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秋末初冬
起風了,天冷了,苗家院子里的杏樹把最后一片葉子拋下。孤零零的、枯黃的葉片隨風在院子里飄悠,它以為風能把它帶出院子,沒有,把它扔在了窗臺上,屋里的主人在摔東西,那聲音震耳如雷,它單薄的軀干隨著那刺耳的聲音顫栗。
苗簡已咆哮的聲音飛出了屋子,沖進了火房,薛嬸正在給苗先生燒水,她攥著空暖瓶的手在哆嗦,苗家這是怎么啦?這幾個月一點也不肅靜,鄰里鄰居沒有一個敢靠前的,甚至,這幾天還有人往苗家院里扔死貓死狗,都是那個女人鬧得……薛嬸嘆息著,埋怨著,心里默默祈禱:“太太呀,您快救救苗家吧,您快救救少爺吧,他瘋了!
風撩著苗先生書屋的門和窗戶,燈光穿過窗戶跑到了院子里,苗先生的身影映在窗戶上。他好久都沒有出門了,他的臉色蠟黃,那種沒有見過陽光的黃;他的眼睛使勁閉著,眉頭使勁鎖著,凹陷的雙頰,皺巴巴的一張臉,像一條絲瓜秧子;他的身體蜷坐在扶手椅子里,鞋子扔在身前的桌子底下;長袍衣擺耷拉在椅子腿上,隨著從門扇與窗欞縫隙鉆進屋里的一點風搖擺;他的右胳膊肘立在桌子上,瘦骨伶仃的手托著他尖窄的下巴頦;左手捂在他左肋骨的方向,不知是天冷的緣故,還是由于生氣,舊傷口處隱隱作疼。
薛嬸站在苗先生的書屋門外,她的雙手里捧著暖瓶,一雙小腳在地面上碾著,試探性地往前走一步,再后退半步;她的眼神穿過窗戶往屋里探探,又垂下去,咂咂嘴角小聲念叨:“苗先生,水開了,給您送進去嗎?”
苗先生沒有應聲,他似乎沒聽見薛嬸的聲音。
風捶打著院門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敲門,薛嬸緊張地向門洞子方向瞭了一眼,陡然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在墻頭上一閃,嚇得薛嬸驚叫了一聲:“有人……苗先生,有人!
苗先生“騰”踢蹬上鞋子,他的動作有點急,桌上的馬提燈被他前穹的身體撞了一下,差點掉到地上,他疾速彎腰撅腚伸手抓住了馬提燈的把手,驟然,他沉默,他知道,那絕不是表弟姚訾順,他來都是走正門;也不是鬼子,鬼子闖入民宅恨不得敲鑼打鼓,恨不得讓青峰鎮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他們的野蠻與囂張。上個月林家闖進了鬼子,他聽到了,也看到了,卻無能為力;是苗家的仇人來打擊報復嗎?哪兒來的仇?是抗日鋤奸團的人嗎?來的正好。姓孫的女人做了漢奸,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可惜那個女人已經不住在苗家了。
苗先生把身體緩緩退回了椅子旁邊,又坐下了。
聽到屋里沒有了動靜,薛嬸把暖瓶抱在懷里,騰出另一只手敲了敲門。
“薛嫂,您進來吧,門沒關。”
薛嬸用胳膊肘推開門,低垂著頭走近苗先生,把手里捧著的暖瓶輕輕放在桌子上,“苗先生,剛剛……”
苗先生打斷了薛嬸的話,“今夜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是你眼花了,看錯了!
薛嬸皺皺眉梢,抬了一下頭,她想說看得真真的,是一個人,蒙著一塊黑布的臉上露著一雙大眼睛,她張張嘴沒有說,她看到苗先生臉上沒有一絲驚慌,反而閃過一絲久違的微笑,她明白了,苗先生相信她的話,而不想讓她說出去,那個蒙面人也許是先生認識的人。
“沒事了,薛嫂,您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
“好,俺走了……”薛嬸用腰上系著的圍裙擦擦手,轉身準備離去,她不放心地瞄瞄桌上的燈,燈里的煤油見底了,全憑那根浸著油的線繩維持著那點光。
“苗先生,給您加點燈油嗎?”
“不用了。”苗先生嘴里這三個字很清楚,驀地,他換了一種擔憂的口氣問:“薛嫂,簡已怎么樣了?他安靜點了嗎?”
薛嬸停下了腳步,囁囁嚅嚅:“好多了,少爺鬧過了,哭過了,累了睡了,俺給他收拾了一下屋子,看到他沒脫衣服躺在炕上睡了……少爺的炕和您的炕都燒了劈柴,很暖和,先生,您也早早休息吧!
“謝謝您薛嫂,苗家幸虧有您和曲大哥。簡已……您們多上點心,他,他畢竟是苗家的唯一……”苗先生語氣哽咽,他不敢再說下去,眼淚已經溢滿他深深的雙目。
聽著苗先生傷心的聲音,薛嬸弓下了腰,把一雙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揉搓著。她在苗家十幾年了,苗太太和苗先生對她很好,從沒有把她當外人,少爺再有不是,她都能夠原諒,少爺還小不懂事,被孫香香那個女人帶壞了。那個女人離開了苗家,本以為是好事,沒承想少爺變得瘋瘋癲癲,每天都要拿著家把什出氣,吃飯的碗都快被他摔沒了。
“苗先生,俺心里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您說,薛嫂,您說吧,俺聽著呢!泵缦壬央p手離開了桌子,脊背往椅背上靠了靠,睜開眼睛盯著桌子上的馬提燈。
“苗先生,把丫頭和小九兒接回苗家來吧!
前天,薛嬸去林家看過林伯母,林伯母的額頭留下了一個豎著的刀疤,是從頭發根到印堂,那么清晰,又那么深。林伯說這是鬼子留給林家的仇恨,時刻提醒著他不要忘記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是孫香香帶著鬼子闖進了林家,為了保護三個孩子,林家老兩口都受了傷。看著林伯氣憤難消的樣子,薛嬸沒敢提丫頭回苗家的事情,再說這件事她還沒有跟苗先生說過,她只是一個傭人,怎么能夠替主家決定這么大的事兒?
苗先生明白薛嬸的意思,薛嬸向著主家,丫頭是太太相中的兒媳婦,他心里何嘗不想讓丫頭回到苗家?近來,他天天趴著后山墻往林家院門口張望,期待林伯走出院門,一抬頭看到他,與他熱情地打招呼,和以前一樣喊他一聲:“苗先生好!彼麤]等來林伯,也沒看到丫頭和小白瓜,林家院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走南門,怕什么嗎?是怕見到苗家的人嗎?更確切地說,是討厭與他苗家人說話。
遠遠地聽著丫頭的腳步聲停在剃頭鋪子門口,聽著她與瓢爺打招呼:“瓢爺,您好!
瓢爺見了丫頭像是見了自己的女兒,爽朗地笑著:“丫頭,回來了,今天冷不冷呀?”
天亮了,苗先生在他的書屋坐了一宿,桌上的燈熬盡了油,滅了;他的腿麻了,胳膊麻了,腰也麻了,他站起身打了一個哈欠。聽聽院里的聲音,只有風刮著幾片樹葉和樹枝在墻根東碰西撞;簡已屋里沒有任何動靜,他也許還睡著,他睡著比醒著好,希望他做一個夢,一個長長的夢,一個讓他記不住的夢;薛嬸在火房做飯,熬玉米粥的香氣竄進了院子,飄進了他的書屋,鉆進了他的鼻腔,他使勁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肚子在叫,叫了多久了?不知道,昨天的茶水在他肚子里翻騰、撞擊著,發出“咕嚕咕!钡穆曇。
吃了早飯,苗先生又回到書屋,坐了半天,想了半天,一個多月了他都沒有走出自家院子,最后他還是決定去街上走走。
苗先生清瘦的身體穿過院子,踏進了面館。這個時候面館里坐著幾個客人,都是本鎮上的掌柜的,他們看到苗先生,欠欠身體,抬起胳膊打了一個招呼:“苗先生您好,天冷了,還是您鋪子暖和,吃碗面,喝口熱乎乎的湯……”
出于禮貌,苗先生咧了咧嘴角:“好,大家慢坐,慢吃……”
這一些掌柜的平常不來苗家面館吃飯,最近他們經常來,他們一定是來探聽什么消息的,或者是來看他苗家笑話的。
苗家出了一塊臭骨頭,這塊臭骨頭破壞了苗家的門風,別人說三道四很正常;苗先生不會與任何人結仇,不至于結仇;更不想得罪街坊鄰居,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家有難鄰里幫,他太太出殯時大家都來幫忙,有的還送來幾斤綠豆,或者一舀子小米,或者一捆紙錢……他記得大家的好。
看到苗先生,曲伯臉上堆滿了笑褶,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笑,他為苗先生高興,終于走出了那間黑乎乎的屋子;為他自個高興,那個讓人討厭的女人終于離開了苗家,他可以安心地在苗家長久地待下去。
曲伯一邊用襖袖擦著手里的算盤,一邊瞧著苗先生說:“苗先生,咱們面館生意比先前好多了,有錢買煤了,挺好的!
“好,好,多存點煤,這天冷了。”苗先生一邊往前走著,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曲伯的話,他的眼睛直視著店門外面的街道,街道上光禿禿的樹被風刮彎了,傾斜的樹梢敲打著它旁邊的屋檐。
“苗先生,您要出去嗎?您身上有舊(傷)病,怕生氣,怕累,怕冷……”曲伯說著放下手里的算盤,繞出柜臺,疾走了幾步,竄到苗先生的身前,伸手拉開了門,嘴里絮叨著:“今天天氣冷,您注意身體,瞧瞧您,就兩個月的時間瘦了不少,您身上這件長褂像極了神父的黑袍,又肥又長……”
隨著敞開的店門,一陣寒風迎面而來,苗先生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冷戰,把衣領往上提了提,鎖鎖脖子,這天怎么這么冷?秋末冬初,往年一個冬季他都是穿著這身長褂,也沒有感覺這么冷。苗先生的腳步沒有遲疑,走下了臺階,身后的門“哐當”一聲關上了,那是風的力量,風把他孤零零扔在了大街上。
看著空蕩蕩的大街,苗先生又黯然神傷,冷冷的風把街上的人掃沒了。這個季節,如果是在太平年月,還能看到生著爐子的鍋灶,各種各樣食品冒著油腥子,聞著都饞人;山東大棗擺滿大街小巷,一筐一筐閃著紅星星,花一文錢,一雙手捧不過來,順著寬大的指頭縫跑;還有凍梨,咬一口甜倒牙;還有一罐一罐高粱酒,喝一口渾身熱乎乎的,不怕凜冽的寒風。
不遠處的一座房子墻角圍攏著幾個孩子,苗先生的眼睛穿過他們之間的空隙,一個捏糖人的蹲坐在一個廢棄的石碾子上,他的腿邊放著一個鐵爐子,爐子上熬制著糖稀,糖人師傅手里擎著兩根竹子,把竹子在糖稀里滾滾,拿在手里轉轉,一個活靈活現的動物展現在孩子們面前,引起一串串歡樂的笑聲。
苗先生想起了他的兒子小時候最喜歡吃糖人,花一個銅板買一串,遞到兒子的手里。
“爹,您先嘗嘗,很甜……”兒子吸溜著凍得紫紅的小鼻子,踮著腳尖,把金黃黃的小糖人舉在他的眼前。
苗先生彎下腰盯著兒子的臉,嘴巴向糖人撅了撅,假裝舔了一下,直起腰,愛撫著兒子的小圓腦袋,他一臉幸福,一臉享受,即使沒有吃到,心里也是甜的,為年幼懂事的兒子高興。
唉,兒子已經長大,他變了,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可愛的孩子,就像一棵長歪了的小樹,本可以給他修修亂枝,自己沒有那么做。任由他變得唯我獨尊,驕傲自滿,固步自封;心胸狹隘,凡是不順心如意就遷怒別人;沒有一點愛心,不,他只愛他自己和那個女人。
捏糖人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一臉絡腮胡子,他下巴頦上那縷灰白色的胡須上黏著濺起的糖稀;又高又圓的鸛骨紫紅色,那是太陽曬紅的,這是漁家獨有的膚色,怎么看這個老頭都像個漁夫;兩條眉毛不是黑色的,摻和百分之六十的白色,每一根都很長;偶爾抬起下陷的雙目,兩道犀利的光從他眸子里射出來,似乎能穿透人的身體;一個瓜皮氈子帽子扣在他的大腦袋上,四周扎煞著卷卷曲曲的、灰乎乎的頭發;一件補丁摞補丁的長袍露著灰色的棉花,油乎乎的看不清它的本色;一雙棉布鞋已經破碎不堪,露著腳指頭。
幾個孩子手里舉著糖人嘻嘻哈哈笑著離去,有個孩子站在那兒沒動,一雙靈動的小眼睛緊緊盯著冒著煙的糖鍋子,小臉凍得通紅,腮幫子鼓鼓著,舌頭在小嘴里打轉轉。
苗先生背著雙手,往前貓貓腰,這個孩子不是小白瓜嗎?
“白瓜……”苗先生心里生起一點喜悅。
白家房子被燒了,他托曲伯打聽白家的情況,傷到誰了沒有?曲伯說白瓜和丫頭他們平安無事,三個孩子又住進了林家,他也就放心了。
聽到苗先生的聲音小白瓜扭過了頭,看了一眼苗先生,小眼珠子里閃著陌生,小嘴嘟囔了半天,用蚊子般的聲音不情愿地喊了一聲:“苗先生好!
苗先生的笑臉收了起來,小白瓜不再是那個見了他高興得又蹦又跳的、頑皮的孩子了,小臉上多了這個歲數不該有的成熟。
“小白瓜,先生給你買個糖人好嗎?”苗先生把臉探到小白瓜的眼前。
小白瓜搖搖頭,擺擺手,“不,俺不要,俺回家了!比酉逻@句話,小白瓜頭也不回地、極快地向剃頭鋪子方向跑去。
糖人師傅手里舉著一個糖人,他的眼睛追著小白瓜的背影,許久,想起眼前還有一個大人,急速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摸了摸,摸出一塊大石頭放在他坐著的石碾子旁邊,扭臉瞅了一眼苗先生,說:“坐會吧,看您也是一個閑人,聽那個孩子喊您先生,不知您能不能與俺這個大字不認一個的粗人坐坐?”
看著眼前這塊方方正正的石頭,苗先生瞪大了眼睛,眼前的老頭不是凡人,這塊石頭至少有三十多斤的樣子,他拿著它就像拿著一塊面包。
苗先生提起衣襟下擺,往糖人師傅跟前走了一步,就在這時從巷子里又竄出幾個破衣爛衫的孩子,“呼啦”圍了過來,把苗先生撞了一個趔趄。
苗先生往后退了一步,給孩子們讓出一條路,同時向糖人師傅抱抱拳,“師傅,不打擾您的生意了,俺走了……”
“好,您先去忙吧,不好意思,咱們如果有緣下次再見,再聊
……”糖人師傅向苗先生友善地笑了笑,“今兒風這么大,還有孩子出來捧俺的場……”
嗚咽的風撩著各家店鋪的布招牌、木招牌,發出“唰唰唰”“哐當哐當”的聲音,塵土和枯葉給它伴舞;平日里街上的乞丐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有的也許蜷縮在別人家的門洞子里,悄然無聲地死去;有的鉆進了人煙稀少的青峰寺,那兒的老主持樂善好施,至少凍不著。
往前走,迎面走來一隊巡邏的日本兵,他們肩上背著刺刀,他們腳上的大皮鞋在地上使勁跺著,一臉兇相;幾個穿著黑色警服的青峰鎮警察狐假虎威地跟在日本兵的身后,眼珠子瞄著幾個零零散散的行人;行人抱著腦袋、縮著脖子,戰戰兢兢把身體貼著墻角走。
苗先生挺起了他單薄的胸膛,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一雙仇恨的眼睛從他亂蓬蓬的頭發里射出來,那隊巡邏兵好像沒看見他,也許把他當成了瘋子,擦著他的長褂威風凜凜走過。
把目光收回來,落在剃頭鋪子,剃頭鋪子的門關著,一個男孩站在玻璃窗前向街上眺望,那個孩子苗先生認得,是那個瓢老頭的兒子寶兒。寶兒也看到了他,愣了片刻,把小腦袋扭向了一邊。
看到寶兒,苗先生想起了剛剛遇到的小白瓜,兩個孩子臉上鄙夷不屑的表情讓他感覺非常難過,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
這時,對過的龐家裁縫鋪子門開了,一前一后走出兩個人,一個是一文錢酒館陳掌柜,他的腋下夾著一件長袍;另一個是裁縫鋪子老板龐新云,龐新云一臉憂心忡忡。兩人走到店門口外,停下腳步,又竊竊私語了一會兒,才匆匆分手。
看著遠去的陳掌柜的背影,龐新云一邊搖搖頭,一邊嘆口氣,一邊回轉身,正好與向這邊走來的苗先生打了一個照面,他趕緊抱拳躬身施禮:“苗先生您好,這冷天您去哪兒呀?”
龐新云四十多歲的年齡,身材高大不算太胖,很直溜,皮膚不黑不白,氣宇軒昂;一頭烏黑的短發梳理得整齊,覆蓋住一側太陽穴,多了幾分俊朗;一雙大眼睛閃著溫和的笑意,露出整齊微白的牙齒;身穿一件棉袍,不厚,很肥大,顯得他身體清瘦,撐不起他身上的衣服;腳上是一雙棉布靴,高高的鞋口拘著腳脖子;風撩起長袍一角,露出里面一條灰布長褲,兩根長布帶子束縛著兩條褲腿。
苗先生弓弓腰還禮,“龐掌柜的您好,您的生意還是這么好,讓人羨慕……俺,俺出來看看,這天說冷就冷了。”
“正是換季的時候,有錢人都開始做新棉袍了,苗先生您不添加一件?店里有新進的布料,您隨便挑選,俺定會給您便宜一些,畢竟咱們是多年的老街坊!
苗先生搖搖頭,他的衣服夠穿,太太活著時給他做了不少衣服,她好像知道她有一天會先他而去,無論冬天衣服、還是夏天衣服都給他做了幾套,熨得板板正正,他不舍得拿出來穿,每天打開衣櫥看看,就覺得太太還在……苗先生臉上的肌肉有點木然,幾乎扯不動嘴角,語氣遲鈍,那絕不是天冷的緣故,他是想起了他的太太,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一個璞玉渾金的女人,一個照顧他周到的女人。
“苗先生,您不進屋坐坐?”
苗先生以為龐新云只是和他客套客套,他抽動了一下嘴角,聲音嘶啞,喉嚨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半天才吐出幾個字:“龐掌柜的,您忙,俺不打擾您啦!
此時此刻的苗先生滿臉憔悴,雙頰深陷,淚水盈盈;爛七八糟的頭發向兩邊支棱著,像用了時間太久的破掃帚;一身單薄長衫,不知穿了多久,皺巴巴、臟兮兮的;額頭多出來幾層褶皺,像毛筆畫上去的,每個褶皺里都是灰塵;他不再是那個一塵不染、干干凈凈的苗先生了,他的目光空洞,沒有一絲光。
看著苗先生佝僂著身軀準備離去,龐新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剛從陳掌柜那兒得到消息,姚訾順去青丘執行任務時負了重傷,至今昏迷不醒。苗先生是姚訾順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大家正在研究是否把這件事告訴他?
“苗先生,您進店里暖和暖和吧,昨兒俺店里煤爐子就升起來了,俺燒壺水,咱們沏點茶喝,邊喝邊聊……”
苗先生知道,龐掌柜的在法國留過學,學貫中西,見聞廣博,很得街上人的賞識和尊重,大家有事都愿意與他商量,能與他坐下聊聊何其榮幸之至。
旁邊幾個鋪子掌柜的從門縫里探出腦袋,白楞了苗先生一眼,嘴里殷勤地喊著:“龐掌柜的,您好,不忙呀?”
看著幾個掌柜的冷落苗先生,龐新云很是生氣,苗先生是好人,曾為救自己的學生而被鬼子刺了一刀,差點斃命,單憑這點不應該被輕慢,值得大家敬重。想到這兒,他故意說:“忙,這個季節能不忙嗎?但是,苗先生是俺的朋友,更是俺龐新云尊重的人,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活兒,請苗先生喝壺熱乎乎的茶。”
幾個掌柜的好像是被龐新云的話提醒了,臉露驚愕,語氣里帶著自責:“喔,苗先生也在呀?好久不見,不知您忙什么?今兒風怎么這么大,也沒有陽光,光線太暗,沒看清,苗先生,對不住了,不好意思,瞅俺這雙眼睛睜不開了,被風沙瞇了……”
接著,他們身后傳來幾個老娘們羅里吧嗦埋怨的聲音:“誰呀?跟誰這么低眉順眼?吆,那不是苗家的老頭嗎?他的兒媳婦……那個女人投靠了日本人……”
“滾一邊去,臭娘們,不會說話,沒看見龐掌柜的在這兒嗎?我們男人說話,哪有老娘們瞎摻呼的……”
聽著這些聲音,苗先生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真想有個地縫鉆進去。不知有多久了?鄰里鄰居走路都躲著他,實在躲不過去就出于禮貌性地喊一聲:“您早!痹S多人都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樣喊他先生了,為什么?只因為他是一名教書育人的老師,卻沒有把自己兒子教育好,他們都替他難過,更多的是譴責他慣子如殺子,這不,兒媳婦投靠了日本人,他真的無臉見人。
“來吧,苗先生,不要難為情……俺心里正有事想與您念叨念叨!饼嬓略瓢焉眢w靠在鋪子門口一側,臉上堆著儒雅又隨和的微笑。
苗先生心里真的有好多話要說,無處訴說,無人可理解他?鄲灥娜兆泳拖褚桓F鏈把他捆綁在那間窄窄的書屋里,靠回憶過去的那點美好時光,維持著慘淡的人生。
苗先生也曾想找表弟姚訾順坐坐,好久沒有他的音訊,他忙,忙得忘了他還沒有成家,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沒有一兒半女,真夠可憐的,再想想他很偉大,為了國家舍棄了自己的小家。
苗先生被龐新云請進了裁縫鋪子。一進門有一個煤爐子,煤爐子上坐著一個燒水壺,水已經開了,沸騰的蒸汽頂著壺蓋“嘩啦嘩啦”響;店里有兩臺縫紉機,一臺上放著一件女人繡袍;一臺的蓋子沒打開,上面平放著一個茶盤,茶盤里放著幾個扣著的茶碗,還有一個茶壺,一鐵盒茶葉放在茶盤外面,好像剛剛有人在這兒喝過茶;內屋里傳來兩個男孩的笑聲,還有一個溫柔女子的埋怨:“輕點,輕點,你爸有客人來,不要吵著客人……”
龐新云從墻根下搬來一把椅子,放在苗先生身后,又順手從縫紉機下面拉出一個凳子,放在自己的腿邊上,站直身體,看著苗先生,難為情地說:“苗先生您坐,婆姨從老家來,把兩個調皮搗蛋的小子帶來了,咳,每天吵吵嚷嚷,不受管束,婆姨不舍得管教他們,俺也沒時間……”
“哪里?挺好的,熱鬧,有人有世界,人丁興旺,財運也旺。”
“還是您苗先生會說話,俺聽著心里美滋滋的,俺的大丫頭已經二十歲了,最后這對是雙胞胎,也十歲了,在老家青島上過三年私塾,俺想在青峰鎮給他們找所學!恢睕]有稱心如意的,又怕上學路上來回不安全!
龐新云說著給苗先生遞上一碗熱茶,“苗先生,您喝茶,這茶是陳掌柜的送來的……前段時間他讓俺給他做了一件棉袍,今兒他來取衣服留下一盒茶……正好您來,別客氣,知道您苗先生喜歡喝茶,這茶好不好,俺也不懂……您來嘗嘗,哈哈哈,苗先生對茶有研究,不用喝,您聞聞就知道這茶是秋茶還是春茶?”
“好,好,不錯,是秋茶,很新鮮……”苗先生從龐新云手里接過茶碗,雙手捧在手心里,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苗先生不是一個頭腦傻乎乎的人,終歸他教過書,有文化,有思維,他從龐掌柜的話里聽明白了,龐掌柜的想讓他辦個學堂,這是一個好主意。
“苗先生,您能不能辦個私塾?”
苗先生就等著龐新云問這句話!澳埽!边@個字一出口,他心情一下豁亮多了,不為了掙錢,只想讓自己充實起來,忘記所有不愉快的事情。
“好,如果您辦私塾,俺兩個小子都交給您……相信,街上鄰居都會沖著您苗先生為人而支持您,F在這個世道太亂,孩子們能在家門口上學,有您苗先生照顧,大家都安心!
離開龐家裁縫鋪子,天也沒有那么冷了,苗先生挺起了胸膛,他的腳步輕快了不少;擋在眼前那層黑黝黝的綴幕被掀起了一個角,透進一點明亮。
苗先生敲開了林家的門,給他開門的是瓢爺,瓢爺臉上沒有過多的熱情,只有吃驚,一雙大眼睛里藏著著疑問:“走錯門了嗎?苗先生!
林伯坐在鍋灶前,聽到苗先生的聲音,他的眼皮都沒抬一下,不停地往灶火里添加著劈柴。
苗先生站在屋門口一時不知進退,臉露窘態,心里更多的是難受,從林伯臉上再也看不見從前的尊重與友善。
瓢爺踏進正間屋,把一個凳子從墻邊的桌子底下拉出來,向屋門口招呼:“苗先生,您進屋坐吧……俺替主人招待您這位尊貴的客人……”
苗先生坐在瓢爺面前又不知道說什么?他不說,瓢爺也不問。半天,瓢爺把手里的煙斗叼在嘴里,嘬了兩口,一股濃濃的煙霧把瓢爺臉上的表情遮擋住了。
坐在灶臺旁邊的林伯就像被封了蓋子的煤爐,看不見火苗,只有一縷縷熱氣從他的嘴角鉆出來,他的胸脯起伏跌宕,里面壓著好多火,一不小心就會蹦出來,躥上屋頂。
苗先生抬頭看看瓢爺,低頭看看林伯,又長吁短嘆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準備開一個私塾,這是龐掌柜給出的主意,他人不錯……”
“挺好的,您苗先生有用武之地了。”瓢爺把煙斗從嘴里抽出來,吐出一口稀薄的煙,又說:“找點事做總比閑著強!
聊著聊著,苗先生聊到了孫香香和他的兒子苗簡已,他說:“那個女人已經有半個多月不著家了,不知去了哪兒了?簡已精神失常,每天萎靡不振,被學校開除了!
明知道大家都討厭孫香香,討厭苗簡已,苗先生為什么還要說這些話呢?他覺得薛嬸昨天夜里看到的人與瓢爺他們有關,他這席話也是向瓢爺透露孫香香的消息,更希望大家沖著他的面子放過簡已。
最后,苗先生試探地問林伯,丫頭能不能搬回苗家?
“不行!逼盃數穆曇粽衩@發聵。
林伯用力推拉了一下風箱,一股火苗從鍋灶下面竄了出來,把他的臉照得通紅,“丫頭不可能再回苗家,苗家,你們苗家……不,那個孫香香怎么對她的?差點要了她的命,俺是個直性子,心里有話,藏不住,俺也不怕您苗先生不高興,俺再稱呼您一聲苗先生,您的意思是希望丫頭有一天嫁給您的兒子,不是嗎?俺首先不同意,俺替丫頭不同意……”
不是沖著姚訾順,瓢爺肯定跟苗先生急,這會兒,苗先生才想起丫頭,孫香香兩口子欺負丫頭時他去哪兒了?聽曲老頭和薛嬸說苗先生躲在他的書屋里喝茶,裝聾作啞!懊缦壬,您不是一個糊涂人,更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您今兒的話是不是沒有細細想想……”瓢爺冷笑了一聲。
苗先生慌忙站起身抱抱拳,拘拘儒儒說:“老哥倆是誤會俺了,如果是俺說錯了話,請老哥倆原諒,畢竟小九兒的戶口在我們苗家,太太活著時……”苗先生又想起了他的太太,他的頭垂了下去,越垂越低,他心里還想說太太活著時囑咐丫頭好好照顧簡兒,此時看著林伯和瓢爺憤怒的樣子,他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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