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一個住在墓地里的老人
大片大片的雪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洋洋灑灑,不遠處的山川與河流、田野、村莊,全都籠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落光葉子的柳樹上,掛滿了厚厚的雪、亮晶晶的冰凌兒;山坡上冬夏常青的松樹和柏樹,屹立不倒,鳥兒在上面跳躍尋覓著枯萎長藤上的種子,像是踏著燒紅的烙鐵,燙紅了它的腳和它的小嘴。
馬車走在山間羊腸小路上,路那邊是一條河,河水已經結冰,冰上覆蓋著雪。
霸王山上的聚義廳的的確確建在霸王墓上,遠遠看著,就像一個蒙古包,白色的雪覆蓋著它的頂;三處有懸崖峭壁,地形復雜,無論鬼子,還是其他土匪想侵占此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四周一里多路都屬于霸王墓。
山上十步一崗,百步一瞭望塔,每個塔里有四個至六個嘍啰放哨,誰累了就地休息,吃飯有人送,紀律嚴明,有條不紊,這是戚老大的本事。
聚義廳是幾根梁柱子搭起一個龍脊,大廳中間有一張幾十平方米的大桌子,桌子四周是長凳子。四周墻壁都是鏤空的,這兒風更大,更冷。中間有兩個大火爐子,火爐子上放著兩口大鍋,一口鍋里水冒著熱氣,沸騰的水翻滾著浪花,水燒干了,專門有人往里倒水,鍋爐旁邊有一個柜臺,柜臺上有半個葫蘆做的水瓢和幾十個瓷碗,誰渴了直接用水瓢子舀水喝,大家喝一鍋水,吃一鍋飯。另一口鍋里燉著肉,香氣四溢,那是霸王山上的野雞、野兔……野豬的肉,霸王山最多的就是肉,最缺糧食。
聚義廳里面還有一個屏風,屏風前有一張大椅子,這是戚老大的太師椅;屏風旁邊有兩間大屋子,屋子隱藏在一顆梅樹后面,這是戚老大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
聚義廳外面寒雪飄飄,這棵生長在霸王墓上的梅樹繁花似錦,若干枝丫間一簇簇紅艷艷的花束,像一個個小巧玲瓏的金鐘,隨著四周的風發出細小的“叮鈴叮鈴”聲。
花朵吸收著大火爐的蒸汽,一滴滴露水點綴著它的色彩,晶瑩剔透,更像一個淡雅溫柔的女子,傲雪斗霜,高雅英氣,又不畏冷風刺骨與冰襲雪侵。
在霸王山的聚義廳,巴爺帶小敏和小九兒拜見了大當家的戚老大,還有他的夫人梅三姑,梅三姑是霸王墓的二大當家的。還有小少爺戚世軍,一個翩翩少年。
大當家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有一個魁梧高大身形,濃眉大眼,說話聲音不大,語氣不緊不慢,嘴里沒有廢話,說話時喜歡揮動大手,見了巴爺抱拳行禮,喜出望外:“焦巴爺,天津紫竹林一別,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咱們兄弟能在山東地界相逢,可賀,可喜,咱們今日不醉不休。”
梅三姑抱拳行跪拜禮,“巴爺在上,您受俺梅三姑一拜。”
巴爺伸出大手在梅三姑頭頂做了一個請起的動作,然后把拳頭抱在胸前,往外一推,還禮說:“戚夫人快快請起,在威縣地界,早聽說了梅三姑打鬼子的事情,真是女中豪杰,每每聊起來,大家深感敬佩。”
梅三姑身穿一件深藍色棉袍,外套黑色披肩,內襯紅色里子,黑紅搭配甚是好看;長褲,外襯百褶裙,一行一動,裙擺隨風飄搖,英姿颯爽;臉上沒施胭脂水粉,皮膚不白不黑,眉梢少挑,細眉細眼,也有四十歲左右的年齡,與普普通通農家婦女沒什么兩樣。梅三姑曾是義和團紅船上戲班的武生,有一身武藝,紅船走到哪兒唱到哪兒,用唱戲的影響力宣揚扶清滅洋,巾幗不讓須眉。
戚世軍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頭戴貂皮帽子,帽檐下露出一縷劉海飄在眉宇之間,細長眉毛下雙瞳清澈明亮。一身灰白長袍,外套一件白色羊毛坎肩,像唱京戲的翎子生,溫和而又自若。
幾個大人互相寒暄了一會兒,巴爺站起身向梅三姑抱抱拳,說:“戚夫人,叨擾了,給俺兩個孩子找個休息的地方,俺有幾句話要對大當家的說。”
戚老大看著他的夫人,囑咐道:“梅姑,把兩個孩子帶到老娘那兒,老娘見了一定很高興。吃飯也在她老人那邊吃吧,待會兒,鍋里的肉熟了,你再回來端一碗送過去。”
“好,俺就不打擾你們兄弟說話了,二十多年不見,一定有許多話要說。”梅三姑說著從小敏懷里接過小九兒,“這孩子不認生,讓俺抱會兒,丫頭,一路上累壞了吧?”
梅三姑的眼睛在小敏的身上轉悠,眉眼之間帶著溫和的笑,嗓子眼里自言自語不知念叨什么,像是在欣賞一件心意的衣服,恨不得披在身上試試大小、好不好看?
小敏滿臉羞紅色,就像小時候常見的耍猴戲中的猴子一樣,被眼前的女人打量著,她不敢抬頭,眼睛瞄著自己腳上的鞋子,因為踏過雪,這個時候雪化了,鞋子都濕透了,鞋子前邊線開了,露著腳趾頭,腳丫子泡在冰冷的雪水里,沒感覺冷。
穿過聚義廳的大門洞子,左右各有一個長長的走廊,上面有屋檐連著聚義廳的墻,像老鷹的翅膀,風不著雨不著,把雪擋在了廊亭的外面,順著屋檐往下滾著,越滾越多,越摞越高,白皚皚地環繞在聚義廳四周。
梅三姑抱著小九兒走在前面,她一步一回頭,叮嚀小敏:“丫頭,慢點走,路滑……見了老太太說話聲音大點,她有點耳背……”
小敏“嗯”了一聲,她的腳步緊緊跟著梅三姑,就怕跟丟了。
老太太的房子在幾棵梨樹之間,這個季節梨樹只剩下了亂枝縱橫,搭在矮矮的院墻上;梨樹和院墻旁邊堆積著一摞劈柴,像是梨樹的枝條,還有幾捆玉米秸,上面落滿了雪。
院墻不高,兩片籬笆門半敞著,院里有水井,有樹,有煙囪,與鄉下民宅沒有多大區別。高高的煙囪上冒著一縷縷煙,在紛紛揚揚的雪中穿梭,好像水在霧氣騰騰里蜿蜒;院井里沒有多少雪,掃過了,留著掃帚印,只剩下剛剛飄下來的、薄薄的一層;院子里的一顆石榴樹上掛著幾塊抹布,抹布結了冰,看著硬邦邦的,幾根枯枝左右搖晃,抖落幾片雪;墻角豎著一把竹子掃帚,每根竹條上包裹著冰,亮晶晶的。
三間正屋,東西兩間各有一扇窗戶,窗欞上的紙已經泛黑,在風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中間屋子有兩個鍋灶,西鍋灶前坐著一個弓著背的老人,鍋底里的火苗舔著烏黑的灶火口,照在老人滿是褶皺的臉上。聽到腳步聲,老人把掉落在灶外的幾根樹枝往鍋底里推了推,扭著脖子往院門口瞧,她的一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另一只眼睛使勁瞪著,她看到了她的兒媳婦懷里抱著一個呀呀學語的嬰兒,身邊走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白茫茫的天色照在女孩的臉上,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含著笑靨的臉頰透著俊秀。
老人的上身往前抻了抻,松開拉著風箱的手,把擋在眼角的幾縷散發抿到耳后去,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神,聲音里帶著驚詫:“世軍的娘,你,你帶著誰呀,這是誰家的兩個孩子?”
“婆婆,這是老大的朋友巴爺家兩個孩子,讓他們到您這兒歇息歇息,走了半天路,雪大、風大、路滑,走不動了。”梅三姑對她婆婆說著,垂下眼簾看著小敏,壓低聲音:“老太太說她呀,必須自己做飯,霸王墓才有點人氣和煙火……這個小院是仿照河北老家老屋建的,她喜歡每天燒大炕,屋里很暖和。”
老人扶著鍋臺顫巍巍站起身,昏花的、皺巴巴的眼睛躲在她灰白的眉毛下面,一會兒看看小九兒,一會兒打量著小敏,她心里很是歡喜,嘴里喃喃著:“不知多久山下沒上來人了,今兒俺屋里可有了人氣……丫頭快進屋。”
梅三姑抱著小九兒跨進了煙熏火燎的屋子,東西間的兩扇窗戶緊緊關著,柴火的煙在三間小屋里擁擠著,嗆得人喘不動氣。很少一點煙順著門口流出來,從小敏的身邊擠過,飛到了院子里,空氣里彌漫著柴草燒焦的味道。
小敏向前邁了一步,靠近屋門檻,深深弓腰,頭低垂到胸前行見面禮:“您好。”
“嗨,不必拘禮,不必拘禮”老太太嘴里念叨著,木然地站了一會兒,回頭看著她的兒媳婦,把一只手放在耳邊,意思問這丫頭說什么呢?
“婆婆,丫頭她問您好。”梅三姑稍微斜著肩膀,眼睛看著老人的臉,撩著嗓子:“丫頭準備去八里莊,路經咱們這邊。”
“去八里莊?!”老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重復著這幾個字,似乎她對這幾個字很熟悉,耷拉著的眼角使勁往上睜睜,“是去老二住的那個莊子嗎?”
梅三姑點點頭。
老人扭過臉去看著她的兒媳婦,悄悄問:“這丫頭和誰去八里莊
呀?他們坐馬車來的嗎?俺能不能跟著他們一起去?好久沒看到俺二小子了。”
“婆婆,近兩年鬼子盤查的緊,怕您路上出事,如果鬼子抓了您,用您要挾我們,您說我們該怎么做?您的兩個兒子會不顧一切找小鬼子拼命。婆婆呀,為了大家都好,請您老多擔待。”
“鬼子認識俺是誰?是不是你們兩口子多慮了。從河北跟著你們到了山東,本指望安安穩穩過日子,沒成想,躲到了墓地里,這是什么日子?……”老人抽泣了一下,把身體轉到墻角去,抓起衣襟柔柔眼睛,把眼淚憋了回去。
老人的動作讓小敏心酸,聽巴爺說青峰鎮離著八里莊只有五六十里路,天氣好,路上順利,一天就到了,這么近,三年多老人都沒有踏出霸王墓半步,無法與她的二兒子相見。
過了一會兒,老人覺得守著外人絮叨她大兒子的不是,心里有點不得勁,她看著小敏,尷尬地笑笑:“瞧瞧俺這個老東西,都忘了有客人來,讓小丫頭笑話啦,丫頭,別站在院里,天冷,瞅瞅你的小臉都凍紅了,進來吧,進屋里來……”她的一雙小腳往西間門前挪了一步,一只手撩起門簾,一只手扶著門框,扭臉看著小敏招呼說:“來,丫頭,進屋,炕上暖和……”
老人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高大硬朗,有點駝背,她故意挺著前胸,站得很直溜。
西間屋子里擺放著簡單的家具,一個靠窗戶的大炕,炕西頭是一個木柜子,占了炕的三分之一。炕對面北墻根有兩把椅子,椅子中間有一個四方茶幾,茶幾上擺放著一張老頭的畫像,畫像前面有一個香爐,空氣里殘存著清幽的焚香味道。靠著西墻根是一張四條腿的桌子,一條腿用一摞磚支撐著,桌子上有一個針線笸籮,笸籮里放著一摞納好的鞋墊子,幾乎都是男人腳那么大的,每一雙整整齊齊疊放在一起。
靠著炕沿的墻上掛著一盞煤油燈,燈亮著,被從外間鍋灶下面鉆進來的煙包裹著,看不出房間有多明亮,還不如院子里的天亮。
梅三姑走進了房間,她把小九兒放在炕上,俯下身對著老太太的耳朵說:“婆婆,俺去給老大說一聲,如果可以,您跟著丫頭他們一起去八里莊,去看看他小叔,那邊的人捎信過來說,他小叔挺好的,您老別擔心。”
“真的可以嗎?俺可以去八里莊看看他小叔,那感情好。”老太太笑了,笑的像個孩子,露出嘴里稀疏又不整齊的牙齒。
“婆婆,鍋里熥的什么?還有兩個外地人住在老三的屋里,是一對父女,是世軍把他們帶上山的。這季節山上也沒有多少吃的,只有一些蘿卜和土豆,老三在大廳鍋里燉著兔子肉,給您和這丫頭盛一碗過來嗎?”
老太太白楞了一眼梅三姑說:“你是知道俺不吃那玩意,不知丫頭吃不吃?”
小敏沒吃過兔子肉,聽到兔子肉三個字她有點害怕,慌忙搖搖頭。
梅三姑走到鍋灶前,彎腰打開鍋蓋,從篦子上抓起兩個熱乎乎的菜團子,用一塊布包了包,攥在手里,抬頭看著小敏,臉上掛著難為情,“丫頭,不好意思,我們這山上沒有什么好吃的,沒好東西招待你們,肉不缺,滿山都是野兔子……你和老太太慢點吃,俺去看看那一對父女。關上門,不要讓屋里熱乎氣跑出去,”她在踏出屋門檻時,低頭看看小敏腳上的鞋子,向老太太吆喝了一聲:“婆婆,抽時間您把世軍小時候穿的靴子找出來,丫頭腳上鞋子不能穿了,都開口子了,進去雪水了,別把她的腳丫子凍壞了……”
聽了梅三姑的話,小敏鼻子酸酸的,心生感激。低頭看看腳上的鞋子,實在不能穿了,鞋底和鞋幫快分家了。在青峰鎮時,她想買雙鞋子,繡舞子每月給的七塊錢買不到一雙鞋子,多次站在鞋攤子前,攥攥手里的錢,猶猶豫豫,郁郁不樂走開了,回到家里,拿著針線縫縫補補,又穿了大半年。腳丫子長了,鞋子小了,前面都撐開了,雪鉆了進去,一邁腳留下一汪水。
小敏想對梅三姑說一些感謝的話,抬眼看去,梅三姑已經走到了院門口。秀才不知從哪兒鉆出來,他向梅三姑抱拳行禮,一抬頭看到了站在屋門口的小敏,他遠遠地點了點頭,然后與梅三姑耳語了幾句,梅三姑瞬間怒氣沖沖,她掂了掂手里兩個菜團子,遲疑了片刻,又狠狠塞進了秀才的手里:“他們不仁咱們不能不義,這么冷的天,也不能餓他們父女肚子,把這個拿去給他們……”
秀才撅起了嘴巴,把菜團子推給了梅三姑,“咱們還沒有吃的呢,給他們?俺不給。”
“聽話,不要磨蹭,去吧,讓麻子兄弟帶幾個小兄弟,嚴密盯著他們父女就可以了,俺去前面崗哨看看,看看兄弟們吃飽了沒有?今兒晚上,大家都要提高警惕。”
老太太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小敏身旁,看著梅三姑他們遠去的背影,老人搖搖頭說:“世軍他娘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
聽到老太太這句話,小敏一愣,老太太耳朵沒有問題呀,她為什么要裝聾?
“丫頭,山下有鬼子,你們走路沒遇到麻煩嗎?”
小敏實話實說:“遇到了。”
老人的臉一下變了顏色,嘴巴怒了起來:“這天煞的鬼子,沒有消停的時候,唉,那年離開河北,是被逼無奈,孩子他爹是鐵匠,義和團打洋人用過他做的鐵家伙,被清政府砍了頭……孩子們跑到了山東,沒地方去,就躲到了霸王墓地,前幾年我住在八里莊老二那邊,三年前才到了俺老大這邊,這一待就是三年多,因為山下有鬼子,俺走不了……”老人嘆了口長氣:“丫頭,山下糧食都被鬼子搶去了,俺老大說買不進糧食,只好在山上石頭縫里種點土豆、蘿卜、地瓜……都說土匪要什么有什么,什么土匪?唉,土匪也沒有糧食吃。兒子是土匪,俺這當娘的老臉不知往哪兒放?”老人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小敏想起了巴爺的話,霸王山上土匪都是打鬼子的英雄好漢。今兒一見,的確如此,無論是梅三姑,還是戚老大,他們身上沒有一點匪氣,與普通老百姓沒什么兩樣。
梅三姑心地善良,那么忙,坐下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卻有一顆憐惜別人的心,看到小敏腳上的鞋子碎了,讓老太太幫忙找雙靴子給她……“霸王山上的人都是好人,不是土匪。”小敏脫口而出。
聽了小敏這句話老人笑了:“希望大家都這樣以為,俺的孩子們在做正兒八經的好事,不只是為了自己,有的人不明白,他們不是不明白,而是裝糊涂,俺不糊涂,俺耳不聾眼不瞎,俺看得明明白白。”
聚義廳里,鬼油毛端著一盆兔子肉放在長桌上,他的一只腳踩在長凳子上,一只手抿著鬢角,他的眼睛盯著大當家的戚老大,說:“大哥,在路上,巴爺跟俺說了一些話,俺想明白一件事,鬼子今兒為什么襲擊劉大仁的運煤車?平日里劉大仁沒缺鬼子的過路費啊,因為鬼子想攻打咱們的霸王墓,在霸王山下攔截劉大仁的運煤卡車想試探一下咱們的實力。今兒那對父女突然上山,憑俺的感覺,那兩個人不地道……”
戚老大用大手捋了捋臉上的絡腮胡子,點了點頭,說:“俺心中有數,世軍把那對父女帶上山,俺就看出來了,他們不是中國人。老三,吃完飯,去通知兄弟們,做好戰斗準備。”
巴爺把煙桿叼在嘴里,悄悄觀察著戚老大臉上的變化。離開青峰山時,姚訾順說鬼子想收編霸王墓的土匪,不知戚老大心里怎么想的?
戚老大是大孝子,他把他老母親帶在身邊,老人一直跟著他住在霸王墓里。戚老大還有一個二弟,是八里莊抗日組織的聯絡員。姚訾順讓巴爺給戚老二帶個口信,讓他說服他的大哥參加八路軍,大家團結起來抗日。
沒成想,半路上了霸王山,此時當著戚老大的面,巴爺不想隱瞞他去八里莊的目的,他把姚訾順的話簡單地說了一下:“俺焦巴明人不說暗話,青峰山八路軍希望和霸王山上的兄弟一起抗日,保家衛國。”
戚老大瞄了一眼鬼油毛,意思是征求他的意見。聰明的鬼油毛急忙擺擺大手,搖頭晃腦說:“大哥,這是您自己應該決定的事兒,不要看著俺。”
戚老大把目光落在巴爺的臉上,巴爺目不斜視,盯著他嘴里的煙桿,一口一口嘬著煙嘴,煙窩里的小火苗一跳一跳的,閃著星星之光。
戚老大站起身咽了一下嗓子,愁眉鎖眼:“俺對八路軍抗日游擊隊早有耳聞,八路軍能看得起俺霸王墓的土匪嗎?我們一個個都是草包,有勇無謀。”
巴爺把煙嘴從嘴里抽出來,高聲說:“戚兄弟,您過謙了,您的所作所為大家有目共睹,一般不驚擾當地老百姓,即使山上沒有糧食也不去搶老百姓嘴里那點口糧,這點讓大家器重,更佩服。你們在這么惡劣的條件下堅持打鬼子,為了誰?”
“哈哈哈,為了誰?當年咱們參加義和團為了誰?兄弟們在古北口拋頭顱灑熱血又為了誰?在古北口俺也見識了八路軍游擊隊的英勇善戰,他們是老百姓的軍隊,并且您焦巴爺心甘情愿跟著他們干,俺瞠乎其后。”
“哈哈哈,大當家的話重了,俺焦巴也不想隱瞞,在山下,俺把劉文杰和劉小義交給劉大仁時,已經把霸王山即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們,讓他們給青峰山上的朋友送個信……不知是不是俺自作主張?”
聽了巴爺一席話,戚老大陡然抱拳,“有八路軍游擊隊增援霸王山,俺老戚心里吃了定心丸,定能激發兄弟們的戰斗精神,增強了俺必須打贏這一仗的信心。”
一旁坐著的鬼油毛“騰”站起身,拍著自己的胸膛,“好,如果您焦巴爺也參入這場戰斗,俺這心里多了踏實。”
巴爺又嘬了一口煙桿嘴,煙霧繚繞在他的臉上,他本想安排好一切就帶著兩個孩子離開霸王山,聽了鬼油毛這句話,他開始沉默,鬼子已經提前行動了,安插的眼線進入了霸王墓,如果姚訾順他們不能及時趕到,霸王山面臨著毀滅性的打擊,他不能在這個緊要關頭離開霸王山,他要與霸王墓的兄弟共存亡。
戚老大沒有理會巴爺的緘默不語,他在長桌前轉了一圈,腳步停在巴爺跟前,大手一揮,說:“焦巴爺,俺戚老大有事也不想瞞著自家兄弟,鬼子曾想收編俺戚老大,被俺一口拒絕了,俺與倭寇有深仇大恨,當年參加古北口一戰的兄弟,幾乎都死在了鬼子的槍炮下,俺怎么能與狼為伍?鬼子軟的不行,想跟俺來硬的,俺霸王山的兄弟不是吃素的,小日本鬼子胡作非為,還有他們的三光政策,惹急了我們,早就想跟他們決一死戰。”
“大哥說得對,咱們義和團兄弟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來,巴爺,咱們兄弟再喝一碗。”鬼油毛從桌子底下抓起酒壇子,把三個人面前的酒碗里倒滿了酒,然后,一手抓著酒壇子,一手舉起酒碗,“來,俺鬼三敬巴爺和戚大哥一碗,今日能與兩個哥哥并肩作戰,定會一舉獲勝。”
吃了幾口飯,又聊了一會兒,巴爺離開了聚義廳,沿著長廊往前走著,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他思慮重重,拖延一天離開霸王墓,不知怎么跟丫頭解釋?如果霸王山被鬼子攻下,丫頭和小九兒是不是有危險?
老屋里,老太太跪在炕上,翻箱倒柜找東西,嘴里絮絮叨叨,“俺的二小子在八里莊開了一間鐵匠鋪子,自小就跟著他爹打鐵,有一把好手藝……兩個兒子都很孝順,無論走到哪兒都帶著俺……俺知道老大兩口子是做什么的,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們專門與洋人作對,洋人被腐敗官僚慣壞了,在咱們土地上耀武揚威,仗勢欺人,該打!清政府無能,只能和老百姓撒氣,與洋人簽署了什么條約,追殺義和團……二小子被牽連,也逃到了山東……現如今倭寇又來了,占領了咱們大半個中國,不知俺以后還能不能回家?”
小敏沒見過洋人,她見過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礦區以后,民不聊生,被無辜殺死的礦工填滿了好幾口煤井;鬼子占領了彌河碼頭、青峰鎮、沙河街……到處殺人放火,有多少人餓死街頭?有多少人走投無路跳進了彌河?有多少人有家不能回?
想起回家,小敏想去前面聚義廳找找巴爺,是不是他喝酒忘了回郭家莊的事情。
院門口外面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女孩在籬笆門前探頭探腦,女孩十六七歲的年齡,個子不算高,一身素雅的衣服,褐色褲子,黑色布鞋,灰白色的上衣,這是一個戴孝的女孩,她的頭發上別著一朵白色的花,她的雙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細長的脖子前穹,眼睛瞇成了兩條線,使勁尋摸著屋里的情景,兩扇屋門關著,西間屋里墻上亮著一盞煤油燈,燈光把老人佝僂著的背影投在窗戶上,看不清屋里的情況,老人絮絮叨叨的聲音,斷斷續續從紙糊的窗戶上飄出來,女孩側著身體,把耳朵往前湊湊,由于她精力太集中,她的身體“咣當”撞在籬笆門上,門檐上的雪被她的動作搖晃了下來,落在她的臉上、頭上、身上。她生氣地嘟囔了一句日本話:“糟糕透了。”
小敏聽到了女孩嘴里的話,她對日語很熟悉,雖然不知道說的什么意思,那口型與表情她太熟悉了,繡舞子經常說這句話。
小敏的手緊張地攥了攥,霸王墓里有日本人,這件事不知道巴爺他們知道不知道?
這時,巴爺的腳步慢慢靠近了老屋,天色接近了午后,風比先前小了好多,雪也停了,堆積在墻頭上的雪結了一層冰碴,給陰霾的天氣增添了一點明亮。微風輕輕搖曳著前方兩扇籬笆門,發出“吱呀吱呀”聲,籬笆門旁邊站著一個女孩,女孩低著頭,用衣袖掃著頭發上的雪,腳步隨著動作往后退著,轉身準備離開,正好與巴爺打了一個照面,慌亂垂下眼神,身子退到院墻旁邊,給巴爺讓出一條路。
巴爺腳步停頓了一下,憑他的感覺,眼前的女孩就是大家說的那對日本父女中的“女兒”,她怎么在這兒?
巴爺皺皺眉頭,沒有說話,徑直走到籬笆門跟前,推開兩扇門走進了院子,他的大腳步不緊不慢靠近了屋門檻,假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身后,那個女孩還站在原地。巴爺故意向屋里撩了一嗓子:“丫頭,在嗎?”
走進屋子,巴爺把霸王墓要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與小敏說了一下,
“丫頭,咱們只能明天上路了,俺不能丟下霸王墓的兄弟自己走,本想讓別人送你們,俺心里不放心。”
看著巴爺左右為難的表情,小敏知道孰輕孰重,知道巴爺仗義,她也不想看著眼前的戚家人遭難。
“俺等著巴爺打跑了鬼子一起走。”小敏心里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
“好丫頭,你們要好好保護自己,小心霸王墓里的日本人,那個女孩和她的‘父親’是日本的奸細……要提防他們。”
小敏也把她心里的懷疑告訴了巴爺,巴爺點點頭,他知道丫頭聰明伶俐,一定會照顧好她自己和小九兒。
老太太聽到巴爺的聲音從炕上爬了下來,踢蹬上鞋子,走出了內屋。巴爺上前給老人見禮,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戚老大的母親,老人不容易,老伴被清政府砍了腦袋,兩個兒子被清政府追殺,她跟著兒子來到了山東威縣地界,每天擔驚受怕,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
“您快屋里坐,俺給您燒點水砌壺茶。”老太太說著準備去拿水壺。
“老人家,俺不渴,您不要忙活了,明天俺帶您一起走,去八里莊見您的小兒子。今夜俺這兩個孩子就住在您這兒,叨擾您清凈了。”
老太太急忙擺手說:“哪里呀,俺不喜歡冷冷清清,喜歡熱鬧,中午兒媳婦把兩個孩子送過來,俺這心呀高興,聽說你們去八里莊,俺這心里更高興,唉,俺三年多沒見到俺二小子了……俺給他納的鞋墊子放包袱里啦,俺把路上要穿的棉襖都找出來了。”
戚老大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屋門口,聽著他娘嘴里的絮叨,他心里也很難過。
巴爺用大手呼啦一下臉,把眼眶里的淚水握在拳頭里,把身體往門口挪了挪,給戚老大讓出一條路,低聲說:“你們娘倆好好聊聊吧,俺替您去山坡上轉轉,看看老三布署的怎么樣。”
看著兒子出現在面前,老人心里一哆嗦,她知道兒子又要去打仗了,每次出去打仗他都要先來看看她。老人蹉跎著小腳走近兒子,踮起腳尖,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摸著兒子的臉。
戚老大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半蹲著身體,讓母親的手夠著他的臉。借著墻上的煤油燈的亮,母親仔細端詳著這張胡子拉碴的臉,年輕時候街坊鄰居都夸纘說:您家老大真英俊,男人要想俏一臉胡。歲月不饒人,在這張氣宇軒昂的臉上刻上了一道道褶皺,深深淺淺布滿眼角四周,一雙劍眉下,明眸之中透著剛毅。
“去吧,娘不會讓你分心,一定好好的回來。”
“娘,對不起,讓您老人家跟著兒子吃苦,打完這一仗,俺帶著娘離開霸王墓去青峰山,那兒山清水秀……”
“好,娘等著,等著俺兒子帶俺離開這兒。兒啊,去吧,不要擔心娘,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去打鬼子……”老太太從皺巴巴的嘴角擠出一絲輕松的笑容,兒子每次出去打鬼子,都過來與她嘮嘮嗑,兒子是怕他回不來,她心里明白,她不想給兒子負擔,“娘等你,等你們都平安回來。”
“娘,這次打仗在家門口,俺把兄弟們都安排到前面陣地上去了……娘,您注意安全,聽到槍炮聲您別害怕……”戚老大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在他母親身邊像個小孩子,淚眼婆娑。
“娘聽不見,聽不見,你不要掛掛著俺,俺就待在屋里,哪兒也不去,等著你們回來。”
小敏咬了咬嘴唇,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滑落,落進了嘴里,咸咸的,她猛然想起了巴爺,她奔向屋門口,眺望著巴爺遠去的背影,他身上的破長袍隨著他鏗鏘有力的腳步飄蕩,灰色的棉絮鉆出了一個個碎補丁,在半空飛著,慢慢落進了雪里,小敏真想喊住巴爺,給他老人家縫一縫棉袍,補補上面破碎的洞。
拂曉時候,鬼子開始攻打霸王墓,槍聲擦亮了黑夜,還有黑夜的雪。
鬼油毛帶領著他的兄弟從老屋前的路上跑過,他們手里拿著槍和刀,一串串火急火燎的腳步踏在結冰、堅硬的地面上,“咔咔咔”響。
手榴彈的爆炸聲震得老屋“嘩嘩嘩”往下掉泥塊,震得煤油燈左右搖晃,一會兒火苗竄的老高,一會兒就要滅了似的,屋里忽明忽暗。
老太太把雙手抱在胸前,在屋里地上焦急地跺著腳,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燈光把她清癯的身影一會映在墻上,一會拖在炕沿上,她嘴里禱告著:“打仗了,打仗了,老天爺呀,保佑我的兒子和他的兄弟們平安回來……”
小敏緊緊抱著九兒,雖然巴爺已經與她說了霸王山突發緊急情況,鬼子時刻準備圍攻霸王墓,她心里有所準備,只是沒想到鬼子會來的這么快。
突然,煩躁的老太太撩開門簾竄到了正間屋,摸索著鍋臺,彎腰抓起一塊木棍攥在手里,沖到屋門口,打開了屋門,隨著兩扇屋門的打開,從外面竄進一陣冷風,煤油燈的火苗顫抖了一下滅了,一切都黑了。
小敏想喊住老人,她嘴里吐不出一個字,一種從沒有過的害怕襲擊了她的小心臟,抱著小九兒的雙手變得無力,她把雙手的手指頭勾在一起,緊緊攬著小九兒的腰。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聽到槍炮聲,那么激烈,那么響亮,似乎看到巴爺破爛不堪的長袍上濺滿了血水,他老人家手里揮舞著大刀,狠狠劈向鬼子,鬼子和偽軍烏泱泱而來,他們手里舉著明晃晃的刺刀……
這時,從院門口走進一個年輕的身影,借著朦朧的夜色,老人認出來人是她的孫子,她往前疾走一步準備邁過屋門檻,她的腳沒有抬起來,被門檻擋住了,她的身體前撲。
戚世軍眼疾手快,連忙扶住老人,“奶奶,您慢點。”
老人猛地抓住孫兒的胳膊,著急慌忙地問:“世軍,你爹呢?”
“奶奶,俺爹和俺娘在前面……俺爹說讓您帶著妹妹弟弟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不,俺兒子在前面,他不怕死,俺老太婆更不怕死,世軍呀你帶著丫頭和她弟弟去屋里,俺出去看看……俺聽到了鬼子的嗥叫聲,聽到了爆炸聲……世軍,奶奶老了,不怕死,把你的槍給奶奶……”老人說著把手里的木棍扔在了院子里。
“奶奶,您快進屋里去,俺爹和俺娘交給俺的任務就是保護你們。”
山下,手榴彈爆炸聲像爆米花機“轟隆轟隆”直響,間或傳來一陣陣廝殺聲,還有鬼子聲嘶力竭的咆哮。小九兒突然哭了,他閉著眼睛,咧著小嘴巴哇哇大哭,那么傷心,那么無助,那么凄涼,聽著小九兒的哭聲,小敏驚恐萬分,她仿佛看到巴爺滿身是血,踉踉蹌蹌向他們奔來,張開血淋淋的大手準備抱小九兒……“巴爺受傷了,俺要去找巴爺。”
戚世軍看看他的奶奶,老人步履維艱,脾氣焦躁;再回頭看看屋里,懷里抱著嬰兒的小敏,神思恍惚,語無倫次。
戚世軍提高了嗓音,怒視著失魂落魄的小敏,厲聲呵斥:“你,你不要添亂了,那個巴爺還說你懂事,俺看你就是一個膽小鬼。”
聽到戚世軍的叱責,小敏收住了腳步,她使勁搖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誰是膽小鬼?俺,俺不是。”小敏無力為自己辯解,剛才她確確實實慌了神。
看著小敏垂下頭,戚世軍暗暗高興,他的激將法管用了,眼下局勢緊張,沒時間拖延,他很快換了一種口氣:“俺知道你不是膽小鬼,俺三叔給俺說過你,你勇敢機智……今兒俺做錯了一件事,把那對日本父女帶上了山,俺不能再錯了,俺是男子漢,俺要去打鬼子,小丫頭,俺把俺奶奶交給你……”
小敏沒有回答戚世軍的話,她踏進霸王山時跟這個男孩見過一面,沒說過一句話,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這個英俊的男孩,他一雙清澈的眼睛在黑暗里閃爍著勇敢的光。
又一陣陣“轟隆隆”的炮火擦亮了院子,老人的身體顫栗著,情緒激動,“我的兒子,我要幫我的兒子……”趁戚世軍沒注意,老人猛地從他的腰上拔下***槍。
老人瘋狂的舉動讓戚世軍驚慌失策:“不可以,不可以,奶奶,這槍您不會用。”
“俺會用槍……俺老太婆雖然不像你小子是神槍手,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你小時候,你爹給你一把沒有子彈的槍,俺天天看著你玩……”老人用粗糙的手握著槍柄,食指觸觸扳機,這是她第一次握著真槍,她的手哆嗦,她的臉也在哆嗦,她站不住,身體“咣當”靠在門框上,眼睛直呆呆注視著前方。
“奶奶,您老不要慌亂,鎮定一下,您平日里不是說,要裝聾作啞,不給兒女添亂嗎?”
戚世軍的話管用了,老人把一只發抖的手捂在胸前,想摁住即將跳出喉嚨的那顆心臟,大口喘著粗氣,自己寬慰自己:“對,要冷靜,不能給孩子們添亂,不能讓他們分心,一定會沒事的。”
正在這時,一個矮小的身影竄到了房山外面,那里有一堆劈柴,她彎腰抱起一些劈柴,又抓起一些玉米秸,轉身往前跑去,是那個日本女孩,戚世軍往前站了一下,把老人和小敏擋在他的身后,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看小敏,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意思是不要出聲。
看著日本女孩慌里慌張的背影,小敏皺皺眉頭,日本人用劈柴做什么?這種情景下不可能點柴取暖,只有一個可能,用火給鬼子指明襲擊的目標。
小敏猜測對了,日本女孩和她的“父親”殺了身邊兩個看守,逃離了別人的視線,準備點火向鬼子炮兵發送信號。
“給,幫我抱著小九兒,我出去看看,看看日本人想要做什么?”小敏驟然變得勇敢起來。她把小九兒硬塞進了戚世軍的懷里,趁戚世軍發愣的瞬間,飛快地躥到了院子里,直奔院門口,拉開一扇門鉆了出去。
看著小敏匆匆追出去的背影,戚世軍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兒,他抱著小九兒跑進內間,摸索著把小九兒放到炕上,轉身從老人手里奪過槍,追趕著小敏的背影而去,老人碾著一雙小腳磕磕絆絆追在她孫兒的后面。
在聚義廳的西門口,日本女孩停下了腳步,把胳膊彎里的劈柴扔在地上,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小敏行如脫兔,一下沖了過去,身子向前一撲,腳丫子一滑差點摔倒,她拼命用腳趾頭抓住濕淋淋的鞋子,否則腳丫子就會從鞋子前面破碎的口子里躥出來。
小敏倏地伸出手去,從日本女孩手里奪過火柴,用一雙大眼睛瞪著日本女孩,厲聲質問:“你是誰?你要做什么?”
日本女孩張皇失措地盯著小敏的臉,當她看清眼前只有一個小丫頭時,她輕蔑地笑了一聲,嘴里一邊喊著,一邊撲向小敏,“拿過來,你找死……”
“你是日本人?!”小敏把火柴裝進了口袋里,攥緊了拳頭,跳開身子,日本女孩撲了一個空。
對面墻角旮旯里,站著那個日本男人,他狠狠盯著小敏,舉起了手里的槍,扣動了扳機,聽到響聲,小敏身體往后一翻,雙手扶地,小身體像一個倒寫的“U”字,子彈像一顆流星劃過衣服前襟,穿進了身后的墻里,濺起一溜火花。
小敏的眼睛貼著地面看過去,日本男人背后的墻角里,還有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那個影子投在地上,那個矮小的身影讓她很熟悉,特別像那個麻子臉,他怎么在這兒?他看到了日本人為什么不開槍?小敏迅速蹦起來,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根硬劈柴朝著日本男人拋過去,日本男人一歪肩膀,躲過了劈柴。
麻子臉趁人沒注意,“噔噔噔”跑了。
看著麻子臉遠去的背影,小敏張開了嘴巴,她想喊,沒喊出口,如果麻子臉想打鬼子不會等著她開口,更不會逃跑,難道他是漢奸?是日本人一伙的?想到這兒,小敏緊緊閉上了嘴巴。就在這個空擋,身邊的日本女孩從懷里又掏出一盒火柴,小敏再次撲向日本女孩。
在兩個女孩互相搶奪火柴的時候,戚世軍趕了過來,他舉著手里的槍,卻不敢隨便開槍,眼前兩個女孩扭打在一起,他怕誤傷了小敏。
墻角的日本男人調轉了槍口,向戚世軍扣動了扳機,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候,老太太氣喘吁吁沖到了戚世軍眼前,用她孱弱的身體狠狠撞了孫兒一下,戚世軍往前一趔趄,差點摔倒,鬼子的子彈穿過了老人單薄的身體。
聽到耳邊槍響,小敏呆了,眼睜睜看著老人擦著戚世軍的身旁倒下去,一切來的太突然,就在同時,日本女孩手里火柴“呲啦”劃著了,火苗映在日本女孩那張得意忘形的臉上。
戚世軍手里的槍響了,日本女孩倒在雪地里,她手里燃燒的火柴桿掉進了雪里,滅了。
看到日本女孩沒有點燃劈柴,日本男人準備鋌而走險,他竄出了墻角,再次向小敏舉起了槍口。
小敏沒有注意危險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她蹉跎著腳步,想去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老人,她看到老人擎著一只無力的大手,半張這嘴巴,似乎有話要說。
不遠處的戚世軍抬起頭,不經意地一瞥,發現日本男人一雙窮兇極惡的眼睛在夜色里閃著寒光,他手里的槍一觸即發。
戚世軍想向小敏喊:趴下,已經來不及了,他疾速蹲下身體,左腳前弓,腳尖點地,右腳伸直,向小敏雙腿猛地橫掃過去,小敏感覺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跤,身體不穩,前撲,整個身體趴在雪堆里,她雙手支撐著地面準備爬起來,一發子彈掠過她的頭頂,飛進身旁一棵樹里,抖落一層雪落在她的臉上。
見眼前兩個少年毫發無傷,日本男人氣急敗壞,把槍口指向了戚世軍,說時遲那時快,戚世軍身體后仰,膝蓋前穹,雙腳使勁蹬著溜滑的地面,滑出三丈開外,掉轉手里的槍口,朝著日本男人后背扣動了扳機,日本男人沒來得及吭一聲,身體“噗咚”栽倒在地下,一命嗚呼。
遠處的槍聲在夜幕下呼嘯,子彈擦著刺眼的火花在頭頂上盤旋;手榴彈在前面的樹林里爆炸,掀起一片片厚厚的雪,在半空飛揚。
小敏從雪堆里爬出來,爬向躺在地上的老人,老人胸前的槍窟窿眼“咕咕咕”冒著鮮紅的血。小敏用小手掌堵在那個血窟窿眼上,血水順著她的指頭縫隙肆流。
戚世軍“噗通”坐在地上,用顫抖的雙手抱起老人,放在他的懷里。
老人艱難地睜開眼睛,聲音微弱:“世軍,奶奶給丫頭找出一雙靴子,還沒來得及給她……世軍,告訴你爹,不要讓他傷心難過,俺,俺去找你的爺爺啦,你爺爺會帶著俺回家……”
戚世軍明顯感覺到,奶奶的身子越來越沉重,從他的胳膊上滑落,慢慢地滑落……“奶奶,俺知道,俺知道……奶奶……”
老人最后幾句話讓小敏淚如雨下,一個絮絮叨叨的老人,今中午聽說去八里莊見她的兒子,高興了半天,老人不愿意住在墓地里,想回家,她的家在哪兒?她的家被日寇占領了,有家不能回,有親人不能相聚……蜷曲在戚世軍懷里的老人永遠閉上了眼睛。
一顆訊號彈劃亮了夜空,撕破了黑色的綴幕,照亮了霸王墓,接著,更加密集又激烈的槍彈,撞擊著沉睡的大地,震撼著云霄。
姚訾順帶領著八路軍戰士沖上了霸王墓,抄了鬼子的后路,戰士們手里的手榴彈拋向黑壓壓的鬼子和偽軍。
戚老大和巴爺他們不顧一切、像火一般撲向鬼子,他們一只手里抓著駁殼槍,另一手里抓著手榴彈……
鬼油毛和他的兄弟們舉起手里的大刀劈向鬼子的脖子……
一剎那,鬼子與八路軍和戚老大的人廝殺在一起,幾個偽軍舉起槍投降,鬼子嘴里“嘔嘔”叫著垂死掙扎,硝煙彌漫、槍炮聲震耳如雷。
(https://www.dzxsw.cc/book/32446849/6243227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