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自鳴得意
天亮了,許洪濤和萬瑞姝一夜無眠。
江德州吃了點飯就離開了許家,他去彌河口潘家村找姚訾順。
萬瑞姝想讓江德州歇歇腳,她去找姚訾順,只因為司機(jī)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好,她準(zhǔn)備去一趟警察局報案。
“本來想讓司機(jī)送連姣去坊茨小鎮(zhèn),今兒看,丫頭還要在家多待幾日……”萬瑞姝站在床頭嘴里絮叨著。
躺在床上的許洪濤憂心忡忡,萬瑞姝在說什么他沒有聽進(jìn)心里去,他腦子里一直是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還有司機(jī)艱難地推開車門一瞬間的那聲吆喝,想到這兒,他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滑出了他的眼角,嘴唇哆嗦:“那個孩子剛剛二十幾歲,唉,沒想到,是俺許洪濤連累了他。”
萬瑞姝知道許洪濤一時半會兒放不下昨兒晚上的事情,她更知道那個司機(jī)是姚訾順安排到許家來的,是為了保護(hù)許洪濤的安全。
“事兒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責(zé)……”她也只能這樣安慰她的丈夫。
“連姣呢?不要把昨天的事兒告訴她們,但,必須讓她們平安離開彌河碼頭。”許洪濤聲音里含著淚。
萬瑞姝點點頭。
許連姣在后院她二嫂琻鎖的屋里。琻鎖是許連盛的媳婦,她剛剛懷孕兩個多月,萬瑞姝讓她在床上躺著不許亂動,吃飯都有人送到屋里,只為了保住她肚子里的許家孩子。
琻鎖是彌河口本地人,生在一個多女家庭,她十一歲時,她父母把她賣到了許家做丫鬟。萬瑞姝見她機(jī)靈就收在身邊做貼身丫鬟,她歲數(shù)比許連盛大三歲,她把許連盛當(dāng)?shù)艿芤粯犹蹛郏瑑蓚孩子幾乎形影不離。
每天早上,太陽還沒有出山,萬瑞姝就帶著丫鬟與年幼的許連盛去河邊上練武。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出乎萬瑞姝的意外,幾年下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琻鎖也練就了一身功夫,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許連盛。
許連盛十五歲時,許家送他去了北平念書,本來想讓他念完五年書去國外,許連盛說什么也不去,他竟然跑回了彌河口,在飯桌上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他要娶琻鎖為妻。
許洪濤聽了當(dāng)場大發(fā)雷霆,嚇得許連盛跪地不起;萬瑞姝也大吃一驚,她沒想到自己最優(yōu)秀的一個兒子喜歡上了一個丫鬟,歲數(shù)還大她兒子三歲,一時她也無法接受;琻鎖羞愧難當(dāng),她哭著、跑著離開了許家。
琻鎖的離去,許連盛開始絕食,開始滿世界找他心愛的女人。
開明的萬瑞姝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同意許連盛與琻鎖結(jié)婚,并且說服了她丈夫許洪濤。她卻說服不了封建思想頑固的許老太太,她只好讓兩個孩子跑回了滄州萬家偷偷舉行婚禮。
“你二哥好嗎?有兩個多月沒看到他了,上次打電話說他暫時不能回彌河,準(zhǔn)備去一趟滄州,不知去滄州做什么?路途遙遠(yuǎn),還不安全……”琻鎖模樣溫良,性格開朗,說話柔順。
“吆,二嫂是想俺二哥了不是?剛剛分開不到三個月呢。”許連姣歪著頭調(diào)皮地看著琻鎖的眼睛,這雙眼睛雖然不是很大,卻包著一汪思念與牽掛。
“不是的,他不會照顧自己,從小都需要人照顧……”琻鎖垂下了害羞的眼睛。
“他挺好的,聽娘說他和大哥在一起,有大哥在,二嫂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前天,婆婆也說起大哥到了滄州,還說哥倆在一起互相照顧,挺好的……”
就在這時,前院貨場方向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二嫂,俺去看,看看誰來了?”許連姣眼前冒出了代前鋒的身影,臉上升起一層羞紅色。
“婆婆不讓俺去前院,這幾天前院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俺也不清楚。聽你說公公腳崴了,俺也跟著你去看看他……”琻鎖說著就要從床上爬起來。
“二嫂,您還是聽娘的話吧,不要亂動,俺去看看,有什么事兒俺回來告訴嫂嫂。”
許連姣勾起嘴角笑了笑,她整理了一下裙衫,又歪著頭在梳妝鏡前轉(zhuǎn)了一圈,心滿意足地踏出了屋子,她的腳步沿著長廊直奔前院。
南大門傳來了張伯的聲音:“老爺,彌河警察局來人了,是胡警官。”
許洪濤“騰”從床上坐了起來,那只腳丫不小心碰到了床沿,他嘴里“哎吆”了一聲。
萬瑞姝心疼地埋怨著:“你著什么急?是胡毛子,他來做什么?你躺著,我去看看。”
“他來的正好。”許洪濤從床上坐起身子,把一條胳膊伸向萬瑞姝,低垂著頭在床下找著鞋子,嘴里說:“扶我去堂屋,我要聽聽他怎么說?說什么?”
胡毛子是彌河口警察局的副局長,更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家伙。他四十多歲,清瘦,身上好像沒有長肉,他的個子已經(jīng)超過了一米八,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個麻桿。他非常愛好,頭發(fā)中分,絲絲縷縷貼在耳朵上面,露著齊整的、油乎乎的一條頭皮。頭發(fā)上不知擦了多少豬油,太陽一照,那油順著脖子與額頭滑到了他干瘦的臉頰,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的臉就像涂著油的、紫紅色的茄子。
他出門一般不戴警帽,怕壓著頭發(fā),怕人家看不到他的修飾與干凈,他自覺非常干凈,身上噴著花露水,不是為了躲避蚊蟲,他喜歡那種味道,那種味道能遮擋住他的狐臭,因為他有狐臭,至今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
今兒,他晃著細(xì)瘦的、長頸鹿般的脖子,把雙手背在身后抓著他的警帽,走起路來甩著八字腳。他身后還跟隨著兩個小警員,兩個小警員一臉為虎作倀的表情,走路吊兒郎當(dāng),肩上背著長槍,每走一步就抬起手抓抓槍托,弄出一點響聲,時刻警告著旁人,他們手里有槍,小心槍走火。
踏進(jìn)許家貨場,胡毛子的一雙小眼睛不夠使了,一會兒盯著扛著一包包貨物的工人,他一會兒看看手里攥著鐵算盤的理貨員,一會兒停下腳步,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手,準(zhǔn)備摸摸眼前摞得比他高的貨物,他的手還沒有碰到貨物,又把手收了回去,把手里的警帽夾在腋窩下,兩雙手在一起拍了拍,似乎是他剛剛觸摸到了一手灰塵。
抬起兩根手指從褲兜里摸出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擦擦臉上淌著的油,再用一根手指摳摳鼻子眼,而后,把手指頭在手帕上擦擦,不知道他是真干凈,還是假干凈?
他心里嘀咕著:許家的生意還真不錯呀,日本人為什么想法設(shè)法想要許家碼頭?是貪戀這里滾滾而來的財源呀。
張伯站在南門口,他一直用眼角盯著胡毛子的一舉一動。看著胡毛子的腳步越來越近,他把身體退到墻邊上,給胡毛子他們讓出一條路。
胡毛子沒有用正眼瞅一眼張伯,他緊緊閉著嘴唇,雙頰凹陷;舌頭在嘴巴里來回攪著,腮幫子左右扭動,由于他的臉干瘦,一晃,一動,薄薄的臉皮被拽的青綠綠的、亮油油的,猛一看臉上只剩下了高高、尖尖的顴骨。
張伯向胡毛子鞠躬問好:“胡長官好,俺家老爺昨天崴了腳,不能親自出來迎接您,您跟俺來吧!”
“哦?你剛剛說什么?”胡毛子停下了腳步,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一臉關(guān)切,語氣著急:“這是啥時候的事兒?許老板沒事吧?”
看著胡毛子一臉虛情假意,張伯心里罵了他一聲:這件事你胡毛子能不知道?日本人在彌河口為什么囂張跋扈?與你們警察局有脫不了的干系。
“張管家,你沒聽見俺問話嗎?”胡毛子拖著長音,一雙兇惡的黃眼珠子在張伯臉上狠狠掃著。
“不好意思,胡長官,俺昨兒一宿沒睡,有點困,可能上了年紀(jì),聽力也不好。請您原諒!”張伯再次弓弓腰。
“沒事,俺老胡與你家老爺不是認(rèn)識一天兩天了,張管家也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俺胡毛子不是嗎?”
“是,是!”
萬瑞姝站在堂屋門口,她眼瞅著胡毛子兩條大長腿邁過了長廊的臺階,她迎著胡毛子往前走了一步,心里有一萬個不想見到此人,她也要滿臉堆笑,嘴里透著歡喜:“吆,這人還真不經(jīng)念叨,一念叨就來了,快,胡局長您快屋里請。”
胡毛子一見到萬瑞姝就站直了身體,眼前的萬瑞姝典雅端莊,奔五十歲的女人了,身上依然還洋溢著少婦的風(fēng)韻,讓胡毛子情不自禁收斂起他身上尖銳又傲慢的鋒芒,他把腋窩下的警帽抓在左手里托在身前,面對萬瑞姝彎彎腰。“許太太,您好,俺老胡打擾您了。”
“呵呵,胡局長,您話重了,您能夠到許家,許家蓬蓽生輝。讓外人看看,誰還敢欺負(fù)我們許家?快請進(jìn),洪濤在屋里等您呢,他腿腳不方便,他讓俺出來迎接您,您不要見怪俺一個婦道人家喲。”
“許太太這么說,俺心里有愧,不能守護(hù)許家周詳,是俺老胡的過錯。”胡毛子抬起右手撓撓耳后,那兒正有一滴豬油從他頭上滑落,刺撓的感覺。
“哪里?您身居要職,公務(wù)繁多,不能面面俱圓,可以理解,胡局長,您請!”
胡毛子弓著腰向前邁了一步,突然又停下了腳步,他扭著細(xì)脖子向他身后瞪了一眼,緊緊跟隨在他身后的兩個小警員“唰”停下了腳步,往前一挺身,往后挪挪雙腳,站在了院子里的石基路一側(cè)。
萬瑞姝向屋門口外面站著的丫鬟遞了一個眼神,“準(zhǔn)備上茶!”
“是!”丫鬟答應(yīng)了一聲退著離去。
許洪濤端坐在堂屋上座上,他一身長褂,外套一件青色錦緞坎肩,他的一只腳穿著鞋子,另一只腳包著厚厚的紗布踩在鞋面上。他的一雙眼睛笑瞇瞇盯著屋門口。
當(dāng)看到胡毛子從屋門口踏了進(jìn)來,他用一只手抓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雙手重疊舉在胸前,從里往外一推,高聲打著招呼:“胡局長,您好,什么風(fēng)把您吹來了?快請坐!”許洪濤嘴里一邊說著,一邊把臉扭向他右側(cè)的上座。
“不坐了,許老板,今兒俺唐突跑來許家,是有事兒的。”胡毛子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嘴里的語氣慢條斯理。
“奧,有什么事兒?”許洪濤嘴里雖然這么問,他已經(jīng)想到了胡毛子來許家碼頭的目的,聯(lián)想到無辜喪命的司機(jī),他心里顫抖了一下,剎那間眼眶里再次溢滿淚水。
胡毛子多么狡猾呀,他已經(jīng)察覺了許洪濤臉上的變化,他故意在許洪濤傷口上撒鹽。“許老板,您司機(jī)的尸體還停在我們警察局大院里,您看看……”
聽到胡毛子嘴里的話,許洪濤身體一踉蹌“撲通”跌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萬瑞姝慌忙躥到她丈夫身邊,垂下頭,輕聲安慰道:“不要難過,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咱們要把司機(jī)入土為安,不能讓他停在警察局的院子里,這天還有點熱,不是嗎?”
許洪濤抬抬胸膛,嘴里吐出一口長氣,雙手抓著椅子扶手,使勁晃著頭,嘴里有氣無力地說:“你安排他張伯帶人去一趟警察局,把司機(jī)尸首領(lǐng)回來吧。”
胡毛子昂起頭,扭了扭細(xì)細(xì)的脖子,不緊不慢抬起右拳頭揉了揉鼻子,把左手的帽子抓在胸前,眼睛盯著他手里的帽子,嘴里說:“我們正在調(diào)查此事,許老板被壞人追殺,是不是您的司機(jī)勾結(jié)土匪所為呀?”
“不,不會,是……”許洪濤想說是日本人所為,他沒有說,他知道彌河口警察已經(jīng)變成了日本人的左膀右臂,胡毛子更與日寇狼狽為奸。
“許老板,您知道是誰所為嗎?”胡毛子彎下他大蝦腰,瞪著一雙賊溜溜的眼珠子尋找著許洪濤的眼神。
許洪濤抬起胳膊,擺擺手說:“這件事,還需要胡局長您去調(diào)查,只是,天氣有點熱,我許洪濤希望我的司機(jī)早點入土為安……”
“這好說,如果許老板不報案,我們也不立案,您說呢?”
“我們不報案。”一旁的萬瑞姝站直身體,扭臉看著胡毛子,聲音低沉:“這件事我們許家認(rèn)栽。胡局長,您稍坐會,俺給您和兄弟準(zhǔn)備茶錢……”萬瑞姝說著,抬起腳步向后堂走去。
目送著萬瑞姝的背影,胡毛子心里美滋滋的。
就在這時,許連姣甩著胳膊從后院沿著長廊一蹦一跳走來,她走到拐角處停下了腳步,她手扶著廊柱往前院探著腦袋,只見石基路旁邊站著兩個肩上背著長槍的警察。
萬瑞姝沒把許洪濤昨夜的驚險告訴許連姣和琻鎖。琻鎖是高齡孕婦,不能受任何驚嚇。她只說小轎車剎車失靈撞在了樹上,司機(jī)負(fù)傷,許洪濤崴了腳踝。
“爹……”許連姣跳著腳闖進(jìn)了堂屋。她一抬頭,堂屋里還站著一個穿著警服的、歪歪斜斜的大個子。她的腳步慢了下來,語氣放輕,“爹,這是……?”
聽到身后許連姣悅耳動聽的聲音,胡毛子扭了扭臉,瞬間他瞪大了一雙綠豆眼,怎么瞪他的眼睛都是那么小。哪來的如此標(biāo)致的女孩?一身淡綠色長裙飄飄灑灑,粉嫩嫩肌膚,一張精美絕倫的五官,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一下。
看到女兒從外面闖了進(jìn)來,許洪濤心里猛地一抖。
“連姣,這是你胡叔叔,快見過胡叔叔_”
“胡叔叔好!”許連姣嘟囔著嘴角向胡毛子弓腰行禮。
胡毛子想伸出手去拉一下許連姣,他覺得眼前的女孩非常純凈,像一張潔白的紙,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慌忙把手在他警褲上搓了搓,當(dāng)他再伸出手去時,許連姣已經(jīng)站在了許洪濤的身邊。
許連姣歪著頭看著她父親的腳,那只腳腫的很高,她有點心疼,嘴里說:“爹,今兒去醫(yī)院瞅瞅吧。看看,您的這只腳都腫成面包了。”
此時此刻,胡毛子一雙色瞇瞇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許連姣的臉,聽到許連姣嘴里說去醫(yī)院,他連連點頭,嘴里附和著:“是,是,許老板應(yīng)該去醫(yī)院,去醫(yī)院,沒有車,俺有車,俺的車就停在外面。”
這時,萬瑞姝手里拿著兩包大洋走出了內(nèi)屋,她聽到堂屋里傳來的聲音,先是一愣,腳步遲疑了一下,挑挑眉梢,心里一下有了注意,她三步并作兩步邁到了堂屋。
“唉,胡局長,孩子爹去醫(yī)院還不是小事一樁,俺許家不怕花錢,只是……”
“只是什么?”胡毛子心里似乎塞進(jìn)了一條雞毛撣子,撓的他心里癢不癢,疼不疼的難受。
胡毛子這個人有一個嗜好,喜歡漂亮的女人,尤其喜歡年輕的女孩。眼前的許連姣讓他丟了魂,丟了滿身傲氣。為了討得許連姣,不,為了討得許家的歡心,他忘記了他來許家的真正目的。
“俺當(dāng)家的如果去住醫(yī)院,許家這么大的買賣就撂這兒了不是嗎?那一些人還不趁機(jī)來搗亂?”
“誰敢來許家搗亂?誰敢?有我胡毛子在,哪個敢?來人!”胡毛子有點忘乎所以,他一轉(zhuǎn)身向堂屋門口外面喊了一嗓子:“來人,去,把警巡二隊全體警員拉來許家碼頭,告訴二隊隊長,保護(hù)許家碼頭安全!”
“慢!首先謝謝您胡局長的熱心,只是您有點著急,一個星期后,八月十五,彌河水漲潮那日,我們許家碼頭要有大船靠岸,那個時候您能安排彌河警察來幫忙的話,我們許家感激不盡。”
“好,一言為定!”胡毛子聲音里帶著自鳴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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