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無奈之舉
颯颯秋風吹動著天地,卷起漫漫灰塵,飄飄灑灑漂浮在半空。一輛帶篷的馬車“噠噠噠”駛出了青峰鎮,一路往西北而去,枯枝爛葉在車轱轆下發出“沙啦沙啦”碾碎的聲音。
車篷里坐著鄉下女子裝束的呂安,粗布長衣短褂,黑底綠枝紅花,袖口落著幾個不起眼的補丁;一條肥大緬襠褲,蓋住他的大腳丫。
馬車往前穿過了幾個村子,踏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越往前走離著坊子碳礦區越近,黑色煤煙烏泱泱從碳礦區升起來,一片片、一縷縷、一溜溜在頭頂盤旋,緩緩落下,一切都似蒙了一層黑紗。黑的山包,每寸泥土、每塊石頭都黑得透亮,像涂了一層黑漆;黑的樹木光禿禿的矗立在山上、山腳下,落滿一地黑色的焦葉;矮矮的山包那邊露出一個村子,殘破不堪、歪歪斜斜的草屋在風里搖曳。
呂安掀起眼前的車簾,往外探著半拉身子,她頭上系著一條寬大的、紅色的三角巾,襯托著他細膩的臉,顯得楚楚動人,他這一身打扮像極了一個回門的小媳婦。
“瓢爺,拐過前面山路往北就是石河村,咱們到那兒歇歇腳,可以嗎?”
“俺也正有此意。”手里拿著馬鞭的瓢爺沒有回身,他的眼睛盯著前面的路口。他今兒換了一套新衣服,一條黑色緬襠褲,褲腰上系著寬長的紅色布腰帶;一件灰布夾衣,落著幾個補丁,補丁很整齊,這是丫頭生病之前給他縫補的;夾衣外面是一件狼皮坎肩,這是蟠龍山大當家的分發給每個兄弟的,每人一件。這件坎肩已經看不清顏色,灰不溜秋的,昨天夜里他找出來擦洗了一遍,這個季節穿在身上能抵擋秋露的寒氣。
“白天咱們到坊子煤礦也見不到他,他們煤井工人不到天黑不回家,下了班也要到酒館坐半天,喘口氣,喝幾碗酒解解乏,這個俺知道。”瓢爺的眼神警惕地轉向路邊,壓低聲音:“有人跟著咱們……”
“俺怎么沒聽見呢?”呂安大吃一驚,扔下手里的車簾,把頭往車篷里一縮,身體靠在后車窗一側,伸出兩根手指捏起布簾的一個角,一絲混沌的光從車窗外面射進來,把頭探過去,把眼睛穿過那點縫隙,遠遠的:一個黑色的小不點在山路上蹦跶,間歇停下腳步,肩膀貼著山體,小心翼翼往前抻抻細瘦的脖子,一眨眼竄出幾百米;間或靠在一棵樹下,躡手躡腳踢著腳下的亂石,看到沒人注意他,他又變成了靈巧的猴子,小身體騰空而起,一雙小腳踩著路旁的石塊“嗖嗖”飛了起來;一會蹲在一塊大石頭旁邊,看著馬車走得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小腦袋斜歪在石壁上,像小大人似的唉聲嘆氣。
“好像是那個小子,早上走的時候俺看到他還在睡著,真沒想到他又在裝睡,鬼機靈呢,一直盯著俺,從小跟著你們練了一身好輕功,也學會了插科打諢。唉,這是大當家的安排在俺身邊的小管家婆,如果俺跟女人多聊幾句,尤其跟那個苗家少奶奶多說一句話,他就會掰持俺好一會兒,把俺數落得臉紅脖子粗。哈哈哈哈哈”瓢爺嘴里叨咕著,他心里說:這小子來的正是時候。
“您是說寶兒?!”呂安語氣激動:“好幾年沒看到他了,他一定長高了……快停下,讓他上來吧。”
“不用,他是飛毛腿,跟你學的,你去了坊茨后,他每天都在練習,他昨天夜里也跟蹤了俺……他來的正好,這一路上俺都在想,咱們兩個大男人突然出現在顧家,必定引起懷疑,有他在,就會不一樣,哈哈哈哈”
“俺不是男人……瓢爺您不是也沒認出俺嗎?”呂安捂著嘴巴笑了。
“俺沒正眼瞅你,如果像那一些臭男人動手動腳,你早就暴露了……前面有一家羊湯館,咱們去那兒喝點羊湯,無論遇到什么事兒,起碼肚子有食,身上有力氣。等著夜色來臨咱們再去找顧慶坤。”瓢爺舉起胳膊打了一個哈欠:“那村子也許有地方休息一下,昨天一宿沒睡,俺有點困。……村子里有好多閑置房子,隨便找一家就可以瞇會,希望不要遇到日本鬼子……這個時候,不可能碰到他們,糧食已經收完了,被他們搶完了,還有什么?只有那一座座破草屋,他們不稀罕。”瓢爺把手里的馬鞭在半空“啪”甩了下,馬車沿著羊湯館門前的小路繼續往村子里走。
羊湯館的招牌在風里飄揚,三間石頭屋子立在三岔路口,它不孤立,它的身后緊挨著幾排茅草屋。有的屋子煙囪上繚繞著炊煙,那點白色的煙在黑色的空氣里那么顯眼;有的屋脊被風掀起隨風搖蕩,摔打著半截冷冰冰的煙囪,沒有一點煙火氣,那一些都是空屋子。
空屋里住著的村民在鬼子來之前已經跑光了,有的去外地投奔親戚,有的跑進了城鎮變成了乞丐,有的人不愿意住在屋里,怕鬼子竄進村子殺人放火,就跑上了山,躲在山洞里。
“瓢爺,為什么不停下來?”呂安撩開了車簾,往后扭著脖子,嘴里叨咕著:“羊湯館已經過了。”
“咱們要把馬車藏在村子里面,不能停馬路上,停路上太顯眼,如果遇到鬼子,那就麻煩了。”
“瓢爺,您不是說沒有鬼子嗎?這個時候鬼子不可能出來。”
“小心駛得萬年船。”
“俺聽您的,您老奸巨猾……”呂安知道瓢爺這個人不僅足智多謀、目達耳通,更心思縝密。
趙山楮曾說,瓢爺離開他,就像少了一半大腦,的確如此。出門辦事,無論什么事兒,事不分大小,瓢爺都要提前留出后路,提前準備幾個行動方案,如果這事一旦做不成怎么辦?也要全身而退,絕不會因小失大。這就是蟠龍山弟兄們尊重瓢爺的主要原因。
馬車駛進了羊湯館后面的一條巷子,瞪大眼睛往前看幾眼,地上有幾串爛七八糟的腳印,幾張紙錢和黑灰隨風飄搖,看情景,這個村子辦過喪事;有幾家的大門緊緊關著,院里傳出老人的絮叨、女人的責罵、孩子的嬉笑。
東邊有戶人家,大門洞還挺深,兩扇門也還算整齊,門口靠東墻角有一根拴馬樁;抬頭往屋脊上瞄一眼,沒有炊煙,只有幾只鳥兒在低頭啄食屋檐上的草種子;聽聽院里的聲音,靜悄悄的;往前看,南北有一條路擦著東山墻,路挺寬,路邊有半米高的水溝,溝里的水是從村北的山包上流下來的,水面上漂浮著松樹針葉;水溝不寬,往前躥一步就能躍過去,一直往東跑下去,是一座山。
“好,就在這兒吧。”瓢爺跳下馬車,牽著馬脖子上的韁繩走到墻角的拴馬樁。他一邊把韁繩纏繞在拴馬樁上,一邊把銳利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墻角,嘿嘿一笑:“寶兒,累不累呀?”
藏在拐角的寶兒無精打采地、慢騰騰走了出來,撅著小嘴:“還是被瓢老爹發現了,太沒勁了。”
“不僅瓢爺發現了你,還有俺。”呂安跳下了馬車,奔著小寶兒跑過去,一彎腰把寶兒抱了起來。“讓俺看看寶兒,寶兒長高了,再高點、胖點,俺就抱不動了,哈哈哈。”
“呂叔叔,昨天晚上,俺就看到了您……”寶兒看著呂安滿臉的脂粉,嘿嘿笑了,用手指在呂安臉上摳了一下:“呂叔叔,像女人,美麗女人……”
“不要鬧了,隔墻有耳。”瓢爺故意把臉一耷拉:“小寶,你不聽話就回去……把你呂叔臉上胭脂水粉摳沒了,他還怎么演戲?弄臟了他的衣服,哪像個干干凈凈的小媳婦?待會你們娘倆還要去找顧慶坤呢。”他說著大踏步走近呂安,聲音嚴肅:“放他下來,不要鬧了,有工夫心思心思臺詞……馬上去前面羊湯館吃點飯填填肚子,再回到這兒休息一下。”
寶兒歪著小腦袋看著瓢爺的眼睛問:“真的,瓢老爹,您真的這樣想的,俺寶兒來的是時候?您不生氣,不會埋怨俺?”
“嗯,老爹路上還想,如果有寶兒就好了……”看著寶兒瓢爺想起了小敏,也不知那個丫頭怎么樣了?她還在昏睡嗎?“那個丫頭好點了嗎?”
“今早上,林伯母給她灌了一碗藥湯,喂了一點米粥,還給她一塊冰糖……今早上,林伯伯上山了,他說要去折一根桃樹枝……”
“林家夫婦是好人……”瓢爺心里驟然生起一陣悲涼,一年前,林伯的二小子與巴爺一起失蹤,這件事姚訾順沒有告訴林家,怕他們老兩口傷心,那個林家老二還有一個年幼的孩子,還有一個每天期盼他回家的媳婦……
石河村的羊湯館是一家老店,老屋子,在戰火燎原之時它還能屹立在這兒不容易。店里的凳子桌子都破舊不堪,舊漆斑斕,沒看到新添置的家具,但,卻感到溫暖愜意;店里墻上墻皮多處脫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磚和黑色石灰;柜臺里有一個豎著的櫥柜,上面放著碗筷和幾個酒碗;旁邊有幾壇子老酒,壇子上的塞子下壓著紅綢子;柜臺一側,一個布簾把后廚與前廳隔開。
店掌柜的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男的在后廚煮著羊湯,他的眼睛瞭一眼布簾后面的前廳,把手里的鐵勺擱在鍋沿上,聳耳聽聽外面的說話聲;女的坐在前廳的柜臺旁邊,她身前是一個烤火燒的爐子,她手里抓著一個鐵夾子,時不時用鐵夾子翻動爐子里的火燒,火爐里的火映紅了她的臉,她的雙腮和鼻子都是猩紅色。把烤熟的火燒夾出來,放在柜子上的簸斗里,借著這一刻抓起衣袖擦去額頭與鼻尖上的一層汗珠子。
正是晌午時分,羊湯館里還算熱鬧,幾個石河村的人坐在那兒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咕嚕咕嚕喝著,端起手邊的酒碗,抿一口小酒,舔舔嘴唇,念叨著醉話:“今兒有錢今兒醉,說不定哪天尸首異處,咱們村子幾個下煤礦的……上個月好好的,前天被那個監工埋進了廢井里。”
“哪兒說理去呀,那個監工是日本人身邊的紅人,他盡做缺德事,就不怕被冤魂纏身?”一個中年漢子跌腳捶胸:“如果俺有那個殺豬的本事,定會讓他一刀斃命。”
“唉,這個光景下,誰不想自個保命……”
“不要說了,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好喝湯……村子來了陌生人……”男掌柜的手里攥著長勺子從后廚竄了出來,他的眼角瞟向店外的馬路。“大家小心一些。”他扔下這句話,向他女人遞了一下眼神,一轉身,一撩門簾又鉆進了后廚。
女掌柜的把眼睛從爐子上移開,投向店門口外面,一個精神抖擻的老頭、一個模樣標致的女子、還有一個不茍言笑的小男孩,三個人不慌不忙走來。遠遠看著像是一家人,又不太像,尤其老頭和那個窈窕女子不僅不般配,歲數上還有一定的差距。
女掌柜的從凳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把兩扇門往兩邊推了推,用腰里圍裙擦擦雙手,仰起溫和的笑臉:“客官,你們從哪兒來?路上辛苦了,快請進。”
瓢爺一抱拳,敦厚地笑了笑:“老板娘,我們一家三口想在您家店里歇歇腳……”
“歡迎歡迎。”女掌柜的滿臉熱情,她退著走了一步,把身體靠在門檻右側,給瓢爺他們讓出一條路,用左手往屋里指著,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呂安扭捏著腰身擦過女掌柜的身邊,他的眼神趁機在她的身上掃過,這是一個干練的女人,一雙杏眼,一顰一笑皆精明;頭上兩條辮子盤在后腦勺上,層層疊疊拼在一起,上面插著一根銀制簪子,簪頭上墜著一串羽毛流蘇,搖在她的右側耳后;上身一件藍底紫花、厚布斜襟、半截長褂,衣擺掃在膝蓋之上;下身是一條肥大的直筒褲,蓋住一雙棕色繡花鞋。
女掌柜的感覺到呂安在看她,她臉露羞澀,把目光轉向墻邊的空閑桌子,說:“您們隨便坐,都很干凈,俺剛剛擦過了……”
屋外的風挾持著紛飛的樹葉,被兩扇門與關閉的窗戶擋住,焦躁不安地拍打著窗欞與門板;天氣還沒有那么冷,室內比外面暖和多了,一踏進屋子,一股帶著膻腥味的熱浪迎面而來。
瓢爺看看呂安,拉起寶兒走近一張靠墻的桌子,撩起后衣襟準備坐下,乘隙,他環顧四周,這是他的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都要把看到的、沒看到的,過一遍腦子。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柜臺旁邊的一排酒壇子上,一文錢酒館的幾個酒壇子夾在其中,對于別的客人來說也許不會在意,而,對于瓢爺來說不一樣,那幾壇酒那么明顯,又那么親切。
坐在另一張桌子旁的石河村村民,偷偷瞥一眼瓢爺他們,然后飛快側過身子去,眼睛緊緊盯著窗外,嘴里嚼著一星點的肉渣子,悄悄議論著:“這一家三口不想沒錢的主,可,有錢人一般不會走咱們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他們這是去哪兒?看樣子不是從坊子碳礦區出來的,他們身上還沒有黏上煤灰……”
“客官,先喝口水,您這是去哪兒呀?”女掌柜的從柜臺上抓起一把茶壺走近瓢爺他們,關切地問:“這山路不好走,一定累壞了吧?先喝口熱水,潤潤嗓子。”
瓢爺心里說,他剛剛趕著馬車碾著她家門前經過,店里只要長眼睛的都看見了,她不可能沒有發現,她刻意這樣問,想探探他們的底細、還是探探他們的去向?這個女掌柜的不簡單。
“俺一家三口來串個門,親戚不在家,俺把馬車停在了村子里,待會吃了飯再回去看看,看看親戚回來了沒有?老板娘,來三碗羊湯,六個火燒。”
“好,客官說話敞亮,俺這就讓俺當家的給您煮三碗羊湯……”女掌柜的說著向柜臺后面走去,她的腳步停在布簾前,把頭和上半身傾斜進了后廚,嘴里喊著:“當家的,來了三個客人,需要三碗羊湯,你多放點肉,三個人都是大肚量。”
天黑的時候,呂安帶著寶兒溜進了坊子礦區的居民區。灰暗的路燈照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地面上流淌著黑色的泥漿,鞋子落在上面濺起一褲腳的泥水,像是剛剛下過雨似的;幾個醉二馬三的礦工晃悠悠、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墻角邊上。
一個醉漢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有氣無力地向前走著,呂安拉著小寶兒追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磨磨蹭蹭的腳步,呂安心里著急,他往前疾走幾步超過了醉漢,停下腳步,扭臉看著醉漢問:“大哥,請問一下,顧家住在哪個巷子?”
聽到女人的問話聲,醉漢晃悠悠站住身體,一只手摸索著扶住身旁的籬笆墻,另一只手抿抿額頭爛七八糟的劉海,用怪異的眼神打量著呂安,問:“你們,你們是外地來的吧?也是,我們這兒誰不認識顧家?誰不認識虎皮……他就在身后,我們剛剛一起在酒館喝了酒,你們找他有事嗎?”
聽說顧慶坤就在身后,呂安沒時間與醉漢多說話,他拉起小寶兒沿著街道往后面跑去。
看著呂安和寶兒急匆匆離去的背影,醉漢眉頭緊皺,嘴里自言自語:這么晚,一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找顧慶坤,這是唱的哪一出?唉,無論發生什么,就是顧慶坤在外面有女人、有孩子也不稀奇,他炕上那個女人長得不僅丑,還老,嫁給他也沒生下一兒半女……看著那個男孩七八歲的年齡,莫非他顧慶坤早就有了相好的了?
這時,一個高個子漢子赤露著上身,一件衣服搭在他的肩頭,一條緬襠褲挽著高高的褲腿,“撲騰撲騰”赤裸著一雙大腳,由遠而近,看那形態就是顧慶坤,呂安在坊茨小鎮見過顧慶坤,他認得。
“顧大哥!”呂安跑向顧慶坤。
顧慶坤站住了腳步,他慌亂地從肩膀上扯下衣服,飛快地穿到身上。眼前站著一個秀氣的、陌生的女子,她手里拉著一個小男孩,哪兒來的女子?她還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認識她呀。
就在顧慶坤發愣的時候,身后的路口傳來了滑竿“吱扭扭”的聲音,還有四個人的腳丫踩著滑溜溜的泥漿,“吭哧吭哧”大口喘著粗氣。
顧慶坤機警地往身后瞅了瞅,轉回身看著呂安,張張嘴巴想說什么,什么也沒說出口,他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敵是友。
呂安立即想到,來人不是鬼子就是二鬼子,只有他們的身體嬌貴,不被人抬著走不了路。
“你,你這個得魚忘筌的男人,你不是說你婆姨死了就娶俺嗎?俺等啊等啊,等了七年,你兒子都七歲了,你……寶兒,快,快喊爹。”呂安在寶兒胳膊上擰了一下。寶兒多聰明,他向前一步“撲通”跪在顧慶坤的眼前,一雙小手扯著顧慶坤腿上的破褲子,小臉上流著淚,嘴里喊著:“爹,您不能不認俺呀,俺是您的兒子寶兒……”
顧慶坤一下蒙了,他雙手往上提提褲腰,再不提他的褲子,褲子就會被寶兒拽到屁股下面了。
“這怎么說的,快起來,快起來,你們怎么這么……”顧慶坤急得張口結舌,兩只大手無處安放。
“停下來,停下來,哪是誰在那兒?”張喜篷的聲音從后面的岔路口傳來:“那不是虎皮嗎?他身邊的女人是誰?”張喜篷用手里的槍口頂頂頭上的禮帽,把一雙小眼睛瞪圓,他早聽到寶兒的聲聲呼喚,他的腦袋飛快地轉著:還真小看了顧慶坤,他在外面還養著女人,他一個窮鬼哪兒有那些閑錢?這事蹊蹺。
前面抬轎子的問:“張爺,咱們不去紅房子了嗎?”
“廢話!不長眼,待會兒再說。”張喜篷尖著嗓子罵了一聲,他這一嗓子也是為了讓顧慶坤聽到。
呂安撲向顧慶坤,抓著顧慶坤的一條胳膊,低低說:“顧大哥,俺是呂安。”
顧慶坤心里咯噔一下,呂安不是趙山楮的兄弟嗎,他這個時候來坊子碳礦區做什么?近段時間沒有接到新的任務呀。
“呂小姐,您快走吧,不要讓俺家婆姨看見你們母子,如果讓她知道俺外面還有你們母子倆,以后俺的日子沒法過呀。”顧慶坤心里想笑,他知道這個時候不是笑的時候,張喜篷很狡猾,這出戲自己不會演,也要陪著呂安演下去。
“俺不走,俺不走,俺給你生了一個兒子,你不是就喜歡兒子嗎?俺就來要個名分,其他的俺不要。”
“這?!你不是讓俺為難嗎?你家的生活比俺這個礦區強百倍,俺害怕你爹罵俺,俺不敢呀……”
“是,俺石河村子比您這個礦區好多了,誰讓俺喜歡你呢?你的性格俺呂晴晴喜歡。”
顧慶坤從呂安這句話得到兩個信息,第一呂安他們在石河村落腳,第二他此時名字呂晴晴。
“虎皮呀,這是誰呀?”張喜篷的滑竿停在了顧慶坤的身旁。
“喔,張爺,這么晚了,您還在工作?辛苦了。”顧慶坤故作驚愕,向前一步,雙手抱拳,低垂眼角,難為情地說:“張爺,不好意思,這事情俺本想隱瞞過去,隱瞞幾年算幾年,沒想到,這個女人不甘寂寞,還是找來了。”
張喜篷陰森森的眼神在呂安和寶兒身上打量著,眼前的女子的確漂亮,朦朦朧朧的街燈照在她的臉上,她的鼻尖上閃著幾顆汗珠子,兩片紅云落在光滑的臉頰,一雙眉眼透著嫵媚,沒想到,顧慶坤還有如此艷遇。再看跪在泥水里的男孩,圓鼓鼓的臉,一雙大眼睛,一個不高的鼻梁,還真與顧慶坤有幾分相似。
“虎皮呀,她是哪家女子?你們認識多少年了?”張喜篷嚚猾與猥瑣的眼珠子一直盯在呂安的臉上。呂安故作害羞地垂下眼簾,扭著肩膀,用一塊手絹捂著半張臉。
顧慶坤往前又走了一步,靠近張喜篷坐著的滑竿,聲音壓得很低:“張爺,這句話,不好意思說,那個時候,俺的結發妻子生病躺在炕上,俺心情不好,身邊又缺女人,那天張爺您放俺假,俺去石河村呂家殺豬,與呂家沒出閣的大丫頭睡了一晚上……沒想到,她懷了俺的娃娃,他爹嫌棄俺窮,說什么下煤井的沒有生命保障,所以,這事不了了之……”顧慶坤為自己這一些話臊得慌,兩個大男人怎么也不會生出孩子呀,沒有辦法,他必須硬著頭皮編下去、騙下去。
張喜篷一只手掂著他的那支手槍,他的一只手拽著耳朵,故意嚷嚷著:“虎皮呀,你的聲音太小了,俺聽不清,大點聲音,這事熱鬧,這事兒不能讓俺一個人聽,走,到你家去讓你那個愛吃醋的婆姨聽聽……”
“不,不行,張爺,您這不是要俺好看嗎?這件事怎么能讓俺家里那個母夜叉知道?不行,萬萬不行。”顧慶坤驚惶地擺手搖頭。
“不行也要行,否則……”張喜篷把他手里的槍掉了一個方向,把槍口舉到嘴邊吹了吹,狠毒的眼神瞄著寶兒,陰陽怪氣地說:“這槍吃慣人肉了,一時不吃就冒火,你虎皮不會想往俺槍口上送個人吧?”
聽到張喜篷這一席殘忍的話,顧慶坤恨不得一刀宰了張喜篷。從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碳礦,張喜篷依附日本鬼子勢力橫行霸道,都忘記了他是誰?每天縱著膀子橫行,肩骨越來越高,短細的脖子幾乎頂不動他的圓腦袋,必須用雙肩扛著;挺著肚子走路,肚子越來越大;一雙大眼睛像吃人的煤井,看著哪個不順眼,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放幾槍,震懾一下躁動的工人,顯示一下他的威風。
“不,張爺,您槍下留人。”顧慶坤用寬大的身體護住寶兒。他知道眼前不是殺張喜篷的時候,必須暫時裝出害怕又畢恭畢敬的樣子,嘴里哀求著:“張爺,這孩子是俺虎皮的兒子,唯一的兒子,您可不能嚇唬俺,俺虎皮怎么說都是張爺的朋友,哪次出去都沒有忘了張爺您,這么多年的交情,俺一直非常珍惜張爺對俺的關照,眼前的女人跟俺……跟俺虎皮睡過,還給俺生了兒子,您說,她們娘倆在俺心里能沒有分量嗎?”顧慶坤用話提醒張喜篷,如果您真的做出過激行為,俺顧慶坤決不會視而不見。
張喜篷不怕任何人,不怕任何事,他怕死,他怕不要命的人給他暗槍子,他也知道,這么多年顧慶坤如果有殺他之心,他不可能活著,眼前自己也只是嚇唬一下顧慶坤,但,眼前的母子兩人是否是石河村子的人,還需要調查。如果這樣簡單地放她們走也不可能,他必須讓陳桂花見見這個女人,是真是假一眼就能見分明;假如是真的,兩個女人見面能發生什么故事呢?一定很熱鬧。
“虎皮呀,俺正好想去你家坐坐,咱們一起走吧。”張喜篷坐正身體,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翹起二郎腿,喊了一聲:“去顧家!”
張喜篷的話音一落,四個打手抓起轎桿往肩膀上一搭,撂開大腳丫“吧唧吧唧”橫撞過顧慶坤的身旁。
顧慶坤把腳丫往路旁移了移,看著張喜篷坐著滑竿一搖一晃的身體,咬咬牙,心里狠狠罵了幾個字:先讓你蹦噠幾天,早晚讓你變成一頭死豬。
呂安不了解陳桂花,但,他知道顧慶坤是好人,他的老婆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他心里不害怕去顧家;顧慶坤不怕陳桂花吃醋,就怕她不吃醋,畢竟他們之間只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
“虎皮呀,走呀,愣著做什么?”張喜篷在滑竿上扭扭肥胖的腦袋,白楞了顧慶坤一眼,看到顧慶坤站在原地沒動,他以為顧慶坤害怕了。
顧家,陳桂花披著一頭剛洗的、灰白的長發在屋里走著,內間傳來傻女兒的呼嚕聲。她走到炕邊,彎腰從笤帚上掐了一根竹苗子,靠近墻邊掛著的煤油燈,把燈摘下來,用竹苗挑亮那點火花,用一只手掌護著那點燈火,一只手提著燈繩,走出內屋,把燈掛到一進門的灶臺上面。
她蹲下身子往灶里添了一把劈柴,瞬間,火苗映紅了屋子,木頭鍋蓋上升騰著滾滾蒸汽,鍋里熥著她和顧慶坤的飯。本來,顧慶坤不讓她等他吃晚飯,有時候他和工友去喝酒,不定什么時候回家,他說讓她們娘倆早早吃飯,早早休息,給他留著門,留口吃的就行。顧慶坤怎么說也是一家之主,不等他一起吃飯過不去,再說,陳桂花也愿意等他一起吃飯,一起聊聊最近有多少礦工離開了坊子煤井參加了抗日隊伍,聽聽抗日組織還有什么打算。
燈花與灶里的火光照進了院子,院子靠墻放著的鋁制的洗衣盆在風里“叮當叮當”轉悠,水井旁邊的木桶里泛著藍清清的光,兩扇單薄的院門“咣當咣當”響著。
仔細聽聽,院門外沒有顧慶坤的大腳步聲,她皺皺眉頭,扭臉看看墻上跳動的燈花,每天張著燈等著顧慶坤回家成了她的習慣,無論多晚,只要他平安回來,她的心就會踏實。
她想起了她的丈夫,一個父親,一個勇敢又堅強的男人,致死都在保護他的同志,無論經受鬼子多大的酷刑,他都咬緊牙關,一問三不知。張喜篷他們砍去了他的雙腿,還讓她去看他,看著渾身是血的丈夫,看著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被折磨的面目皆非,她哭了,她心疼。丈夫撫摸著她的頭,用微弱的聲音囑咐她:“不要哭,我一個人死了,還有好多人活著,他們會替我報仇,你也要好好活著,有一天有一個男人找你,你就跟著他,也要保護他,他會帶領大家走出黑暗,走向光明,明白嗎?”她搖搖頭,她心里不會接受任何男人,她愛她的丈夫,丈夫就是她的一座山,這座山就是她的依靠,她不能沒有他。
“鬼子和張喜篷不會讓我活著,你要聽話,我的事不要告訴傻女兒,她不明白最好,讓她好好活著……你也要好好活著,要團結新的力量,保護那個男人,答應我……”
她丈夫犧牲后,沒想到來找她的是顧慶坤,一個打老婆很出名的男人,一個喜歡吹牛喝酒的男人……當她和他住在一個屋檐下,她了解了他,他也是一個有勇有謀的、正義凜然的男人。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張喜篷的聲音:“弟妹在家嗎?”
陳桂花一激靈,這么晚了張喜篷來顧家做什么?
陳桂花的腳步遲疑了一下,抬起手理理鬢角的頭發,整整衣襟,問了一聲:“誰呀?”
“是張爺到咱們顧家看看……”顧慶坤搶先一步跨上了臺階,他想先進屋與陳桂花囑咐幾句。
坐在滑竿上的張喜篷挑挑眉梢,晃晃腮幫子,嗓子眼里“哼”了一聲:“虎皮呀,你著什么急呀?”
顧慶坤戰戰兢兢退到臺階下,靠近張喜篷,雙手合十,近乎哀求:“張爺,您先請!拜托張爺,您替俺多說好話。”
門開了,陳桂花的一身打扮讓在場的人心驚肉跳,她身穿一套白乎乎的衣服,釵橫鬢亂,直挺挺、細瘦瘦的身體立在門內,面無表情。
站在前面的四個打手連連后退,好像看到了鬼,不是滑竿擋著,他們定會抱頭鼠竄;張喜篷情不自禁把翹著的二郎腿放了下來,身體往后一趔趄“咣當”靠在竹椅子背上。
看著門口外面站著黑壓壓一堆人,陳桂花臉露驚愕,她把兩扇門又向兩邊開了開,屋里灶火的光穿過院子,映在門口所有人的臉上,雖然不算清楚,她也看到了:門口外,張喜篷坐在滑竿里,蜷縮著身體;四個打手站在滑竿兩側,臉露驚慌;顧慶坤身旁有兩個陌生人,一個六七歲、虎頭虎腦的男孩,男孩身后站著一個俊秀的女子。
“哼,這么晚了,你又去哪兒喝酒了?”陳桂花這句話是對顧慶坤說的,她對張喜篷從沒有好臉色,畢竟張喜篷親手殺死了她的丈夫。
張喜篷也知道這點,如果陳桂花對他笑臉相迎,他反而不適應,甚至會懷疑。
“弟妹,讓大家進屋聊聊,不能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站門外吧?”
坐在滑竿里的張喜篷說著把一只手掌往前一揮,向身旁打手吼了一嗓子:“扶俺下去!”
一個打手弓著腰往前一步,伸出一條胳膊,諂媚阿諛:“張爺,慢點,您慢點,這天黑,路又不好走。”
陳桂花白楞了一眼張喜篷,調轉身體往院里走,她腦袋里飛快地轉著,那個女人是誰?那個男孩是誰?張喜篷說遠道而來,遠道而來從哪兒來?顧慶坤一點信息也沒有透露給她,可是,那個孩子的小手被顧慶坤攥在手里,難道那個孩子是顧慶坤和那個女人的?不可能。顧慶坤一次也沒有在她面前提起她們母子,如果是,顧慶坤不至于向她一個名譽妻子隱瞞這件事。那個女人是來找顧慶坤的一點不假,她是誰?是姚訾順的人,她來找顧慶坤被張喜篷看到了?只有這個原因說得通,那么張喜篷來顧家是來看光景的?
想到這兒,陳桂花扭轉身,背對著屋子里的火光站著,一雙緊湊的眼睛里冒著寒光,直視著院門口;她披頭散發的影子反照在墻上,張牙舞爪,好像吃人的巫婆:“顧慶坤,俺問你,這對母子是什么人?她們到咱們家來做什么?”
門口外面的顧慶坤,鎖緊雙肩,像犯錯誤的小孩子,嘴里吞吞吐吐:“老婆,老婆,對不起,俺沒跟您說實話,她們娘倆是俺在石河村認識的,比認識你還早……”
“認識她們早,為什么還要娶俺?說,不說,這個家不允許你再踏進半步……”陳桂花吼著吼著淚流滿面,“俺陳桂花怎么這么命苦,老天呀,您看見了嗎?俺母女在他一個殺豬的心里算是什么呀?因為他歲數小,俺事事遷就他,隨他出去喝酒……他還騙俺……”
“弟妹,這不很正常嘛?你嫁給虎皮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是一個男人也不會每天對著一個老女人……”張喜篷大著膽子挺挺胸,把手里的槍在眼前晃晃,如果沒有這點鐵東西壯膽,他也害怕,害怕陳桂花把火氣發泄在他的身上。
陳桂花假裝沒有聽到張喜篷說什么,她趔趔趄趄撲向院門口,嘴里不依不饒:“誰都欺負俺孤兒寡母,老天呀,這是為什么?嫌棄俺歲數大,你早說呀,你們是把俺娘倆當成了掙錢的丫鬟了嗎?伺候你吃穿,冬天熱湯熱菜端到你的面前,夏天小蒲扇給你忽閃著……這么多年你顧慶坤沒攥下一分錢,原來養著年輕的女人……你們以為俺陳桂花好欺負嗎?你們錯了……滾,不要讓俺看到你們。”
“大姐,您聽俺說,俺認識顧大哥比您早,還,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您呢?您嫁給他這么多年了,生孩子了嗎?”呂安昂起頭,撇著嘴巴故意尖著聲音吵吵:“該走的是你這個老女人。”
陳桂花知道,眼前的女人希望她再使勁鬧一下,他們就可以順利脫身。
“俺,俺……”陳桂花彎下腰在院里找著順手的家伙,她看到了在風里轉悠的鋁盆,鋁盆打人不疼,她猛地抓在手里,舉過頭頂,狠狠摔向顧慶坤,破口大罵:“滾,忘恩負義的東西,以后這個家你再敢踏進一步,俺砸斷你的腿。”
呂安躲在顧慶坤身后哭哭啼啼,嘴里嬌滴滴地埋怨著:“瞅瞅您,一個男人,怎么這么窩囊?您快說句話呀……”
“您讓俺說什么?俺們是辦過酒席的,張爺也是俺的見證人,更有媒妁之言……”
“你是說我們沒有媒妁之言?是偷人……你,你,氣死俺了,俺帶著兒子來投靠你,你竟然做潘仁美……”呂安抓起小寶兒的手,“走,這個爹不是你爹,他不認咱們娘倆也好,咱們走……”
顧家院門的光景被躲在不遠處的瓢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看著呂安拉著小寶兒要走,顧慶坤心里也清楚,呂安不會無緣無故來坊子碳礦區,一定有事要說,看情景沒時間說,但,他必須跟著呂安走一趟,想到這兒他向張喜篷招招手,頜首低眉:“張爺,俺,俺,您看,俺喜歡兒子,您是知道的……”
坊子碳礦區哪個人不知道顧慶坤喜歡兒子都到了瘋狂地步,為了兒子他一連送走了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女兒在郭家莊許家做丫鬟,他是指望陳桂華給他生個兒子,至今這個陳桂花沒給他生下一兒半女。
張喜篷向顧慶坤擺擺手,意思是說:去吧。顧慶坤雙手作揖,深深給張喜篷鞠躬,說:“張爺的恩情俺顧慶坤沒齒難忘,回來俺定上門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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