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一件男人長褂
風(fēng)穿過了許家的大門洞子。許家大門洞有五六米深,南北通透,穿堂風(fēng)吹散了濕氣與燥熱,在這兒感覺到了涼爽;兩邊是耳房的墻和窗戶,窗戶不大,四四方方能探出冥爺?shù)募绨蚩钢粋尖尖的腦袋;耳房也算是南北正房,只是它的門向北,也就是向著院里。
江德州邁出了舅老爺?shù)奈葑樱ь^看看天,這雨從早上下到了現(xiàn)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似乎越來越大,剛剛又是打雷又是閃電,就像萬馬奔騰闖開了地獄的門,從地獄里沖出了披頭散發(fā)的惡魔,把天與大地罩住了,陰沉沉的。
昨天江德州來許家來探望舅老爺時,兩個人都喝醉了。舅老爺?shù)浆F(xiàn)在也沒醒,因為舅老爺心里高興多喝了幾杯。許老太太終于想明白了,讓羅一品與許連成結(jié)婚,寄往北平的信已經(jīng)在路上了,這件事怎么能不讓他高興呢?他一高興把江德州也灌醉了。
江德州前半生曾在沙場馳騁,后半生他沒有其他嗜好,連紙煙也不曾吸一口。只喜歡在冬天冰冷的夜晚喝一口小酒暖暖身子,但,他從不在閔家喝酒,他只喜歡與許家舅老爺對飲。
昨兒,許家老太太讓火房給他們準備了幾樣下酒菜。他們一邊喝著小酒,一邊用殘缺不全的牙齒嚼著幾根腐竹炒肉,一邊呶呶不休。趙媽又給他們端上一盤煮的花生米與芹菜涼拌,真的清脆可口。
喝過一杯酒江德州就頭重腳輕,醉態(tài)百出,他盡量克制自己的酒量,他沒有酒量,就怕舅老爺偷偷給他的杯子里添點,添點,他迷糊了,也就沒有了警惕性,醉了,把身子往椅子里一斜歪。趙媽讓丫頭端來兩杯熱茶,給他們每人一杯,他半閉著眼,抓著茶杯,往嘴里倒著,似乎這一杯茶倒進肚子里,就醒酒了,就能走路,錯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這一睡就是一天。
雨和風(fēng)敲打著窗欞,他醒來了。
他蹣跚著身體邁出了院子,趙媽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把一把舊雨傘遞到他手里,嘴里說著:“許老太太剛剛?cè)|院看孫少爺去了,她說她一會兒回來,如果您有事她說不讓俺攔著您,這把雨傘您拿著。”
“俺回去看看,也沒什么大事,順路去一趟羅家看看……”
“那您慢點,路上滑。”趙媽在他身后絮絮叨叨。
許家的院門大敞著,冥爺不在。
江德州手里擎著雨傘邁上了長廊,忽然,頭頂上飄過一綹亮光,一道閃電像皮鞭抽打在銀河上,“霹靂”一聲,響徹天地,霎時間,像銀河決堤,雨水再次傾斜而來。江德州身體往前踉蹌了一下,腳步停在了門洞子里。
冥爺從耳房的窗口伸出細細的脖子,他瞇著眼偷偷地、上上下下打量著江德州,江德州一身干凈長衫,頭發(fā)雖然有點亂,有幾縷還搭在臉前,遮住了他的眼睛,往下滴啦著雨水,那是風(fēng)吹的、雨打的,看得出江德州比以前干凈利落多了,嘴巴頦上的胡須也修剪的順溜。
許家人對江德州的態(tài)度要比對他強多了,尤其那個舅老爺,這么多年與他這個管家說的話加起來沒有十句,又不能得罪舅老爺,許家老老少少都怕他,還跟他最親近,真是奇怪。這幾天許老太太有事沒事也往舅老爺屋里跑,一待就是大半天,嘮嘮叨叨也不知說了什么?神神秘秘。
想到這兒,冥爺眼珠子一轉(zhuǎn),他急忙把頭縮了回去,他扭著身子繞出了耳房,他不聲不響地站在江德州的身后。
這個時候,江德州把腳步挪到了靠近門口的臺階上。看著江德州想離去的樣子,冥爺著急了,他往前踮著小步,甩著蓮花指,聲音溫和:“江,江管家,您這是要走嗎?這雨啊,太大了,過會兒,雨也許就小了,您不嫌棄就在門洞子里坐坐,陪俺聊聊天,可以嗎?”冥爺咧著小嘴露出參差不齊的小牙,昂著頭,滿臉討好之色。
江德州把手里的紙油傘伸出大門口,在臺階下面抖了抖,直直腰,扭頭看看站在身后的冥爺一眼,心里說:這個老家伙怎么變了?還能說出一句兩句中聽的話。
“直管家,不,冥爺,您嚇了俺一跳,不要有事沒事躲在人家背后吆喝,遇到膽小的還不被您嚇?biāo)溃俊苯轮葑炖镆贿呎f著,他一邊向后退了幾步,他一邊低頭瞄著地上的一個小凳子,嘆了口氣說:“就在這兒避避雨吧,這光景下這兒是最涼快的、最干爽的地角。”
“就是,”冥爺從嘴角吐出兩個字,一邊彎腰把地上的小凳子抓在手里,一邊用衣袖彈了彈,然后又把小凳子放在江德州的身后。
冥爺這個人其實真的很講究,長衣長褲穿的干凈,頭發(fā)更是絲絲縷縷梳得黝黑,他身上還帶著一種香胰子的味道,肘窩下面還塞著一方手帕,一瞥一笑不像個男人,本來他就是一個太監(jiān),有女人習(xí)性可以理解。奇怪的是冥爺今兒耳朵上夾著一支香煙,看上去有點可笑。
江德州不是一個看人下菜單的人,什么芝麻小事他從不放在心上,更不會與人計較。他撩起長褂,慢慢蹲下身子坐到了小凳子上,長褂下擺搭在兩條腿上,蓋住腳脖子;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整襟危坐;一雙腳丫向兩個方向擺著,腳上一雙元寶頭的黑布鞋已經(jīng)濕透了,腳底上還掛著一點泥。
表面看上去,冥爺很囂張,許家的下人都聽他的,其實他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沒有人愿意坐下或者停下腳步,聽他絮絮叨叨。今兒他好不容易抓到了江德州,他就打開了話匣子。
“那個孫少爺許連盛腿上中了槍傷,他們還要瞞著俺,只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江德州沒說話,他只抬了一下耷拉著的眼皮,斜了冥爺一眼。
冥爺繼續(xù)一撇一捺地嘀咕:“俺畢竟在許家待了這么多年,他們還是不信任俺,唉!”
“咱們只是下人,不該問的就不問,不該管的事兒就不去摻糊,知道多了對誰都不好。再說,冥爺您在俺眼目前念叨許家的不是,就不怕俺把您的話告訴許家的人嗎?”江德州故意說。
冥爺急忙晃頭擺手,勾起嘴角:“不會的,您江德州的為人處世,俺心里特清楚,再說,您也知道俺只是在您面前訴訴苦水,心里也不摞事兒,畢竟吃誰家向誰家,俺心里呀還是指望著許家好,許家好俺也好……這不,俺耳朵上這根香煙還是孫少爺許連瑜給俺的,這是洋煙,一般人看不到,別說抽了……”
“對,就是這個理,有一些事該瞞著還是要瞞著的,你不問,他不說,這最好了,少操點心。”江德州瞇瞇眼,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
“有件事俺還是要問,那個閔家四少爺?shù)氖聝骸壁斖蝗粔旱吐曇簦疤街碜佣⒅轮莶[著的眼睛。
“俺家四少爺早回來了__”江德州繼續(xù)瞇著眼,看上去似乎在打盹。
“那個俺家二小姐呢?她好一陣子沒回來了,大少爺和孫少爺回來,她也沒回家看看,她現(xiàn)在還住在閔家嗎?”
江德州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他緊緊盯著眼前冥爺這張清瘦黝黑的臉,這張臉上擺著好多疑問,就像沙河街上擺著的青菜,各色各樣。他一下明白了,眼前的冥爺已經(jīng)看透了許洪黎的為人,他只是沒有點破,他想從他江德州嘴里得到證實。
江德州垂下眼角盯著他腳上濕漉漉的鞋,答非所問地嘟囔著:“俺這鞋子呀要回家洗洗,晾晾,實在無法穿了,就扔彌河里去。”
江德州的最后一句話嚇了冥爺一跳,他不再說什么,也不再問什么,他也不傻,江德州的話再清楚不過了。
正在這時,一輛人力車頂著雨落在了大門口的臺階下。
冥爺聽到聲音一聳耳,那根香煙“出溜”從他耳邊滑落,江德州一抬手抓住了那根香煙,他一邊遞到冥爺?shù)氖掷铮贿呎酒鹕韥怼!摆敚S家來人了。”江德州念了一嗓子。
冥爺一激靈,他一邊晃著腦袋,一邊站穩(wěn)腳步,他的身子一邊扭著邁向大門口。
只見門口臺階下,一個女孩正與車夫低低說些什么,她身上披著一件男人的長褂。
冥爺皺皺眉頭,一眨眼,車夫抓起車把調(diào)轉(zhuǎn)車身,邁開一雙大腳“撲騰撲騰”走了。
女孩一只手里抓著行李箱,她的另一只手抓著長褂的衣領(lǐng),她的腳步邁向了臺階。
看著眼前的女孩,冥爺急忙把手里的香煙裝進了衣袋里,一邊伸出雙手準備去抓女孩手里的皮箱,他嘴里一邊興奮地喊:“是孫小姐回來了,是孫小姐,三年了,三年了……”
許連姣迎著冥爺彎彎腰,嘴里親切地喊著:“直管家您好……”她一抬頭,她也認出了站在冥爺身后的江德州,她又向江德州彎彎腰,“江伯伯好!”
冥爺從許連姣手里接過行李箱,他退到一旁留出一條路,“孫小姐,快,快請……”他一邊向院里喊:“趙媽,趙媽,孫小姐回來了__”他忘記了江德州的存在,許連姣向他弓腰行禮,他有點忘乎所以。
冥爺?shù)穆曇糇е曷曧樦鹤鱼@進了堂屋。
許老太太剛剛從東院回到堂屋,趙媽剛剛遞到她手里一杯熱茶,聽到院門口傳來冥爺?shù)捏@呼,她抓著茶碗的手一抖,她身體往前探了探,眼睛穿過了大敞著的門扇,房檐上的雨順著高低不平的瓦片往下流著,遮住了外面的情景。
“趙媽,直管家在吆喝什么呀?”
“剛剛,俺看到他與江管家在聊天,這會……”趙媽踮著小腳往屋門口走了一步,突然回過頭看著許老太太,滿臉驚喜:“那個,那個,直管家說孫小姐回來了,俺去看看,看看。”
許老太太猛地站起身沖到了屋門口。
迷迷蒙蒙雨水打在石基路上,濺起高高的水花;打在院里的杏樹上,濃密的葉子變得尤其翠綠;風(fēng)吹落的樹葉在雨里蕩著,在地上的水渦里打著璇兒……這個天氣,那么遙遠的路,不可能呀,再說,她怎么也要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回來的,就這么不聲不響地回來了……許老太太搖著下巴頦,她真的不敢相信。就在這時,許連姣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里的石基路上,她歡快地跳著,嘴里清脆地喊著:“祖母,祖母,您老在哪兒?”
許老太太瞪大了眼睛,雨中的女孩就是她的孫女許連姣,不會錯。她的雙手由于情緒激動而顫抖,她急忙扶著門框,身子與腦袋探出了屋子,房檐的雨水淋在她的頭上,淋在她的臉上。“連姣,連姣,祖母在這兒,快過來,快過來。”
趙媽手里擎著雨傘追在許連姣的身后,她的小腳在石基路上打著滑,她嘴巴里嘟囔著:“孫小姐,您慢點,慢點……”
許連姣嘻嘻笑著沖進了堂屋,她一下抱住了許老太太,小嘴貼在老人的脖子上,嘴里甜甜地叫著:“祖母,俺真想您。”
一件男人長褂從許連姣的身上滑落。
趙媽邁進了屋子,她一彎腰從地上撿起了那件衣服,她抓在手里,這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粗衣布褂,這件衣服怎么會穿在孫小姐的身上呢?
“讓祖母看看你。”許老太太伸出雙手捧著許連姣的臉,這是一張多么精致的臉呀,多像她母親萬瑞姝,萬瑞姝嫁到許家那天,風(fēng)撩開了她頭上的紅蓋頭,當(dāng)場的客人被眼前的新娘子的美貌驚呆了。
這么美的模樣,一路上不會有事吧?想到這兒,許老太太心與手又開始哆嗦了,嘴里吐出一句擔(dān)心的話:“連姣,路上安全嗎?”
“嗯,安全,俺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疲@天這雨多順呀……”許連姣扭臉看著院子里“嘩嘩嘩”下著的雨,她不想把她路上遇到的驚險告訴老人。三年不見,眼前的老人已經(jīng)有了蒼老的痕跡,一多半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額頭又多了一層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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