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里的淚
坊子火車站四周的天都是黑色的。
初冬的季節,多了冷與風。冷掛在了鐵軌上,掛在了看不清顏色的車廂上,掛在一根根木頭電線桿子上,更掛在煤礦工人的臉上,冷冰冰的;風,風拖著煤灰遮蓋住了天,暗無天日。
黑色遮住了人的臉,只漏出白色的牙齒,還有行尸走肉的、蹉跎的背影。
黑色遮住了空氣,厚厚的,吸進喉嚨里,吐不出來,灌進了肚子里。
黑色的生活就像長長的鎖鏈,鎖住了窮苦工人的雙腳。鐵鏈子與肉體的碰撞,磨出了血水,磨爛了肌膚,磨碎了骨頭。
在這兒看不到一點綠色,看不到一點光,更看不到希望,只有看不盡頭的黑暗。
這兒是威縣坊子日本煤礦工人居住地,一片小小的、用石頭瓦片與草木搭起的一間間矮屋子,矮屋子之間順其自然形成了幾條街道。這兒不僅臟亂,更貧困潦倒。
日本煤礦,聽聽這四個字,以為這兒是日本,不,這兒是中國的大地,煤礦也是中國的,可是:
1898年3月,德國占領了膠州灣,逼迫清政府簽訂了《膠澳租借條約》。德國人發現威縣坊子地區有煤炭資源,就在坊子開掘了第一口豎井“坊子豎井”,進行煤炭的開采,為了運煤方便,專門將膠濟鐵路轉了一個彎,修到了坊子,命名為坊子站。
坊子炭礦,它地處坊茨小鎮,(是德國命名的德國坊茨小鎮)的南邊,橫跨膠濟鐵路坊子火車站。西距濟南227公里,東距青島172公里,北鄰濰坊市區15公里,南鄰安丘市區20公里,西傍濰(坊)徐(州)公路,北依膠濟鐵路和青銀高速公路,礦場面積2.35平方公里,礦井面積17.47平方公里,煤田面積36.5平方公里。
1914年一戰期間,日本乘借德國無睱東顧之機,挑起青島日德戰爭,德軍因兵寡而戰敗投降,日軍以沒收德國資產為由,即時攫奪了青島、膠濟鐵路以及沿線礦山。
當年9月28日,日軍鐵道聯隊金澤少佐率兵一連,侵占了坊子及坊子炭礦,日本攫奪開采了31年。
每天天不亮,工人就陸陸續續走出家門,沿著坑坑洼洼的、被煤灰染黑的土路朝著礦上走著。在這浩浩湯湯的隊伍里,有六七十歲的老人,也有七八歲的男孩,還有幾個去礦上做飯的女人,他們一個個身影沮喪又無精打采。
日本人霸占坊子碳礦的同時,也把中國老百姓變成了他們的奴隸,旋轉的車輪不停地榨取著他們身上的筋骨;并且喪盡天良的日本鬼子還在附近建了一條供工人娛樂的場地,娛樂場地就在眾多貧民區的路邊上,近靠坊子火車站。這兒有酒館,更有妓院與大煙倌,他們用各種娛樂吸引著沒有生活希望的礦工,再繼續榨取工人褲兜里那點點工錢,最后,那一些工人只能欠下連綿不絕的高利貸,想走已經走不了了,只能繼續留在這兒勞作,直到骨瘦如柴的身軀扛不起一筐煤,直到沒有任何力氣爬出深深的礦井,才算結束了他們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痛苦的一生。
風拽著煤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刮著,刮著,一座座矮矮的草屋在黑色里搖曳。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歪坐在靠路邊的一處草房門口,他手里抓著酒壺,他滿臉黑乎乎的,只有時不時張開的眼睛透出混沌無神的光;還有他滴著酒水的嘴唇露出點點紅潤,紅潤包裹著幾顆白得耀眼的牙齒。這個男人三十幾歲的年齡,他的五官不俊也不丑,看著沒有多少溫善,雞窩似的頭發遮住了他黑瘦的模樣。
他的上衣是一件肥大的寬布衫,補丁摞著補丁,補丁也已經碎了,已經找不到多余的布條填補那一個個破洞;開著扣子,露出他黝黑的、清瘦的肌膚,油亮亮的,那不是身體自然發出來的光色,那是煤油,洗不凈的煤油一層疊一層;他的腳下是一雙破鞋子,像煤灰一樣黑,說是鞋,還不如說是拖鞋,腳后跟與前面的鞋尖已經沒有了,單薄的鞋幫搖搖欲墜;他的腿上是一條緬襠褲,千瘡百孔,只有屁股前面和褲腰還算完整,一條黑漆漆的草繩子捆在他的腰間。
男人背后是三間小屋,矮矮的,中間一間有一個鍋灶,可以生火做飯,鍋灶連著一堵墻,墻的西面是一個大炕,大炕上坐著一個女人正在給一個嬰兒喂奶;屋子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堆放著亂七八糟的家把什,包括一把虎皮椅子;走出屋子是一個連著門洞子的小院,小院很小,幾乎放不下什么大件東西,有一個鐵皮做的破臉盆,還有幾個破筐靠著墻角放著,還有一根晾衣服的繩子,從屋檐上扯到院墻上;門口是一條通往火車道下面的小路,這條路不下雨都很泥濘,畢竟這兒離著坊子煤礦最近,這兒地勢又低,煤礦里滲出的黑水都流到了這兒。
男人身后的屋子里傳來他的女人痛苦的哭啼聲,還有嬰兒有氣無力的嘬奶聲。
這個男人剛剛送走了接生婆。今天他的女人又給他生下了第三個丫頭,他苦悶,他沮喪,他想發火,他的火已經守著接生婆剛剛向他的女人發過了,現在他只想用酒精滅一滅心里的余火,越喝火越旺。
聽著屋里孩子的哭聲,男人想起了三年前,因為他二女兒的出生,他一狠心把他兩歲的大女兒送了人,送給了住在坊茨小鎮上的一對德國老人,他們沒有兒女。他曾偷偷去看過,那對德國夫妻對他的女兒挺好,無論住得、吃得、還是用的,都比跟著他強,不是一星點的強,是翻天地覆地強,他欣慰,他有點得意,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絲笑。抓住酒壺往嘴里再倒一口酒,“他媽的,真苦!”他嘴里罵罵咧咧,不知他說酒苦?還是說他的生活苦?
屋里的女人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她也許想起了更多的傷心事,開始嚶嚶哭啼,淚水在她臉上川流不息。她一邊抽泣著,她一邊用愛憐的眼神看看剛剛來到這個世上的小女兒,越看、越想、越難受,她不敢大哭,她只能偷偷地、掐著喉嚨,她真的很難受,憋不住了,淚水澆濕了她雪白的前胸,滴落在懷里嘬奶的嬰兒的臉上,可憐的孩子呀,你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上?你來吃苦呀,這世上的苦你的母親已經吃夠了。
這個女人二十多歲的年齡,模樣雖不精美絕倫,也算的上清秀,一雙好看的丹鳳眼,黯然傷神;五官菱角分明,那是瘦的樣子;肌膚不黑,卻帶著黃色,還有疲憊,更多的是虛弱;像草一般的頭發垂在她的胸前,蕩在嬰兒的臉上。
“臭娘們,哭什么哭,還有臉哭,你有本事生個兒子出來?你以為你老爺們好說話嗎?瞅瞅你,又浪費了俺一壺酒錢……”
在不遠處的一條泥濘不堪的羊腸小道上走著一個老太婆,老太婆蹍著一雙三寸金蓮,一搖一晃。
路旁是一家連著一家的礦工家屬院,有的就是一個籬笆院,有的還能立起一個門洞子,有的甚至沒有院子,直接進屋上炕……
這個老太婆每走一步就停下來長長地喘口氣。看著歲數不太大,五十歲左右的年齡,不寬不窄的臉龐,高鼻龍眼,五官掛著點男相;腦后一個灰白色的髽髻梳得油亮,高高的額頭上掛著愁云慘霧,似乎有許許多多的煩惱攪得她心神不安,喘氣都不順;一身舊棉布偏襟短袍,一條肥大的水桶褲纏著褲腳,還有一件無袖碎花坎肩套在短袍的外面。從她一身行頭看,就知道她的日子不算太差。
她抬起朦朧的、滿是皺紋的雙眼,環顧一圈四周,再掂掂手里的兩個銅板,她嘴角往外扯了扯,露出一點點笑模樣。
這個老太婆姓夏,她就是這一帶的接生婆。她剛剛順利地完成了一件差事,又順利得到了兩枚銅板。
她一邊繼續往前走著,她的眼角一邊迅速地掃視著左右,不知道她在尋覓什么?是誰家不小心丟掉的一件衣服?還是一塊窩頭?這個時候家家戶戶沒有衣服穿,更吃不飽飯,她只能干想;她的耳朵支棱著,懷疑是她的職業病,她想聽聽哪家的婆姨該生了,她又可以賺幾枚銅板……舉起手里的銅板在眼前晃晃,她慶幸她自己有這個手藝,多多少少、時不時地有進項,或者幾斤粗糧,她都很滿足;她嘴角撇著,她早已經聽到了她身后那個酒醉男人的吼叫,她急忙把手里幾個銅板使勁揣進了懷里。
這兒是一個雜居區,基本上沒有本地人,鎮上的人口除漢族外,還有回、滿、蒙等少數民族。顧家是這兒唯一的異性。
這個滿嘴酒話的男人就是這兒唯一顧姓。
男人身邊的泥地里坐著一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幼兒,差不多兩歲多點。滿臉臟兮兮的,鼻涕與口水黏滿了前襟,偶爾仰起臉,下巴頦上一片濕疹,一個個紅紅的疙瘩泡在鼻涕與淚水里。她時不時抬起張煌的小眼神看著她身旁喝酒的男人,她似乎還不怎么會說話,但,她已經有了癢的感覺。
見男人沒有理睬她,她嘟囔著小嘴垂下頭去,一只手抓著地上臟兮兮的泥土玩耍,另一只小手一個勁地撓著下巴頦上的濕疹,可憐的娃娃自己撓疼了自己,開始“哇哇”大哭。
“哭,哭,哭死你!”“啪”男人一邊向女孩吼著,他一邊把手里的空酒壺摔在他旁邊的墻上,傳來清脆又刺耳的聲音,四濺的玻璃碴瞬間蹦起。有一塊玻璃碴突然飛起穿過了女孩的耳朵。女孩一聲尖叫劃破了沉悶的空氣,接著就是大哭。
聽到孩子凄厲的哭聲,接生婆突然停下了腳步,她慢慢扭臉往身后瞟了一眼。
只見那個男人突然跳起身來,伸出一雙大手抓起地上的女孩。
女孩的右耳朵被濺起的玻璃碴子割傷了,一個肉嫩嫩的小耳朵唇豁了一個大口子,血水正從女孩的臉上順著脖子淌下來。
“虎皮呀,這孩子,這孩子耳朵要掉了!破相了!”
接生婆的聲音嚇了男人一跳,他猛地扭轉臉,他的雙目瞪得像燈泡,他沒說一句話。
“這孩子,你不想要,就送給俺,俺不嫌棄!俺回去給她縫幾針,丑點丑點,只要不缺就行!您看行不行?”
“你,你什么意思?”男人張口結舌。
“你家的女人不是又給你生了一個小丫頭嗎,這個給俺,你們小兩口再生一個……嘿嘿……虎皮,你可快點拿主意呀,這個孩子的血快淌沒了!”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我的女兒……”坐在屋子炕上的女人坐不住了,她衣衫不整的、慌慌張張地撲了出來。
剛剛她已經聽到了孩子的尖叫,還有嚎啕,她以為孩子只是磕倒了,她沒有在意,門外傳來接生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都沒來得及系上衣服扣子就跳下了炕。
她一手抓著前襟,她一手扶著門框,一抬眼,看到她男人懷里抱著嚎啕大哭的女兒,女兒臉上的血水嚇得她全身哆嗦,“怎么啦?這是怎么啦?”
她想從男人手里奪過她的女兒,她虛弱的身體又向前撲了一步,男人一晃膀子躲開了她。
男人明白了接生婆嘴里話的意思,他沒去理睬他的女人,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他粗著嗓音說,“好,您給多少錢?”
“錢?”接生婆抻抻她松垮的脖子,又斜著嘴角,“錢,這個時候多一張嘴,就是多一個要命的,不是俺可憐這個孩子,俺也懶得說這句話,談錢,免了,俺走了!”
“不要,當家的,你不能把咱們孩子再送人……不能呀!”女人“撲通”一下跪在她的男人的腳邊,她雙手抱著男人的腿,“不要啊,這是咱們的骨肉……”
男人抬抬腳丫,他想踢他的女人,他遲疑了,他又把腳丫慢慢放下去,在地上挪了挪,他依然沒有搭理他的女人,他的眼睛直愣愣盯著那個接生婆,“至少給俺壺酒錢,不是嗎?”
“好吧,這點錢,是你虎皮剛剛給俺的,就再還給你吧,等于俺給您女人白白接了一次生,以后啊,您女人再生,您再去找俺來……”接生婆一邊說著,一邊遞上兩枚銅板,她一邊張開手去接男人手里哇哇大哭的女孩。
“這?您,您可要對這個孩子好,如果,讓俺知道,您對俺孩子不好,俺就殺了你!”男人哆嗦著嘴唇,使勁咬咬牙齒。
“知道,俺沒有孩子,這個孩子,俺會比你們兩口子養的好,怎么說俺也曾是皇親國戚,不是八國聯軍讓俺家族敗落,俺也不可能跟著俺那個命不長的到這兒……”
接生婆哭了,她想起了她的男人,幾年前她的男人被壓在了煤井里,再也沒有上來,她也沒再找男人嫁人,更沒有離開坊子煤礦,她要守候著她的丈夫,即使是一個鬼魂。
男人猶豫了,他對眼前的接生婆有所了解,他只能用“不是壞人”來評價她。
“俺不會虧了孩子!放心吧,來來……”接生婆一邊抬起衣袖擦擦臉上的淚水,一邊說,“把孩子給俺吧!”
女孩似乎聽懂了男人和接生婆的對話,她向跪在地上的女人張開了一雙小手,小嘴里嚼著淚水哭喊著,“娘,娘,娘……”
“不要呀,不要呀,這是我們的骨血!”女人一邊哭著,一邊繼續哀求她的男人。
男人搖搖頭,他一咬牙,一甩膀子,一狠心把他手里的女孩塞給了接生婆。
女孩在接生婆懷里掙扎,她一邊踢騰著一雙光溜溜的小腳丫,她一邊向她的母親伸著一雙臟兮兮的小手,她嘴里一邊哭喊著,“娘,娘……”
“把俺的女兒還給俺!”女人突然站起身撲向那個接生婆。女人身體太虛弱,她的腳步踉蹌,她滿臉淚水,“把俺的女兒還給俺!求求您!”
“你還年輕,再生十個八個沒問題,再說,你丈夫虎皮還想要個兒子,你再給她生個就是……你們生多了用什么養活?今兒趁俺心存慈悲,這點慈悲還沒有被這冷風掃盡……如果,你再鬧,俺就不要了!”
“不,給您,您快走,快走!”男人急忙彎腰抓起他的女人,他使勁把他女人扔進了門里,“臭女人心眼不夠使,孩子跟著我們遭罪不是?咱們還要生兒子……炕上還躺著一個吃奶的丫頭,你……去你的!”“哐當!”門被男人摔上了。
女人嚎啕大哭,“你,你,大女兒被你送給了誰?今天你,又把二女兒……可憐的娃呀……”女人凄厲的哭聲被關在了院子里,關不住,被冷風帶走,蕩漾在坊子礦區。
虎皮,這就是顧小敏的親生父親。剛剛被接生婆帶走的那個女孩是顧小敏的二姐,還沒有名字的二姐就那樣被虎皮賣掉了,賣了一壺酒錢。
為什么大家喊顧小敏父親虎皮呢?
顧小敏父親顧慶坤本是一個殺豬的,四鄉八里哪家要殺豬必定找他,他殺豬有一手,只要他的刀一出手,聽不到豬慘叫,用他的話就是他不想讓畜生死之前痛苦。他還有一點憐憫之心。但,他有兩個嗜好,喝酒與吹牛。他說除了人他沒殺過,老虎他也殺過,好多人不信,好多人也信,因為在顧家有一把破椅子,也是顧家唯一一件家具,那把椅子上真真正正披著一張老虎皮。
這把椅子真的很破舊,上面多了好幾層不同色的木頭梁子,甚至椅子四條腿都折了,顧慶坤不能讓它倒,這把椅子能放下他的虛榮心,他又找來四根香椿木緊緊綁在上面。
顧慶坤常常坐在他的老虎皮椅子上,翹著二郎腿,身體歪斜著,他手里舉著酒壺,就那樣大口大口地喝著,他的下酒菜不是一根豬尾巴,就是一塊帶毛的豬皮,那是他幫忙的主家給的工錢,這可是他用他的手藝換來的,他吃著,他啃著,他喝著,他洋洋得意。
顧家還有一個讓顧慶坤驕傲的人,那就是顧小敏的二叔顧慶豐,顧慶豐在前面的德國小鎮(坊茨小鎮)上的日本學校教學。
顧家在1921年之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那個時候顧家在河北張家口一帶是有名的鄉紳。怎么落敗了?只有顧家兄弟知道,外人無從知道,就連顧小敏的母親也不太清楚,她嫁到顧家那年只有八歲,是顧家的童養媳。
顧慶坤就是奔著他的二弟來到坊子煤礦的,他沒上幾年學,沒有多少文化,十幾歲時他跟著殺豬的滿街跑,不是為了得到一口吃的,那個時候顧家不缺糧食,只是他的好奇與新鮮,主要覺得好玩。他蹲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剛剛四處奔跑的生命在屠夫刀下痛苦呻??吟,他心升可憐,他又愿意吃肉,殺豬沒有罪過。如果被殺的豬沒有任何痛苦地死去多好啊……由此他研究了穴位,他慢慢喜歡上了殺豬這行手藝……七年前他來到威縣地界,他想做殺豬這份差事,可,哪有那么多豬讓他殺?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多多少少有一次兩次讓他大顯身手的機會,所以,除了殺豬只能到煤礦做苦力,那份工作讓他很壓抑,更苦悶,但,誰也無法改變。
想吃飯、想喝酒、想照顧家里老婆孩子,必須把這份苦、這份累壓在心里,不能讓它蹦出來,礦上日本管事的不會給他們這一些苦力任何喘息與埋怨的機會,你不干不可以,你想鬧事就讓你永遠蹲在井里,不是上不上來的意思,而是不聲不響地死在那里面,無論怎么死的,是被殺的,被掐死的……無人知道!
顧慶坤只能把他的火氣撒在給他生了三個丫頭的女人身上,他每天打他的女人,罵他的女人,無緣無故地打罵,讓他的女人怕他,更恨他。
怕也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更加唯唯諾諾;恨,女人的恨也就是偷偷罵幾句,用洗衣板使勁搓搓衣服,又不舍得,衣服碎了還要花錢買,沒有錢,只有傷心的淚。
旁邊的火車站,運煤的火車吭吭唧唧從天黑到天亮,從天亮到天黑,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居住在這兒的人與尖叫的火車一起呼吸,累,一個字,悶,一個字,就像被扣在一個鐘鼓的下面,四處都是車輪摩擦鐵軌的聲音,刺耳;腰直不起來,喉嚨里發不出多余的聲音,就是發出聲音誰能聽到,都被那刺耳聲掩蓋。
夜深人靜時,酒館也是顧慶坤常去的地方,他一般不會去逛窯子,畢竟他的嗜好只是酒和吹牛,這兒可以讓他心情得到釋放!
在這兒,他千篇一律地吹噓他的過去,吹噓他的手藝,吹干他手里的酒壺。
旁邊有的人低低埋怨一下監工,顧慶坤就嘴里打哈哈哈替他掩護過去,因為他知道隔墻有耳。
監工也是中國人,他卻不和窮苦的礦工一條心,他心狠手辣,兇惡殘忍,殺人比鬼子還兇,他經常給日本人出壞主意,怎么折磨工人,怎么殺死違反制度的工人。他更不放過不聽他話的工人,那一些不聽他話或者說他壞話的工人就會被砍去雙腿雙手扔進空煤井,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顧慶坤不想看著那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殉落,他雖然拿得起殺豬刀,他雖然可以打罵他的婆姨,他卻不能眼睜睜看著無緣無故的工友死去。這就是他的性格,一個多重性格的男人,一個被生活蹉跎得失去斗志的、阿諛奉承、在這個黑暗里逢場作戲的中年男人。
“今天那個黃牙……”年輕人就是好事,他繼續他嘴里的埋怨,他覺得埋怨才是他唯一的痛苦解脫!
“滾開,青蛋子……你的腳后跟踩著俺的鞋子啦,瞅瞅,瞅瞅,俺都穿不上了……”顧慶坤嘴里一邊罵罵咧咧,他一邊把他蹲在凳子上的大長腿伸下來狠狠踢了旁邊的小青年一腳。
就在這個時候,從門洞子外面走進一個矮矮墩墩的男人,這個男人一臉壞相,五十多歲的年齡,水桶般的腰身,還多了一個大肚腩;他一臉黑著,青色的黑,真實的從他心臟血液里流出的黑,染黑了他的肌膚;兩個大腫眼泡子,抬不動的眼角,像極了鱷魚;一張撅著的吹風嘴,被他的前門牙支撐著,說話帶刀,刀刀陰險;尖窄的下巴上一撮灰色的胡子,隨著他的話音不停地起伏著,那一起一落,不知埋藏著多少陰謀詭計?他長袍短衫,全身上上下下沒有一個補丁,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還能透出不少的亮色,那是上等綢緞做的衣服;他右手握著一把槍,這是他驕傲的象征,這是日本人送給他的。
他的眼角傲慢地掃過屋頂,他走路一腳左,一腳右,拽著他橫著的膀子,他一張嘴,“你們在說什么呢?”一口黃牙,有兩顆是金的。
顧慶坤急忙從他蹲著的凳子上跳到地上,迎著笑臉,“張爺,不好意思,俺在吹牛,吹俺的老本行!”
監工姓張,他出生那天,他家里正為他小叔搭喜蓬,他迫不及待地、提前一個月來到了這個世上,他父母直接給他取名張喜蓬。這個張喜蓬真是多余來到這個世界,他除了心狠手辣,就是囂張跋扈,更會舔日本人的屁股。
“是嗎?沒有人罵俺?”
“沒,俺虎皮說話您還不信?俺吹牛的毛病沒跑……”
“是嗎?”張喜蓬把他賊溜溜的眼珠子狠歹歹盯在顧慶坤的臉上,“虎皮呀,不是因為你弟弟在日本學校當教員,哈哈,你是知道的,咱們只有這根繩子的牽強硬套的關系,對于你,俺盡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要給你臉,你不要臉,如果真的落入俺的手里,俺手也不會哆嗦一下,俺就是這個脾氣。”
“俺明白,明白,俺知道您的好,您的照顧全記在俺心里了,對,今兒正是機會,您隨意,這酒錢記俺虎皮的賬面上,來,來,您請坐!”
“哼!今兒,俺沒工夫,日本皇軍讓俺下來巡邏,看看哪個不長眼的能撞到俺的槍口上?”張喜蓬一邊吹胡子瞪眼,他一邊舉起他手里的手槍在他細細的鼻尖上晃了晃,“看到了嗎?這個死得痛快,可是,日本人,不,是俺更想看著沒有腿、沒有手的在俺眼前扭動……”
酒館里的人一看到張喜蓬就閹了,又聽到他嘴里一席話,只嚇得全身篩糠。
那個剛剛埋怨監工的小青年嚇得全身打顫,他的身體歪斜在酒桌上,如果沒有酒桌支撐著他,他可能已經癱在地上了。顧慶坤急忙用他清瘦的身體把那個小青年擋在他的身后,他依然陪著笑臉,“就是,張爺,您就是咱們礦工的最大頭領,您的話就是圣旨,有哪個敢不聽?您只要有什么指使,俺虎皮甘愿唯首是瞻!您需要俺做什么?您盡管吩咐,除了殺人,俺殺豬殺虎不在話下,手不哆嗦!”
“好,虎皮呀,有事俺再找你,你也給俺盯著這一些賤貨……”張喜蓬一邊說,一邊扭轉他肥胖的身體走了……
酒館一下寂靜了,誰的心跳也能聽到,薄薄的胸膛與心臟只隔著一層皮。
虎皮的額頭在冒汗,他抬起衣袖擦擦汗珠子,他慢慢退著身體,慢慢把他窄窄的屁股放在了他身后的凳子上。
少頃,酒桌上冒出一句兩句,全是唉聲嘆氣。
“吆,今兒我們的虎皮嘴巴挺順溜!”一個身穿旗袍的女人從酒館后堂走了出來,她腳上一雙高跟皮鞋,看著像是在腳上綁上了一節高蹺。
酒館的男人們抬起了眼角,他們目瞪口呆。
這是一個非常精美絕倫的面孔,一雙細細的眉眼,像唱戲的戲子,更像狐仙;皙白的肌膚,嫩嫩的、細細的、粉粉的、伸手掐掐能出水,出水的芙蓉;鵝蛋臉型,不窄不寬,那么合適,鼻挺嘴小,相得益彰。
顧慶坤一抬眼,兩個人目光相撞。
顧慶坤一激靈,她怎么來了?
來人是誰?跟顧慶坤又是什么關系呢?
來人是顧小敏的二姨,也是顧慶坤媳婦的妹妹。名字喬丹霞,今年剛剛二十三歲。
“你……”
“奧,俺還沒介紹一下自己,俺是那邊……”女人嘴里嬌滴滴的、笑盈盈的話堵住了顧慶坤的嘴巴。
她抬起細細的胳膊,伸出纖纖玉手指指酒館對過的紅房子,“俺是那兒的,俺來了一個多月了,俺叫玉香兒,老家是德州的,以后在這兒討口大家的剩飯吃,希望大家伙兒多多捧場啊!”
顧慶坤沉默了,他不知眼前的女人嘴里為什么胡說八道。這個女人十幾歲在濟南加入了“康米尼斯特學會”(即共產主義學會),到處發展愛國青年……至今八年過去了,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在坊子碳礦,她的突然出現一定意義不凡。
“俺走了,大家隨意吧!但,最好把不該說的話咽下去,不要多事生非!沒什么比命值錢?”玉香兒一邊說,一邊扭著身子離開了酒館。
顧慶坤張口結舌,他明白喬丹霞嘴里話的意思,不僅僅是說給其他工友聽的,主要是說給他,讓他不要把心里疑問說出去,他哪敢呀,他肚子里想說的話可不是兒戲,會要命的,甚至包括他一家大小的命。他急忙梗梗脖子,抓起他手邊的酒壺酒,“咕咚咕咚”,把還沒出口的那一堆話就著酒使勁咽了下去。
離開酒館,顧慶坤垂著頭,踏著稀稀疏疏的路燈,他滿心心事地回了家。
他的女人已經把剩飯熱好了,放在鍋里蒸著。
女人一邊坐在炕頭上縫補著一件破碎的衣衫,一邊默默地流著淚。
今兒的顧慶坤非常安靜,開門聲不大,腳步聲也不大,滿嘴的酒氣沒有醉,只有皺著的眉頭,還有堵在嗓子眼里的疑問,他不敢說。
抬起頭看看滿臉傷心的女人,張張口,他又搖搖頭,可憐的女人跟著他沒有得到一點福,只有淚,還有自己的拳頭里帶著的無名火,此時他深感羞愧,只有沒有本事的男人才打老婆,這句話真的最適合他。打了,疼在女人身上,也疼在他的心上,可是,打慣了,他的后悔多了,他也就麻木了。
他不由自主走到了炕沿,他伸出手去,他想把擋在女人臉頰上的兩縷長發撩起來……“你?……”女人嚇得一哆嗦,她蜷縮著身體往炕里面挪了挪。
顧慶坤的心也哆嗦了一下,他急忙收回了手。
“你吃了嗎?”顧慶坤突然吞吞吐吐地冒出這句話。
這句話嚇了他女人一跳,她抬起張煌的眼神,她搖搖頭。
“老二在那個夏老婆子家很好,不哭也不鬧,那個老太婆不是壞人……幾天前俺去看過了!”
“二丫頭她,她好嗎?”女人又開始哭,傷心的眼淚“噗啦噗啦”落下來,止不住。
“那個老太婆不是壞人,孩子跟著她不受委屈,你是知道的,她一個人很孤獨,有了二敏,她活著也安心……再說,她至少不能餓著咱們孩子,不是嗎?”
“嗯”女人點點頭。
“大敏更沒得說,德國人家里天天吃面包……她會說德語啦,她二叔去見過她,他告訴俺說,孩子比跟著咱們享福!”
女人不再說話,她深深垂著頭,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她身邊的嬰兒。
“老三就留著吧,你也不要擔心什么……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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