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審訊
橋面離水面足有十幾米,水面上一片漆黑。此時李天峰已下了車,看到有人跳下橋去,趕緊帶人繞去河邊尋找。韓楓傷得不輕。
秦向陽找到配槍,帶章猛上車,跟韓楓先行返回。分局審訊室。對章猛的審訊是在后半夜進行的。前半夜,秦向陽審了曹節。曹節對開車撞人的事實供認不諱。
他蹺著二郎腿,一臉鄙夷地說:“你就是秦警官?那個女記者的男朋友?這算公報私仇嗎?效率真他媽高!”
這種人就是渾不吝,叫人想把他打一頓。
可是打又打不得,嚇唬更不見得有效。秦向陽知道,對這種人不能來常規操作。
他一樂,說:“曹節!你一時半會兒出不去了!要不要通知你母親,叫她來看你?”
他查了檔案。曹節沒結婚,父親去世,母親寡居鄉下。這兩年,曹節掙了錢,把母親接了過來。他買了兩套房,一套出租,一套跟母親同住。
曹節很孝順。這成了打擊他的弱點。
果不其然,曹節一聽,頓時蔫了一半。他紅著臉說:“你們有沒有職業道德?”秦向陽不言語。
曹節放下二郎腿,說:“我就是干業務的,跟公司的事沒關系。”“公司有什么事?”秦向陽反問。
曹節一愣。“告訴你,章猛被抓了!這是你立功的唯一機會!”
曹節眨了眨眼,道:“我也沒說不配合啊!話說回來,公司業務經理幾十個呢,你們干嗎光抓我?我說了,撞人我不對,那其實是個意外!”
“意外?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把立功機會給別人?”“唉!算了吧!我錯了!那記者沒事吧?我道歉!”“道歉?”秦向陽點上煙,進入正題,“就我們掌握的證據看,你們公司不僅是非法聚賭,更涉嫌有組織的黑社會犯罪!你有沒有考慮過,將來法庭可能把你視為黑社會成員?”
“黑社會成員?不!不!”曹節連連搖頭,“我就是個一線業務員,別的啥也不知道!”
“先聊聊你的業務流程。”“流程?哦!就是分片區,以醫院為單位,找病人入局。”“找什么樣的病人?”
“癌癥病人,經濟條件不好的唄。”“入什么局?”
“我們叫它公益福利局。哎,領導,你們不都查清楚了嗎?我這又渴又餓,說不下去。”
“曹節!別給臉不要臉!”秦向陽拍了桌子。“別惱啊!”曹節說,“就是動員家屬,放棄治療,以病人的死亡期限為賭
注,設個獎池。完了拿獎池的百分之十,以喪葬費的名義,給病人家屬。對他們來說,這真就是福利!要不然,他們只能人財兩空。”
“攝像頭是怎么回事?”“就是直播,方便所有參賭者實時查看病人狀況。病人的死亡時間,關乎輸贏,誰也作不得假!”“你們這么干,有多久了?”“公司五年了,我干了三年。”“賭客呢?現在有多少?”
“少說幾百人吧!具體我不清楚,得問章總,哦,章猛。除了日常手機,他有個專門的工作手機,上頭有會員群。想參賭,先交五百元成為公司會員。”
“幾百人?賭客都什么來路?”這個賭局規模,秦向陽有點吃驚。“我哪兒知道什么來路。不就是個賭嗎?那不是天性?領導,你說本市詐金花、玩麻將的,都是啥來路?”賭。賭人生死。曹節說得太輕松,秦向陽盡力克制住了心中的波瀾。“你們找病人,具體指標是什么?”“說過了,就是經濟困難的危重病人。”
“信息獲取呢?”“觀察,聊天。”
“總共發展了多少病人參與賭局?”“上千人總是有的,具體不知道,你該去查公司會計!”“上千人?”秦向陽心頭一震,那就是上千條人命!那這個案子的性質,可比404案惡劣得多!他忍住怒氣,繼續問:“還有呢?”“還有?”
秦向陽大聲道:“曹節!你當警察都吃干飯的?你常去醫院病房轉悠,若是沒有內線,醫生難道不覺得你來路不正?”
“這個……”曹節渾身一抖,知道隱瞞下去沒好果子吃,便道,“有,確實有醫生,或者護士,會給我們提供合適的病患信息以及患者的身體狀況。”
“提供患者的身體狀況?做什么?”
“就是判斷某患者,在不做任何治療情形下,大概能活多久。設賭盤時,那個期限是重要的參考標準。”
“你說的醫生或者護士,為什么幫你們做那些事?”“收買。”
“他們會參加賭局嗎?”“有些人會。”“你有他們的名單嗎?”
“咋可能?我只知道自己片區醫院的聯絡人,是個護士。”秦向陽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他沒想到,在404案偵辦期間,李文璧跟那個沈傲,竟然通過暗訪,給自己弄來這么個案子。這種賭局,他從警以來聞所未聞。該怎么形容本案的性質呢?惡劣?突破人性底線?他不知道,五年來共有多少病人,在這種毫無人性的賭局中痛苦地死去。他們的死換來豐厚的“喪葬費”,落入家屬的腰包,更給賭徒們帶來巨大利益。
人在惡念驅使下,究竟能做出多少超出人們正常認知的事情來?這人間,究竟有多少真相被隱瞞?
不!真相藏在時間背后,不會沉睡太久。
“最后一個問題——”秦向陽說,“給患者提供的中藥,是怎么回事?”“那個……我認為是用來體現公司的人道主義精神……”
“人道主義?”“就是對患者來說,心理上他們認為自己仍在接受中藥治療。對患者家屬來說也是心理安慰。”“這僅僅是你認為的?”“是的,我們跟賭客也這么說。”“對公司來說,目的又是什么?”
“那不知道。我一直把那些中藥當成業務流程的一部分,如此而已。”“中藥來源呢?”
“中藥都是由章烈負責分發的,就是章總的堂弟。別的我不清楚。”“那些藥物配方,因人而異嗎?”“配方?”曹節撓著頭,說,“天曉得!我又不認識藥材!”“你手里有沒有現成的藥?”“沒!哦,有的,給劉駐他爹準備了一份,放車里了。”秦向陽把曹節的手機交還,連同紙筆,叫他把自己的客戶寫到紙上,備注好客戶的身份職業、年紀等信息,越詳細越好。曹節一咧嘴,很不情愿地接過紙筆。審完曹節,接著審章猛。這時候,秦向陽心里泛起不安,他記掛母親的手術。
章猛的外傷被簡單包扎過,雖然坐在審訊椅上,但他已恢復了老板的做派。他迎著秦向陽的目光,大聲質問:“我是合法商人,憑什么抓我!”“有人舉報,你們公司非法聚賭。”“哦?笑話!我們公司是公益性質,利國利民!”
“是嗎?”秦向陽有點不耐煩地說,“章猛,你要是個爺們,就少彎彎繞繞!單憑你和章烈拒捕襲警這一條,就夠抓你十回了!”
“是你們先撞我們的車!”“少廢話!”秦向陽揚了揚手中的審訊記錄,沉聲道,“曹節都交代了!審你,只是程序!等著坐牢吧,章總!”“嚇唬我呢!警官?”章猛哼道,“我哪一條夠坐牢?”秦向陽哼了一聲,說:“你收買醫生和護士,利誘癌癥患者家屬,放棄對患者的治療,以病人的死亡期限做賭注,非法吸納大量資金,通過微信群投注,罔顧患者生命,事實清楚,證據鏈完整。”
“證據鏈完整?”章猛笑道,“老子強烈反對!”他清了清嗓子,沉穩說道:“一、我的客戶,也就是那些癌癥患者,都是自愿跟本公司合作,由家屬出面簽訂合同,未遭受任何脅迫。二、這種合作,完全是福利性質。三、我的微信群也就是會員群,成員都是善心人士。里面的每一筆資金,都是捐款,用來支付病人死亡后的喪葬費用。多余的部分,除了公司必要開支,其余統統劃入公司慈善基金賬戶,待公司業務擴大,會更好地回饋社會。四、你說我通過微信群投注,證據呢?”
章猛最后的反問很有力度。秦向陽從章猛身上搜到了手機,但手機上都是些日常信息,也找不到涉賭的微信群。顯然,如曹節所述,他另有一個工作手機,實名制搜索也證實,章猛名下有兩個手機號,可是警方并未搜到另一臺手機。
“冠冕堂皇!”秦向陽知道這些說辭,章猛早演練無數遍了。他不緊不慢地點上煙,放松了心態,才說,“你動員家屬,放棄對患者的治療,僅僅在形式上,給病人灌一些中藥湯劑;還安裝攝像頭,直播病人的死亡進程!你的會員,每個人的手機上,都有收看死亡進程的軟件,那就是證據!不只是你,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章猛沒回應秦向陽的話,他嘆道:“警官,你對慈善有誤解!請問,那些癌癥患者花光積蓄,最后死在醫院,還拖累家里欠一屁股債,就是好事?就是你期望的結局?那是人間悲劇!你熟視無睹,以為它天經地義!那個過程里,沒有你視為洪水猛獸的犯罪……只有他娘的悲劇。我的所作所為,問心無愧!說我犯罪?你不就仗著那身皮?”
秦向陽沒吱聲,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重病在床的母親。
設身處地地說,他也是病人家屬,前陣子同樣為錢發愁,要不是同事們好心捐款……他能體會其他癌癥患者家屬的處境和心情。章猛的所作所為,既契合賭徒的心理,又能給患者家屬不一樣的人生選擇。但是不能因為這,就改變了章猛的犯罪性質。準確地說,章猛無非是利用了賭徒和患者家屬的心理,游走于法律的邊緣地帶。這很巧妙,賭徒愿賭服輸,家屬獲利不菲,以至于五年來,竟無一人對外聲張。要不是沈傲找到李文璧暗訪,這些罪惡,恐怕還要持續很久。
此刻,章猛看起來并不驚慌。
秦向陽了解他的心理。他賺到錢了,請得起最好的律師。就算最終被判入獄,他犯的也不是殺人越貨的罪行,過些年出來,風光依舊。
想到這兒,他心里泛起一陣惡心。他忍住想打人的沖動,問:“你的工作手機呢?”“丟了!”
“丟了?丟哪兒了?”
“你們在高架橋追我的時候,不小心‘丟’河里了!”章猛斜著臉,朝天說。
秦向陽知道他是有心毀滅證據。從技術上來說,即便手機丟了,即便章猛不配合,警方也一樣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在電腦上登錄其微信群,只不過那樣一來,過往的群聊記錄卻難以重現。手機是實打實的物證,所以必須要下河打撈。
秦向陽忍住怒氣,問:“你們的中藥哪兒來的?”章猛微微一笑,說:“不知道。問章烈吧,他負責那塊。”章烈跳下河,章猛是知道的。顯然,他對章烈很有信心。實際上,李天峰帶
人搜索了那片水域,的確沒找到人。“為什么給病人喝中藥?”秦向陽還是放不下這個問題。“您剛才不是有過結論嗎?那就是些安慰劑,形式上的。”章猛說。“那是曹節的個人看法。”
“他說得很對!”章猛輕松地說。
這個審訊毫無進展,在秦向陽意料之中。他同樣取來紙筆,叫章猛憑借記憶,寫一份客戶名單。
章猛徑直把紙張揉成團,丟落到他腳下……醫院,沈傲病房。
秦母的手術要很久。李文璧在手術室外陪秦向華等了一會兒,又去看沈傲。沈傲的床頭立著一根單拐,那是李文璧送的,算是回報對方。此刻,他們也在討論那個疑點。“不可能是安慰劑!”沈傲說,“邏輯上講不通!忘川公司會那么好心,替
病人考慮?他們連病人的生死都不在乎!”
“也許是為病人家屬考慮呢?”“家屬?錢花了,人治不好,家屬心理上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忘川公司給
他們錢就行了,考慮他們的心理干什么?”李文璧搖著頭說:“也許就是安慰劑!我不想糾纏這個細節了,已知事實,
夠寫一篇震撼人心的報道了!唉!世上怎會有這種事呢?”“哼!不求上進!”沈傲輕蔑地說,“真相,往往在你忽略的細節之下。”“真相不都挖出來了,還能有什么真相?”“我不這么認為!”沈傲的語氣帶著憤怒,“他們害死我奶奶!害我廢了一
只腳!不把疑點全搞清楚,老子就不姓沈!”李文璧望著沈傲,突然覺得全身發冷。手術結束了。
章猛極不配合,秦向陽終止審訊,安排李天峰繼續追捕章烈,同時打撈河里的手機。布置好工作,他連夜趕到醫院,聽取醫生的意見。
醫生說,手術還算順利,但只切除了主病灶的腫塊,癌細胞在病人體內多處轉移,接下來,必須全身性化療。
“化療之后呢?能不能治好?”秦向華問醫生。“難說,我們會盡力的。”這是醫生的日常用語。這個回答讓人茫然。
秦向華顯得不知所措,問了個很傻的問題:“那中醫呢?有辦法嗎?”醫生笑著說:“這里是西醫院。”秦向華還想說什么,被秦向陽叫住了。
這時,那位醫生又說:“像這樣的問題,我聽過幾百上千遍了!你所說的中醫,只是個概念。這個概念里,或許有治療某些癌癥的方子,但你得先找到個靠譜的中醫醫生。或許,你和我一樣,都聽過中醫治癌的傳說。你可以為那么個傳說,去搏一搏!也可以選擇在這里繼續治療,當然,也可以轉別的醫院!怎樣選擇,你們自己定!”
“化療吧!”秦向陽拍著秦向華的肩膀說,“我們沒有更好的法子。”
秦向華沉默。“這個決定必須我來做!”秦向陽說,“萬一治不好,希望你以后不要
怪我!”
怨?不怨?現在,秦向華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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