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為什么流淚?
幾只喜鵲躲在杏樹上,把身子藏在枝葉之間,享受著那點點的陰涼;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叫著、飛著,落在火房的門口,顫顫抖抖、小心翼翼邁著一雙細細的小腿,往前瞪著一雙雙小眼睛,盯著人的腳步,飛快地垂下頭啄食著地上灑落的一點點飯粒,聽到腳步聲,驚慌失措地展開雙翅飛上枝頭;池塘的魚在水面上跳躍著,爭搶著荷葉上的水珠,蕩起一片片漣漪;幾只蝴蝶扯著美麗的衣衫,悠閑自得地飛著,伴著幾聲蛙鳴,把荷花當成了它們的舞臺,翩翩起舞。
顧小敏攙扶著舅老爺來到了池塘邊。舅老爺手里拄著拐棍,磕磕絆絆地往前走著,嘴里絮絮叨叨:“這兒是許家最涼快的地方,也是最美的地方。”
不遠處的火房門口傳來了一陣陣丫鬟們的笑聲。
“今兒又有好飯吃了,聽說來了客人……”公鴨嗓的聲音很響亮。
“俺喜歡吃趙媽做的梅花餅,趙媽多做點就好了,三小姐吃不了,俺可以打打牙祭。”春兒真的很會說話,嘴里嚼著口水,聲音又尖又細。
“別說話,瞅瞅那邊誰來了?舅老爺出來遛彎了,你們看看他,他走路都費勁了……”一個丫鬟抬起頭往這邊撩了幾眼,撇了撇嘴角。
顧小敏抬起忐忑的眼神瞄著舅老爺臉上的表情,她真怕舅老爺發火。
舅老爺好像沒有聽到那一些丫鬟的話,他繼續佝僂著身體往前走著,眼睛看著池塘,嘴角咧著,很開心的樣子。
順著舅老爺的目光看過去,池塘里的荷花千姿百態,又嬌羞欲滴,微風吹來,送來一縷縷甜香,蓋過了一絲絲魚腥味。
走了一會兒,舅老爺停下了腳步。“丫頭,俺想到那棵桂花樹旁邊的石凳上坐會兒,俺走累了……”
“是。”顧小敏嘴里應著。
顧小敏把舅老爺攙扶到桂花樹下面,她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擦石凳子。
舅老爺一只手抓著拐棍,用另一只手扶著顧小敏的肩膀,他把身體轉了半個圈,慢慢坐了下去。
“你去玩吧!你去月亮橋玩吧,從那兒能看到許家所有光景,還有池塘的魚兒……俺是爬不動了,讓俺一個人靜會。”舅老爺聲音溫和。
顧小敏扭臉看看池塘的方向,她猶豫了一下,腳步沒有動。
舅老爺抬起一只手向前擺了擺,說:“去吧,丫頭,不用擔心俺這個老不死的,累了,俺自個就回屋了。”
顧小敏邁開了小腿,她迎著從池塘上飄起的一陣陣風躥上了月亮橋。
在堂屋里,許家老太太接見了夏婆子和夏蟬,還有寶根。許老太太握著夏婆子的手好一會兒也沒有松開,嘴里連聲說著:“謝謝您,謝謝您!”她的語氣里帶著真情實意。
夏婆子聽了心里很舒服,還有點緊張,她的額頭冒著汗。
在來許家的路上,她也有點后悔,在心里自問,是不是太唐突?再看看身邊走著的女兒,她心一橫,為了女兒她必須豁上她這張老臉。她只是沒有想到許老太太這么熱情。
“快坐,快坐,趙媽,上茶。”
隨著許老太太的話音屋門口走進一個丫鬟。
丫鬟垂著頭從堂屋門口外面邁了進來,弓著腰走近許老太太,壓低聲音:“老太太,趙媽在后廚,她在給三小姐做梅花餅。”
“嗯,瞅瞅俺這記性,這么快就忘了,這是她的手藝,快,快上茶,順路跟她說今兒讓火房多炒幾樣菜,就說許家來了貴客……”
“是,”丫鬟退著離去了。
許老太太再次抓起夏婆子的手,抬起眼睛看著上座的椅子,說:“大妹子,您坐,坐!”
“這怎么好呢?怎么好意思呢?”夏婆子嘴里推讓著,身體退著,一雙小腳往后打了一個趔趄坐了下去。她的身體在座位上扭捏著,如坐針毯。
“您老是俺許家的貴客,理應上座,理應接受俺跪謝……”許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退了一步,一邊撩起裙擺,準備跪下去。
夏婆子急忙從椅子上跳起身,伸出一雙顫抖的手,嘴角哆嗦:“哪敢?哪敢?您這是折煞俺一個鄉下佬了。”
“您先坐著,”許老太太又把夏婆子扶到椅子上坐下,語氣關切:“您歇歇腳,走了這么遠的路,一定累了,又這么熱的天,早知道您來,俺安排馬車去接您……”
安頓好夏婆子,許老太太又轉過身走近夏蟬,她向夏蟬敞開了懷抱。“孩子,過來,過來,讓大娘看看,看看你……”
夏蟬抬起眼角偷偷瞄瞄門口旁邊站著的寶根,他依舊那樣傻乎乎地站著,她看著心疼。
許老太太把夏蟬摟在懷里,她抬起一只手撫摸著夏蟬的小臉,嘴里嘖嘖著。自從她小女兒平安回到家,她一直都想去見見這個女孩,姚訾順怕有鬼子盯著許家一舉一動,就沒讓她去打擾夏家。她讓人給夏家送錢,夏家沒收。此時夏家自己找上門,一定是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她必須全力而為。
一旁的寶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也沒有他插話的機會。他沒想到夏家與許家還有這么深的淵源。一雙無處安放的大手一會兒握在胸前互相揉搓著,一會兒在他的褲子兩邊擦著,擦出兩道汗水的痕跡;垂著的額頭上冒著汗珠子,汗珠子順著他俊郎的臉頰流到了他的脖子,浸濕了他的衣衫。
夏蟬的目光一直看著門口,許老太太順著夏蟬的目光看過去,是呀,剛剛許連姣帶進三個人,她怎么把這個小伙子忘了呢?吆,這個小伙子怎么這么面熟呀?許老太太滿眼驚愕,一時半會兒她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把臉又轉向身后的夏婆子,喜相地問:“這是您的姑爺,是嗎?”
夏婆子一愣神,她不明白許老太太話里意思,當她看到許老太太面對的方向,她滿臉尷尬,她急忙抬起胳膊擺擺手,把身子轉到了另一邊。
夏蟬臉紅了。
一旁的許連姣插話說:“祖母,您仔細看看,您不覺得他很面熟嗎?”
許老太太往門口方向走了一步,她的目光在寶根臉上來來回回掃著,她用牙齒咬咬下嘴唇皺皺眉頭,晃晃下巴頦。
“祖母老了,真的忘事了,他是趙媽的兒子呀,您真的不記得了?”許連姣喟然嘆曰:“祖母,您不服老不行呀!”
“是寶兒?是寶兒。”許老太太的身體往前踉蹌了一步,滿眼驚異。
寶根伸出雙手扶著老人,嘴里說著:“許老太太,俺寶兒給您見禮了。”寶根“撲通”跪了下去。
寶根曾在沙河街學校上過五年學,他的學費都是許家給出的,這也是趙媽念許家好的主要原因。
“趙媽,來人,不,把寶兒帶去見趙媽。”許老太太聲音激動:“趙媽天天念叨孩子,沒想到人不經念叨。孩子,你去吧,去見見你的母親,她真的好想你呀……”
寶根被許家丫鬟帶走了,看著寶根離去的背影,夏蟬往前追了一步,夏婆子嗓子眼里輕輕咳嗽了一聲,夏蟬嘟囔著嘴巴站穩了腳步,一臉的不高興。
許連姣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偷偷笑了。
許連姣走近夏蟬,她拉起了夏蟬的手,她的心一哆嗦,這雙小手真的很粗糙,手心滿是繭子,讓她心升可憐。
“祖母,俺帶著夏姑娘去見見小姑姑,可好?”許連姣抬起頭看著許老太太問:“您陪著夏太太說會話兒,俺就不打擾您啦。”
夏婆子往前挺挺身子,瞪著昏花的眼睛狠狠瞥了一眼夏蟬,這個丫頭心里掛著那個男孩,真是羞死人了,哪有女孩去追男孩的道理?“唉!”夏婆子在心里嘆了口氣。
許老太太把身子坐到夏婆子旁邊的椅子上,抬頭看了一眼許連姣,又扭臉看著夏婆子,慢聲細語:“大妹子,三丫頭身體一直很虛弱,本想讓她來給您見禮,只是,她昨天來了月事起不得床,您老不要見怪啊。”
“哪里?哪里?俺知道,俺家蟬兒性格活潑又野,就怕她……”夏婆子扭著上身,嘴里叨咕著:“就怕她給三小姐添亂不是嗎?”
“不,大妹子,俺家三丫頭與夏姑娘很投緣,前幾天她一直想去找你們,俺不放心,沒讓她去,是俺許家做事不周到。”
“不,不…”夏婆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時語塞。
在兩個老太婆互相絮絮叨叨的時候,許連姣拉著夏蟬的小手竄出了堂屋。
許家的院子真大呀,夏蟬滿眼都是驚訝,院里的長廊像是幾十只蚯蚓纏在一起,連著幾條石基路,連著幾個小院,連著院門口,院門口的門洞子里探出一個窄窄的小臉,那是冥爺。
冥爺把他細瘦的身體貼在墻上,他的眼睛穿過了長廊瞄著堂屋的門口,他聽到了從堂屋里傳來的笑聲,他只是沒聽明白堂屋里的人在說什么?只有許老太太的驚呼聲:”寶兒?!“
他身體一顫,寶兒不是趙媽的兒子嗎?難道那個青年是趙媽的兒子?真是一個結實的小伙子。他滿心羨慕,再回頭想想自己孑然一身,他有點失落,臉色有紅變青,由青變白。他無精打采地扭轉身子,慢騰騰準備坐回小凳子上,突然,他聽到了兩個女孩有說有笑的聲音,他再次站直腰身把頭探出去,只見許連姣手里拉著那個一頭短發的女孩竄出了堂屋,她們的腳步沿著長廊往前走著。
夏蟬一扭臉,她看到了躲在門洞子里的冥爺,她向冥爺伸伸舌頭扮了一個鬼臉。冥爺狼狽地笑了笑,他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擺了擺,就在一瞬間,他心里突然喜歡上了這個女孩,那種說不清的喜歡,好像這個女孩是他上輩子的故交,難道上輩子俺冥爺也有孩子?這個女孩是俺上輩子的孩子嗎?冥爺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親情的感覺,他呆呆地目送著女孩往后院而去的背影,他心里平添了一種歡喜。
往前走,穿過堂屋的后山墻,是一個很大的池塘,熱風吹拂,波光粼粼;荷花搖曳,裊裊婷婷。
池塘上有一座橋,一座鑲嵌著景泰藍的月亮橋,橋身不寬,也不算太長,抬頭看過去,橋的對面有幾處房子,房子下面還有一個很大的花壇,花壇旁邊往東西通著幾處院子……
“過了橋,往前走就到了……”許連姣拉著夏蟬的手邁上了月亮橋。
夏蟬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暈頭轉向,眼花繚亂。
橋面上,顧小敏的小身子趴在橋欄桿上,眼睛盯著池塘里跳躍的魚兒,她一只手里攥著一縷青草,她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掐著草葉子,掐的一點點的,然后撒進池塘,那一些稀碎稀碎的草在橋下面洋洋灑灑,慢慢飄落下去,在水面上浮著,魚兒互相推搡著、互相爭搶著……顧小敏“咯咯咯”地笑著。
耳邊傳來了腳步聲,顧小敏猛一抬頭,她的目光撞上了夏蟬一雙靈動的眼睛,這個女孩怎么這么面熟?
顧小敏的手一抖,手心里的青草灑落,她只感覺心慌意亂,這種感覺第二次發生,真實的心慌意亂,更多的是凄涼。
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體,直愣愣地盯著從眼前走過的女孩,女孩一頭短發,一臉俊秀……左耳朵上有一個疤痕,一個不算太清晰的疤痕,這個疤痕也許沒有人注意,而,此時此刻顧小敏注意到了,她全身哆嗦了一下,兩行眼淚奪眶而出,嘴里喊著:“二姐~”她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幾步。
這個時候許連姣已經邁下了橋。夏蟬的一只腳剛剛抬起來,耳邊傳來了女孩的呼喚,帶著淚的呼喚,她的心臟突然塞進了好多冰塊,她手腳的血液瞬間不再流淌,這么熱的天,她感覺到了冷。剛剛在橋面上她也發現了那個小丫頭,她也有曾相識的感覺,而此時聽到身后小丫頭的呼喚,她收回了邁出去的腳步,她猛地轉回身,她迎著小丫頭跑過去。
顧小敏撲進了夏蟬的懷里大哭,用一雙小手緊緊抱著夏蟬,生怕一松手就再也見不到她二姐了,雖然她不曾見過她的二姐,她感覺眼前的女孩就是她的二姐。她嘴里含著淚一遍一遍地喊著:“二姐……二姐……”
夏蟬舉起顫抖的手撫摸著顧小敏的小腦袋,無法克制的淚水奪眶而出。夏蟬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激動?更不知自己為什么流淚?
橋下,許連姣聽到兩個女孩的哭,她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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