都四散開去,誰也不曉得會不會再炸。由于警察是圍在院子四周的,很分散,但爆炸還是炸傷了兩人,其中就包括馬躍。馬總警司這真是流年不利,前幾天恐襲事件發生時,身無寸功,今晚剛出馬,就被炸傷了。
項西川和小個子的格斗僅僅持續了三分鐘,秦向陽就沖了上去,場面變成二對一。而一對一的那三分鐘,徹底改變了項西川對擒拿格斗的理解。他記不清那三分鐘是怎么撐下來的,對他來說,那三分鐘沒有任何格斗技巧可言,有的只是面對生死的本能反應。
他中了兩刀,渾身是傷,給自己換來一個體會:真正的殺人者格斗時,眼里沒有自己的生死。
那場格斗最終因三人力竭而止。
項西川靠在墻上,擦了擦嘴角的血,笑著對小個子說:“波剛,你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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