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申時
日本商行前后有兩排房子,臨街的門頭房經(jīng)營日用百貨,賣的東西多數(shù)是日本的醬菜和米酒,中間的大院子很寬敞,坐北朝南有五間房子,有三間西廂房,每間房子都有門和窗戶,板墻和磚墻、廊柱重新粉刷過,顯得干凈明亮,欄桿上搭著晾曬的被子和衣物,墻角杵著掃帚和鐵鍬,墻墉上掛著幾個鐵桶,每一樣東西齊齊整整,水泥砌的甬路四通八達。
一片橘黃色的光從西邊慢慢往下爬,爬過了飛檐翹角,越過了廊檐的勾頭瓦,鉆進了緊東頭的一間臥房,一只貓蜷縮在窗臺上,頭埋在兩只前爪上輕輕打著呼嚕,雪蓮和衣平躺在床榻上,她的眼珠子直愣愣盯著高高的脊檁,一只蚊子躲在斗拱縫隙,一只壁虎沿著蜀柱小心翼翼往上攀緣,靠近蚊子的瞬間從嘴里飛射出一條長長的舌頭,速度之快使人始料不及,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昨天下午在這間屋里,井上大發(fā)雷霆,責罵她做事不用腦子,來趙莊不到一個月就暴露了身份,她想說是因為一個羽毛未豐的小丫頭影響了情緒,她沒敢說,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羼雜個人私怨是大忌,重則要殺頭,輕則處以鞭刑。
雪蓮本可以把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忘記,她偏偏喜歡揭開舊傷疤一回回摳哧,她心中的恨像漫延的彌河水,殃及到了毫不相干的人,她嫉妒顧家大丫頭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長大,集萬般寵愛于一身;她惱恨小敏一個小小的丫鬟得許家人恩澤,得舅老爺?shù)恼辗鳎缃窦薜搅烁患滓环降拿霞摇K惺裁矗繘]有父母,沒有朋友,全憑著日本人的勢力混到了今天,圍在她身邊轉(zhuǎn)的都是一些臧倉小人、一群癩蛤蟆,長此以往的下去,她就會變成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院井里傳來了木屐踩在石基路上的“咯噠”聲,停在了窗外。
“雪蓮小姐,有你的電話。”
“哪個打來的?”雪蓮在床上翻了個身坐了起來。
“是許洪黎小姐打來的,她說讓你去她的府上養(yǎng)傷。”
“不去!”雪蓮喉嚨里沖出兩個硬戧的字,隨即她的身體重重倒在床上,窗臺上的貓受到了驚嚇,身體一躍而起,夾著尾巴跳到了被子上。
“我這就去告訴她一聲。”
“慢,你告訴她俺不在店里,待會兒再回她的話。”每次去沈府,她就變成了一個使喚丫鬟,端茶遞水、點煙,許洪黎一個眼神、一句話,她都會奉命唯謹,不敢有半點違抗,她心里很清楚,想在坊子地界混出個名堂,必須得到那個女人的完全信任,乘時借勢以便弄到更多的錢,徑行直遂,慢慢把彌河碼頭弄到自己的名下,成為許家名正言順的主人。
雪蓮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踢趿上呱噠板走到北墻根的衣柜前,從里面掏出一件絲綢襯褂,白色的布底上烙著黃色的金雞菊,袖口和衣領(lǐng)處繡著蕾絲花邊,這件衣服是許洪黎送給她的,無論布料顏色還是做工都非常精致,配上一條青色直筒褲,一條紅色的皮帶拘制著細細的腰,“豐滿”兩個字在她的身上已經(jīng)顯現(xiàn),凹凸有致的身材、修長的四肢、皙白的膚色烘托著她嫵媚的嬌態(tài),炭畫筆描過的眉毛,長長的、黑黑的,像兩條翹著屁股的蚯蚓;齊腰的長發(fā)在腦后束起一條馬尾辮,系上一根柳綠色紗巾,雅致而不失魅力,靚妝眉沁綠,兩臉酒醺紅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饒。拾掇好了衣服和頭發(fā),蹬上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在東墻根梳妝鏡前轉(zhuǎn)了一圈,伸手拉開桌子下的抽屜,從里面翻出一個紅漆雕花小木箱,打開蓋子,里面躺著一把小手槍,這是井上昨天送給她的,并嚴厲地警告她,再弄丟了它別想活命,掀起門襟把槍插在前腰上,伸手撩開箱子里一沓日本紙幣,紙幣下面是嶄新發(fā)亮的銀元和銀角,和黃澄澄的銅板和銅錢,這些錢是那些討好她的鄉(xiāng)紳和保長給的,出門之前她都要細細數(shù)一遍,過過手癮,過過眼癮,然后把木箱子塞進衣柜下面。
站起身瞅瞅這間干凈的屋子,雪白的羅紋帳、楠木梳妝架、柚木立柜,每一樣東西精雕細琢,色澤溫潤,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會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許家曾給過她一個院子,是李氏住過的,她住著不自在,尤其晚上,總感覺角落里有一雙冷冽的眼珠子盯著她,似鬼魂在耳邊念咒詛,她不害怕人,怕鬼。
抱起床上的貓姍姍走出了屋子,反身帶上兩片木門,在門鼻子上掛上一把小銅鎖,轉(zhuǎn)身沿著石基路往南走,與院里徘徊的兩個日本浪人打了個招呼,徑直走近商行的后門,撩開半截藍花門簾鉆了進去,繞過貨物架走近臨街的窗前,瞋目瞵視著永樂街,日薄西山,被彌河水洗過的斜陽鉤在迎春院丹楹刻桷上,在風中搖曳,墜落幾顆包裹著紅霞的露珠,滾到了曬臺周圍的圓木圍欄上,掛在了墻角的玉蘭樹上,穿過了青枝綠葉,斑駁地灑在地上,街上多了人,賣家的叫賣聲,買家的討價還價聲,交織著頑童的吵嚷聲在半空飄蕩,人力車在擁擠的街道上、狹窄的巷子里穿梭,車轱轆碾壓在斷裂的青石板上,紅色的涔水四處飛濺,沒有人在意那水是人血染紅的。
她把貓放在窗臺上,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角,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嘬了兩口,一股濃濃的煙霧從她緊閉的雙唇中間噴了出來,在半空裊繞,好似一張蜘蛛網(wǎng)罩住了她的臉,擎起兩根手指從嘴里抽出煙卷,伸出窗外彈彈煙灰,初夏的風是熱的,大地受了光熱,蒸發(fā)出陣陣泥腥味和血腥味,順著窗戶鉆進了屋里,她擰擰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出現(xiàn)在商行門口,她左手里戳著一根打狗棍,右手里攥著一只殘破不堪的泥碗,扒拉著眼珠子往店里探頭探腦。這個乞丐不是別人,是梅三姑假扮的,今天下午她從青峰鎮(zhèn)回到了八里莊,戚鐵匠不在家,貴老三面館只有一個小伙計,她沒敢坐下歇歇腳,馬不停蹄跑到了張家大車店,見到了昏迷不醒的江德州,還有兩個面生的小丫頭,張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大概其告訴了她,并且說她的兒子被一個日本女孩藏在了趙莊,她當場懵了,就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半天才清醒過來,她告別了張媽直撲趙莊,在村公所附近轉(zhuǎn)了兩圈,沒發(fā)現(xiàn)異樣,沿路乞討到了永樂街。
“小姐,賞口吃的吧。”梅三姑站到了門檻外面的臺階上,她把手里的碗伸進了屋里,眼睛穿過亂發(fā)瞵視著雪蓮臉上的變化,這個丫頭是許家的孫小姐,曾經(jīng)受過生活的磨難,如今投靠了日本人,難道是她收留了兒子?“小姐,可憐可憐俺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太婆吧!”
雪蓮小時候做過乞丐,高興了能討來半碗玉米粥或者一個窩窩頭,有時候一天也討不著一口吃的,餓了掬一捧河溝里的水喝,如今她忘了天高地厚,在窮人面前擺出了臭架子,學會了扒高踩低、諂上傲下,有事沒事喜歡嘴里叼著香煙,舉止動作盡量效仿許洪黎。
“小姐,俺好幾天沒吃飯了,賞俺一個銅板,或者一個窩窩頭也可以。”
梅三姑這句話刺疼了雪蓮的心臟,她頓時火冒三丈,尥起大皮鞋在地上跺了一腳,煙卷從她嘴里掉落,她趕緊伸手去接,牽扯了肩膀上的傷口,剜心的疼,她咬著牙吼了一嗓子:“來人,把她攆走!”
從貨架后面跳出一個身穿棉麻長袍的日本浪人,他的后衣擺拖拉在地上,腳上踩著木趿拉板,手里舉著長刀,朝著梅三姑掄眉豎目,嘴里罵罵咧咧:“快滾!”
梅三姑往后退了一步,“噗通”跌倒在臺階下,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碗碴子四處迸濺,木棍子滾到了大街上。
“俺的拐棍,俺的碗。”梅三姑伸出臟兮兮的手摸索著地上的碎碗碴子,嘴里念央央:“唉呀,這怎么好呢?俺吃飯的碗碎了,還讓俺怎么討飯呀,人都有個三災(zāi)六難,你不幫俺,也不應(yīng)該放狗嚇唬俺呀。”
兩個行人走上前攙扶起梅三姑,撿起木棍遞到她的手里,小聲說:“老人家,您盡量躲著日本商行走,里面住著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謝謝,謝謝,俺知道了。”梅三姑杵著木棍往后趔趄了一步,身體退到了路牙子旁邊。
豐泰酒鋪子西邊巷子里竄出兩個中年男人,頭上扣著白色的涼帽,壓著眉梢;身上穿著黑緞直襟褂子,敞著懷,露著里面的白背心;腿上是一條綢布做的緬襠褲,一條黑色布帶子纏著竹桿子腰,腰里別著匣子槍。這兩個人是鬼子偵緝隊的人,是熟悉本地地形和語言的漢奸,專門替日本人搜集情報、抓捕抗日分子,有先斬后奏的權(quán)利。
梅三姑搖搖晃晃從兩個黑衣人身旁走過,挨近酒鋪子東邊的一條南北夾道,扶著旁邊的斷墻癱坐在地上,想到兒子不知生死她心煩意亂。
這空當,秋代子踟躕的小身影沿著夾道由北往南而來,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托著背上妹妹的屁股,一只手攥著胸前的背巾襻帶,一直走到梅三姑身邊,擔憂地問:“您需要幫助嗎?”
梅三姑蔫不唧地抬起頭,映入眼簾是一雙小木屐,一雙小腳丫,白色的棉襪上黏著泥巴,和風袍裾蝶舞,精致的針繡櫻花點綴在白色的布底上,寬帶的袖口輕輕拂動,露出纖細又白嫩的胳膊,往臉上看,如梅花般的臉蛋上沁著亮晶晶的汗珠子,小眼睛里閃爍著憐憫。梅三姑心跳加快,直覺告訴她兒子是被這個日本女孩救了,她摁著拐棍想爬起來,擔心街上人多眼雜、隔墻有耳,只在原地挪挪屁股,小聲囁嚅:“小丫頭,你家住在哪條巷子呀?”她的話沒出口,一輛黃包車戛然停在了酒鋪子門口。
車斗上坐著孟數(shù),灰白色的錦繡長褂包裹他高挑修長的身材,衣領(lǐng)處露著潔白的襯衣,烘托著他精美的五官,長眉如柳,眼鏡后面閃爍著黑曜石般的瞳眸,高挺的鼻梁,二八分頭蓬松柔順,斜飛的劉海遮住了他右邊的眉梢,下巴頦輪廓分明,覆蓋著一層淡淡的、青青的胡須,增添了幾分成熟與瀟灑。
秋代子往后退了兩步,轉(zhuǎn)身攧手攧腳走近黃包車,雙手扶著膝蓋,向車上的孟數(shù)鞠躬行禮,“您好!”
“你好!”孟數(shù)提著長褂衣裾邁下了黃包車,撩起側(cè)衩從褲兜里掏出一枚銅板扔給車夫,一邊向秋代子弓腰施禮,一邊勾勾唇角,問:“周先生說你的媽媽病了,她好點了嗎?”
“梔子姐姐待會就到了,她,她能幫助媽媽。”秋代子想說媽媽沒病,是一個大哥哥受了槍傷,身體發(fā)燒,迷迷蒙蒙呼喊敏丫頭,她試試探探不敢說,出門之前媽媽特為囑咐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更不能說家里藏著一個男孩。
“是那個坊茨醫(yī)院的護士嗎?”
“是,是她,她的老家是大阪的,是祖父的鄰居。”
“遠在異國遇到同鄉(xiāng)是高興的事情,向你媽媽問好,謝謝她…”孟數(shù)向秋代子弓弓腰,千言萬語憋在他的心里,王曉把昨天晚上看到秋代子幫助戚世軍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他沒讓大家去打擾這家人,而是安排人密切關(guān)注街上的動靜。
“媽媽說應(yīng)該謝謝您,”秋代子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本來她有一個完整的家,父親在碼頭做生意,母親在學校當日語老師,六年前日本政府頒布了一項條例,命令在中國的日本公民服兵役,父親被逼無奈當了兵,在攻打臨沂城時,日本指揮官沒等自己的士兵完全撤離陣地就開了炮,父親勃然大怒,痛斥日本政府不該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不該草菅人命、亂殺無辜,由于他的言辭過激,當場被上佐一槍爆頭……她的媽媽因此一病不起,家里無米下鍋,她經(jīng)常跑到地里偷玉米、刨地瓜,那天被翟家婆姨逮了個正著,那個潑婦不依不饒,用惡毒的語言辱罵她,吸引了里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在她無地自厝的時候,孟家老爺出現(xiàn)了,勸退了圍觀的佃戶,并拿出半袋子小米送給她。
兩年前孟粟為救她被拉磨的驢踢成了殘疾,孟老爺沒有追究誰的責任,隱瞞了事實真相,這件事讓她媽媽感激不盡,時常把孟家的好掛在嘴邊。
“媽媽說,讓孟粟和敏小姐到我家玩。”
“好,俺一定把秋代子小姐的話轉(zhuǎn)告給俺的弟弟和敏小姐。”
孟數(shù)風流倜儻的身影映入了雪蓮的視線,她臉上的怒容化成了一片紅霞,笑靨如花,上個星期井上帶她到孟家酒樓吃飯,她當場被這個談吐不凡、長相出眾的男人勾去了魂魄,明明知道他已經(jīng)成家,她也不介懷,優(yōu)秀的男人有三宮六院很正常,何況孟家有錢有勢,不動資產(chǎn)足以支撐起一個坊茨小鎮(zhèn),只有這樣家庭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一個許家孫小姐。
雪蓮拽拽衣襟,解開衣領(lǐng)處的襻扣露出雪白的前胸,抱起窗臺上的貓,踢趿著腳上的黑皮鞋跨出了商行門檻,她在過門石上站了一會兒,假裝剛發(fā)現(xiàn)孟數(shù)的樣子,一扭一搖邁下了臺階,一邊往酒鋪子門口走,一邊騰出右手,手背從左腮幫子上往下滑,滑過了尖細的下巴頦,蓮花指纏繞著右耳邊一綹劉海。
“吆,這不是孟家大少爺嗎?又見到你了,真高興!”雪蓮的話顯得十分殷勤,眼前這個二十剛出頭的男人魅力四射,往那兒一站就是街上的一道風景,魁梧、英俊、強健,身上還帶有書卷氣。
“許小姐,您好!”孟數(shù)擎起微蜷的手指往上頂頂眼鏡框,囅然一笑,這抹笑如同璀璨的星星,純凈無暇,還有一絲魅惑,雪蓮心里陡然生起一抹甜蜜。
“許小姐,聽說你昨天受了槍傷,有無大礙?”
“感謝孟大少爺掛念,這點傷不算什么,擦破一點皮而已。”雪蓮的眼珠子提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秋代子身上,旁敲側(cè)擊:“孟大少爺,看樣子您跟這個日本女孩很熟悉,昨天俺瞅見她和你的弟妹在一起。”
“她是俺弟弟的同班同學,也是同桌,俺弟妹認識她不稀奇。”
孟數(shù)往酒鋪子門口走了一步,反問道:“井上君沒有把她家的事情告訴你嗎?”
“井上君最近很忙,腳丫子不沾地,沒時間坐下聊天,他大多時間住在俺二姑那邊。”雪蓮伸手摸摸秋代子妹妹的頭,“俺見過她的媽媽,一個漂亮優(yōu)雅的女人,經(jīng)常到俺們商行買東西,可惜她身上帶著一種高傲和冷漠,拒人千里之外。”
“她的丈夫犧牲在戰(zhàn)場,一個柔弱的女人拉扯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生活的不容易只有她自己清楚,心情自然不好,許小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呀?”
秋代子的繼父年輕時候留學日本,是同盟會的成員,回國后,被國民黨安排在趙莊協(xié)助孟正望的工作,在永樂街開了一家照相館,他和秋代子母親的戀情是秘密,外人幾乎都不知道,兩年前那個男人被叛徒出賣,被俘,他怕忍受不了憲兵隊的酷刑,趁鬼子不注意上吊自殺。
“不好意思,俺說錯話了。”雪蓮身體微微前傾,向秋代子吐吐舌頭,捏著鼻腔說:“向你媽媽問好,家里缺什么盡管開口,讓柜上給你家留著。”
雪蓮就是一只變色蛇,昨天在小敏面前張牙舞爪、口沸目赤,今天在孟樹面前牝聲浪氣,比迎春院的花娘更會忸怩作態(tài)。
秋代子沒有回應(yīng)雪蓮的話,向孟數(shù)彎彎腰,沿著路隅往西走,扔在腳下一句日語,“渣滓!”
雪蓮聽不懂日語,會察言觀色,對于秋代子鄙夷不屑的態(tài)度她敢怒不敢言,當今局勢日本人就是祖宗,即便是落魄的日本人也不能輕易得罪,心里再有不痛快也必須選擇隱忍,尤其當著漂亮男人的面,她盡量表現(xiàn)出溫婉嫻靜。“大少爺,抽支煙吧,這是青島香煙,只供應(yīng)日本軍人享用。”她從口袋里捏出一盒香煙遞給孟數(shù)。
“俺不抽煙,只喜歡喝酒。”孟數(shù)伸出手掌擋住雪蓮遞過來的煙,“許小姐,您隨意。”
街對面迎春院的門開了,從里面扭出幾個珠環(huán)翠繞的艷女,身穿緞地彩繡曲襟長裙,頭上綴以珠玉發(fā)簪,脖頸和胳膊肘上繞著八尺絲紗,團扇遮住嘴巴,眼波如水在街道上漂來漂去,薄紗遮不住身上的肌膚,圓潤的肩膀、光滑流暢的脖頸、白皙的酥胸隨著肢體語言上下顛顫,攝人心魂。
兩個手里拎著籃子的花娘并排穿過了東西街,一邊擺弄著手里的絲紗,一邊向孟數(shù)拋著媚眼,一邊插科打諢:“孟家大少爺,今天天氣真好,風不大呀,怎么會把你這個大忙人吹到了大街上,稀奇,稀奇,有時間到俺們院里坐坐,姐妹們天天顛唇簸嘴,十句話有九句話都是您孟家大少爺。”
孟數(shù)抱拳弓腰施禮,硬著頭皮說:“謝謝姐姐們惦記。”
黃衣女子走近孟數(shù),媚眼如絲,團扇捂著嘴巴,小聲竊語:“孟大少爺是潘安再現(xiàn),俺院里有個姑娘為您害了相思病,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這可怎么辦才好呢,有時間您去瞅她一眼吧,告訴她您有妻子了,快刀斬亂麻,斷了她的念想。”
孟數(shù)罔知所措,雙手不自然地揉搓在一起,試圖用微笑掩蓋心中的忐忑,晌午王曉去了坊子火車站,這個時辰應(yīng)該回來了,不知道周先生見到他了沒有?今晚上有戰(zhàn)斗任務(wù),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隊員大多去了淺灘壩口,為了保證行動計劃百無一失,必須做周密詳細的部署。
“瞧瞧你,至于這么緊張嗎,俺們姐妹又不會吃了你,喂,不說了,俺們走了!”花娘斜睨了雪蓮一眼,嘻嘻笑著拂袖而去。
雪蓮沒讀過書,她明白花娘嘴里話的意思,她即刻怒形于色,磨牙鑿齒地嘟囔:“迎春院的女人的確漂亮,可惜,人夫可盡。”
孟數(shù)知道迎春院的女人多數(shù)是走投無路、被逼無奈做了賣笑的營生,但凡有別的活路也不會走這一步,有的女人已經(jīng)覺醒,積極參與抗日,用生命詮釋愛國情懷,而雪蓮一個曾經(jīng)飽嘗生活磨難的小丫頭竟然忘恩負義,甘心情愿為日本人效力,委身于井上,還有臉在這兒說三道四?他本想反駁幾句,想起父親說不與智者爭高低,不與小人論短長,他選擇靜默不語。
雪蓮不傻,她看出孟數(shù)不高興,急忙換了一副笑臉,繞開原先的話題,問:“孟大少爺,今天你家酒樓不忙嗎?”
“回稟許小姐,俺是到酒鋪子來結(jié)賬的,”孟樹克制心里的怒火,嘴角擠出一絲笑,拍拍腰里的錢荷包,“俺家酒樓長年用豐泰的酒,最近碼頭停泊的貨船很多,客人也很多,用酒也多,欠了酒鋪子不少的錢。”
雪蓮扭捏著身子,像是一只在臭糞里拱來拱去的蛆。“孟大少爺,自從那天遇到您,俺的夢里都是您,俺自小沒有多少親人,以后,以后您認俺做妹妹吧。”
孟數(shù)裝作沒有聽見,往北走了兩步,抬起頭瞭望著半空,酒鋪子屋檐下有一個燕子窩,兩只大燕子在勾頭瓦上蹁躚,小巧玲瓏的身姿宛如舞者,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雙燕復(fù)雙燕,雙飛令人羨,頓時他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妻子離開青島的時候已經(jīng)懷有幾個月的身孕,仔細算算日子,這個月就要落懷,他卻不能守護在她的身邊,思念與牽掛時時刻刻攪擾著他的心。
雨妍的原生家庭沒有孟家富裕,也沒有多么闊綽,家里有廚師,有丫鬟,她的身上卻沒有一點小姐習氣,大學畢業(yè)前夕她和孟數(shù)一起加入了抗日青保大隊,跟著游擊隊員爬山越嶺,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見過戰(zhàn)場上血肉橫飛,戰(zhàn)火無情,今天活著好好的,明天也許尸橫荒野,相愛的人能在活著的時候結(jié)為伉儷是人生幸事之一,兩個年輕人不謀而合,向上級領(lǐng)導(dǎo)提交了結(jié)婚申請書,他們的婚禮極其簡約,一間茅草屋,一張木板搭起來的床,當?shù)乩相l(xiāng)送過來一床被子,雨妍在山上掐了許多花掛在屋里,她頭上別著一朵玫瑰花,很細很白的小臉上揉了一點胭脂水粉,淡淡的,像盛開的桃花,想到溫文爾雅、握瑜懷瑾的妻子孤身在外,孟數(shù)感到深深的歉疚,禁不住喟然長嘆。
“孟哥哥,你在想什么呀?”耳邊傳來了雪蓮矯揉造作的聲音,
孟數(shù)驀地清醒,他擎起手撓撓后腦勺,赧然一笑。“許小姐,俺年長你幾歲,沖著連瑜哥俺理應(yīng)喊你一聲妹子。”
蹲坐在墻角的梅三姑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扶著墻從地上站了起來,顫巍巍走到酒鋪子門前,把木棍夾在腋下,向孟數(shù)伸出一雙哆嗦的手,乞求:“財主少爺,您行行好,賞俺幾個錢吧,俺三天沒吃一口東西了,餓的走不動路了。”
“怎么哪兒都有你?”雪蓮睺瞜了梅三姑一眼,騰出一只手捂住嘴巴,臉上堆滿了嫌棄。
“小姐,對不起,俺實在是太餓了,在街上轉(zhuǎn)了半天沒有討到一口吃的,可憐可憐俺這個老太婆吧,如果你缺女傭,俺不要錢,只要一間能避風遮雨的屋子、兩口吃的就行。”
“唉,看到這些食不果腹的乞丐,俺心里不舒服,俺祖母經(jīng)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歲月輪回轉(zhuǎn),莫欺他人窮,多積德行善,福澤后代。”孟數(shù)撩起長褂衣裾,從褲腰上拽下錢荷包,從里面摸出三個銅板遞過去,在這一剎那,四目相望,他認出了眼前的乞丐是梅三姑。
去年臘月二十三,梅三姑為許連成闖進了孟家百貨大樓;今年正月十五夜,在大家的掩護下,她和閔文智把糧食順利運送到了蟠龍山,大家每每提起這個女人都會翹大拇指,勇敢有膽量,巾幗不讓須眉,她今天來的正好。
“俺從青峰鎮(zhèn)過來,一路乞討到了趙莊,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又遇到兵荒馬亂,好多臨河的村子遭了水災(zāi),俺三天沒討到一口干糧,今天遇到了好人,好人啊。”梅三姑抓起三個銅板攥在手心里,沿著街道往西走下去。
“老人家,迎春院需要女傭,您可以到那兒找點營生做。”孟數(shù)在梅三姑身后念了一句:“院里老鴇是個守財奴,不知道她能不能給您工錢。”
梅三姑擎起胳膊向背后擺擺手,“俺不去,那里面沒個正經(jīng)女人,也沒個正經(jīng)男人。”
迎春院二樓走廊里出現(xiàn)了兩個身影,走在旁邊指手畫腳的是老鴇,她肥胖的身體隨著她碾動的小腳上下顫栗;走在前面的男人像個瓦匠,肩上扛著竹梯子,手里提著一個小鐵桶,和幾塊草繩子捆綁的青瓦,他把梯子靠在屋檐下,“噔噔”爬上了壟脊。
“孟家大少爺,俺上次給你家屋脊換了幾片瓦,下雨天還滲水不?”瓦匠豁亮亮的聲音滾到了大街上。
“王師傅,您手藝不錯,前天俺家的廚師說,灶膛倒抽煙,做飯嗆得他睜不開眼,有時間您幫忙去瞅一眼。”孟數(shù)手搭涼棚眺望著房頂,“俺爹說還欠您的工錢,那天他喝醉了,把這茬忘了,您是知道的,俺孟家不缺錢,待會你忙完了到酒鋪子找俺結(jié)結(jié)賬。”
“嘿嘿,仨瓜倆棗,俺也沒往心里去,不過,俺家老娘們天天在俺耳邊絮叨這事兒,想去您府上討要,又抹不開面子,既然孟大少爺這么說,俺也就不客氣,等俺忙完了這樁活,咱們好好算算賬。”瓦匠是王曉,兩個時辰之前他把錢繼昌送到了坊子火車站交給了那兒的同志,安頓好一切他返回了趙莊,周先生找到他,告訴他說敏丫頭回來了,跟著許家舅老爺去了孟家,讓他密切監(jiān)視永樂街上的動靜,他借修葺筒瓦爬上了迎春院的屋頂,站得高看得遠,街上的情景一覽無余。
“孟大少爺,剛才俺在路上遇到了許家煤店的人,他說店里幾個師傅跟著李警官去了淺灘壩口,八里莊彤家酒館需要煤,問俺愿意不愿意攬這趟活,你瞅瞅,俺哪有時間呀,有時間俺也不去,大路不能走,小路不好走,嘿嘿,主要這院里有如花似玉的姑娘,老板娘出手大方,應(yīng)許俺干完活給一個妹妹抱抱,多美的差事呀。”
“你一個臭瓦匠夠脹包,整天勁兒勁兒的能掙幾個錢,有錢不賺是傻帽兒。”雪蓮挑著眉梢睨睥了王曉一眼,她恨許家的人,唯獨不恨許連瑜。許連瑜每次從煤礦回到趙莊,都要給雪蓮打電話,帶她出去吃飯,飯桌上給她夾菜,一口一口喊她“妹妹”,她心里暖暖的,很享受有哥哥寵愛的生活。
許連瑜不再是那個花花公子,他看清了現(xiàn)實,日本人不僅侵占了中國的領(lǐng)土,還用鴉片毀滅中國人的健康,削弱軍隊的戰(zhàn)斗力,很多人因為吸食大煙傾家蕩產(chǎn)、賣兒賣女、家破人亡,只有大家團結(jié)起來同仇敵愾,才能把侵略者趕出去,為了協(xié)助大哥許連成抗日,為了保護許家大院人的安全,他放棄了愛戀的女孩沃仟溪,娶了候奎的女兒侯麗麗,他親近雪蓮,是想用兄妹情感化她,沒想到這個妹妹心里積怨太深,死心塌地做漢奸,牛不喝水難按角,他也想遵從舅老爺?shù)囊馑細⒘怂虏蝗ナ郑L這么大不曾殺過一只雞,何況還是同父異母的妹妹。
“你這個丫頭說話輕巧,送煤的活比下井挖煤的差事好不到哪兒去,這大熱天的弄一身黑乎乎的煤灰,渾身刺撓。”王曉把手里的瓦刀伸進橡膠桶里挖了一些水泥甩在板瓦上,揪著衣襟揩揩臉上的汗珠子,不疾不徐地說:“俺這活一天半天也干不完,天黑了路更不好走,八里莊雖然不遠,攔路搶劫的也不少,那錢俺是有命掙沒命花呀。”
這個時候梅三姑走近了旁邊面點攤子,用一個銅板買了三個菜餅子,哆哆嗦嗦走近照相館門口,一屁股坐在了門口臺階上,她把木棍斜放在臺階下,抓起一個餅子送進嘴里,眼睛窺視著身前背后,一輛豪華的馬車駛出了葫蘆街口,徑直穿過了南北街道,車帷上金絲黃線刺繡的“許”字光芒四射,梅三姑的心抽搐了一下,眼角展現(xiàn)一絲歡喜,她剛要從臺階上爬起來,兩個偽軍攔在了馬車的前面,馬車慢悠悠停了下來。
岔路口西側(cè)有一個煙攤,地上端放著一個大竹筐,筐子上摞著一塊木頭板子,上面堆著金黃黃的煙絲,賣家蹲在筐子后面一邊抽煙,一邊招呼生意,一邊和賣簸箕的漢子拉閑散悶,程四娘手里托著水煙袋由西往東而來,碾著小腳走近煙攤,騰出一只手插進煙絲里翻弄,嘴里牢騷煙絲發(fā)潮了、埋怨價格太貴,好好的煙絲在她嘴里不值一文錢。
賣主煩了,跳起身驅(qū)趕她,噴著唾沫星子叱責她,“沒錢不要在這兒嘚瑟。”
程四娘把手里捏的煙絲塞進口袋里,冷笑了一聲,“呸,一幫井底之蛙,老娘可是陶家戲園子的股東,趕明兒戲園子開張,客似云來,日進斗金,俺以后還瞧不上這些低劣煙絲呢,南方的上等煙絲盡俺挑揀。”
陶秀梅的戲園子已完工,瓦匠、木匠天天催著她要工錢,戲子的戲服、樂師的樂器錢,每一項開銷都讓她焦頭亂額,李奇是一只老狐貍,只出力,不出錢,陶秀梅也拿他沒辦法,她想到了賣戲園子的股份,話好說,做起來比登天還難,大家都知道她開戲園子是供日本人消遣,有錢人寧可去迎春院快活也不可能與日本人爭奪一個女人,不是爭不過、搶不過那么簡單,主要怕丟了小命,無論她怎么賣力地四處張羅,也沒找到一個參股的人,在她束手無策的時候,程四娘撞到了她的槍口上。
程四娘是個吝嗇鬼,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刳油脂,的確積攢了不少錢,她不買房,不買地,只想用這些錢養(yǎng)老,千小心、萬小心守護著錢罐子,最終沒經(jīng)得住陶秀梅花言巧語的煽惑,把多年的積蓄投資了戲園子,她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影響,最近跑碎了鞋子、磨破了嘴皮子沒有說成一門親,茍頭忙著李財主的喪事,沒時間搭理她;賈氏是鐵公雞套著三道箍,一毛不拔;翟子媳婦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麥桿子吹火,小氣,最多給她一瓢涼水灌煙斗,她想把煙戒掉,又不舍得,走街串門子全靠這口煙撐著一張巧舌如簧的嘴。
程四娘看見了坐在照相館門口的梅三姑,她一下子來了精神,三步并作兩步竄了過來。
“你從哪兒來?”她擎起雞爪子般的手揪揪頭上的抹額,露出兩條相交眉,賊溜溜的眼珠子在梅三姑臉上掃來掃去。
程四娘年輕時候不是個善類,壞人變老一點兒都不假,依仗她是坐地戶經(jīng)常欺負外鄉(xiāng)的乞丐,尤其那些老鰥寡孤煢、老弱婦孺。
梅三姑曾經(jīng)是義和拳紅船上的武生,唱念做打、文武昆亂皆不擋,一打眼就知道程四娘是什么人,一個蠅營鼠窺的小人,她無視老媒婆的存在,把菜餅子送進嘴里咬了一口,慢慢嚼著,緘口不語。
程四娘把水煙袋塞進斜襟口袋里,騰出手摁著膝蓋,往前伸著細長的脖子,“喂,你沒聽見俺問話嗎?你從哪兒來?哪兒來的錢買餅子?”
“俺是鹽灘村的,五年前俺的村子遭了水災(zāi),俺跟著當家的去了青峰鎮(zhèn),他被鎮(zhèn)上一個老女人相中了,他把俺扔了,俺沒地方去,跑到了你們趙莊,趙莊有錢人家不少,鐵公雞也不少,地痞無賴也不少,討口吃的不容易,還好,那個青年給了俺三塊銅板,夠俺吃幾天。”梅三姑抬起手指著酒鋪子方向。
老媒婆的眼珠子越過了自個的肩膀頭往后瞭哨,她看到了孟數(shù),語氣即刻變得強硬又霸道:“你說謊,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孟家人出手大方,他至少給你一塊大洋,掏出來讓俺瞅瞅。”
梅三姑見過不要臉,沒見過像程四娘這么自以為是的丑女人,擱平常她一定會打得對方滿地找牙,今天為了兒子,她忍住了,故意問:“您說那個青年是孟家的人,唉,早知道俺多磨嘰一會兒,多流兩滴淚,興許他動了惻隱之心,請俺吃一頓佳肴美饌。”
“不要跟俺繞圈子!”程四娘一撇嘴漏出了吃人的獠牙,“你還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一群人闖進了李家,把老財主殺了,你如果識相,快點把身上的錢交出來,要不然俺就說你是鋤奸團的人。”
“你可不能胡說八道呀,俺不認識李家,再說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婆子,跟他李家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干嘛要殺他呢?”
“俺在村公所說話有一定的影響力,你最好老老實實掏出身上的錢,你也瞅見了,街上有偵緝隊的人,也有巡邏警察,只要俺一句話,他們就會把你抓起來,送去日本憲兵隊。”
梅三姑往上拔拔身子,眼睛眺望著許家馬車方向,兩個偽軍一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車廂打躬作揖,一面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巷子口,差點和兩個花娘撞個滿懷,四個人咨牙俫嘴打著招呼。
“有兩個巡警向這邊走來,俺有點怕,俺身上只剩下兩個銅板,是給他們呢還是給你呢?”梅三姑故意嘲弄老媒婆。
“你別嚇唬俺,俺可不是被嚇大的,”程四娘嘴上這么說,心里開始緊張,她換了個站姿,后背依靠著墻裙子,眼珠子跑上了大街,兩個趾高氣揚的偽軍在水果攤前轉(zhuǎn)悠,隨手抓起一捧新鮮的櫻桃裝進口袋里,再抓了一把托在手掌心里,捏起一顆塞進身旁花娘的嘴里,四個人有說有笑向這邊走來。這些無賴依仗身上的黃皮到處溜門子,昨天在她家翻箱倒篋,翻走了幾個銅板,她心疼,也不敢說一個不字,她害怕偽軍,不懼憚形孤影只的乞丐,她在原地轉(zhuǎn)了半圈,丑臉對著梅三姑,嘴巴里噴出一股股腐酸味,語氣灼灼逼人,“你是明白人,這光景下,就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好人,只要俺說他是抗日分子,他的腦袋就會搬家。好死不如爛活著,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呀?”
凳子高粱稈子的身影出現(xiàn)在葫蘆街口,他的肩上搭著兩雙一水新的黑布鞋,手里提拎著兩個輕飄飄的酒壇子,敞著前衣襟,汗珠子在他黝黑的胸膛上滑出一道道黑白分明的埂壟,一雙大赤足“吭哧吭哧”砸著泥乎乎的地面,迸起的泥漿四處飛濺。
擱平常凳子很少上街,清早上他把招娣送出了趙莊,眼瞅著太陽磋跌而下也不見丫頭回來,他心里開始著急。
“凳子,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要開葷嗎?”熟人遠遠向凳子打招呼:“兩雙鞋子換兩壇子酒,喝進肚子就是水,走幾步尿了。”
”嘿嘿,俺沒有什么本事,想喝酒只能用婆姨做的鞋子換。”凳子答非所問,掩蓋心里的愧疚。“在地里忙活了小半天,累得腰酸背痛,雙腿像灌了鉛走不動路,喝口酒解解乏。”
鄧家買東西從沒有花過錢,家里也沒有錢,逢年過節(jié)噶點豬肉、稱斤茶葉、給孩子扯三尺布,都是用胖嫂做的鞋子換來的,誰想穿新鞋子提前給個尺寸,做好了、合腳了,拿東西來換,有的人家不做買賣,一瓢黃豆或者一瓢綠豆,一捆蘆葦桿也能換一雙新鞋子。
凳子不是冤大頭,在趙莊住了二十多個年頭了,誰家的日子好壞他門清,慳吝小人故意拿著一瓢麥麩子來換鞋子,他開口就罵,動手就掄鐵鍬,他的臭脾氣得罪了不少小人,也結(jié)交了不少正人君子。
走馬樓西山墻上的布告紙映入了他的眼簾,上面的字他不認識,那天周先生給大家伙念了兩遍,他記住了,麥收還要一個月,鬼子收公糧的告示貼到了大街上,還讓佃戶活不活啊?一抬手,他從墻上扯下了這張要人命的紙,想撕碎了,再一想還不如留給婆姨鉸紙樣,卷巴卷巴塞進了褲腰里。
梅三姑從懷里掏出兩塊銅板,送到程四娘面前。“老姐姐,俺身上只有這兩塊銅板,您不嫌棄少就拿去吧。”
程四娘捏起兩個銅板,在手里掂了掂,她這樣走了也算了,她沒走,從懷里抽出水煙袋,把吸管塞進嘴里嘬了兩口,吸空煙袋是她的一貫伎倆,掩飾心里的得意和貪婪,她以為眼前的梅三姑好欺負,再恫嚇幾句興許還能詐出幾枚大洋,就在她得意忘形的時候,“噌”從半空落下一只大蒲扇的手,抓走了那兩個銅板,沒等她回過神來,大鉗子手在半空劃了個弧揪住了她的前衣領(lǐng)。
“你,凳子!”程四娘嚇得臉色煞白,心里埋怨今天出門沒看黃歷,撞上了凳子這個喪門星,她的身體節(jié)節(jié)后退,晚了,衣領(lǐng)勒住了她的脖頸,說不出第二句話,她的五官移位,兩只眼睛聚在了一起,兩條胳膊垂了下來,手里的水煙袋“啪嘰”掉到了地上。
“你是什么玩意兒,整天人事不做,東誑西騙,連可憐的乞丐也不放過,今天俺要掐死你。”凳子的大腳“啪嘰”踩在水煙袋上,破裂的聲音如同一根芒刺扎在程四娘的心尖上。
“凳子,咱們有話好好說,你放俺一馬,俺也放你一馬。”程四娘長了一雙狠戾的眼睛,她看見了凳子腰里的布告紙。
“狗屁,俺行的正,坐得端,誰讓你放俺一馬!”
突然發(fā)生的狀況讓梅三姑猝不及防,好在她闖蕩江湖幾十年,見微知著,她認真打量著眼前的漢子,黝黑的肌膚泛著汗水的亮,眉宇間蹙著一道褶皺,眼神充滿了自信和堅毅,濃密的胡須,雜亂的頭發(fā),給人一種粗狂不羈的感覺,上身一件洗得泛白的褂子,敞著布紐,腿上一條青色緬襠褲,補丁摞補丁,挽著褲腿,褲腰上系著一根玉米皮編織的繩子,一卷紙插在他的前腰上,這是日本人征收公糧的通告。
梅三姑豁然明白了老媒婆話里的意思,她用木棍杵著地面站了起來,唉聲嘆氣:“飯都吃不飽,還有閑心思打架斗毆,你們打,俺走了!”她往前趔趄了一步,差點摔倒,凳子騰出一只手攙扶住了她的胳膊,把兩個銅板塞進了她的手里,“這是您的,您拿好了。”
“謝謝您。俺老了,腿腳不利索了。”在二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梅三姑迅速抓起凳子腰里的紙,塞進了自己的懷里,拄著木棍急匆匆繞過照相館,拐過走馬樓,把布告紙重新貼在了墻上,揀起兩塊石子固定住兩個角。
躲在不遠處的秋代子把一切看在眼里,她認識凳子,是招娣的父親,一個不愛說話的、一個不向日本人阿諛取容的硬氣漢子,每天在山坡上忙忙碌碌,不是除草就是澆地,在葫蘆街上走碰頭,她主動上前躬腰行禮,再抬起頭,只剩下一個遠去的背影。招娣安慰她說:“俺爹就那拗脾氣,你不要生氣呀。”
她怎么會生氣呢,她家沒糧食吃的時候,招娣送給她三個玉米面和薺薺菜做的團子,那么好吃,至今想起來口齒留香,秋代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背著妹妹往回走。
“凳子,咱們住在一個莊上,低頭不見抬頭見,咱們互相退一步,以后,以后俺再也不摻和翟家的事情了。”程四娘是個心口不一的女人,葫蘆街她最恨兩個人,一個是巧姑,一個是凳子,巧姑見了她掄窗板,凳子見了她掄鐵鍬,今天凳子又擋了她的發(fā)財路,白白丟了兩個銅板,別說煙絲沒了著落,還搭上一個水煙袋,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老媒婆,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否則,以后俺見你一次打一次。”凳子覺得一個老爺們當街與一個老女人扯扯拉拉實在不成體統(tǒng),他松開了手,拎起酒壇子,邁開大步往前走,眼瞅著到了酒鋪子門口,程四娘忽地從后面追了上來,不知老女人哪兒來的力氣,伸手揪住了凳子的后衣襟,往后一拽,“嗶咔”,凳子的衣服碎了。
“你,你個老雜毛,俺饒了你,你還陰魂不散,俺今天要揪下你的腦袋當球踢。”凳子一年到頭只有一件單襯衣、一件破棉襖,他不舍得穿,無論春夏秋冬下地都光著膀子,腿上只穿著一條破褲子,今天上街才翻出這件洗得發(fā)白的灰布褂,如今被老媒婆撕碎了,前面遮不住肚子,后面遮不住脊梁骨,他既心疼又著急。
“你揭了皇軍的告示,俺要到村公所告你,讓皇軍砍下你的頭。”
程四娘嘴里“皇軍”兩個字激怒了凳子,他在地上連蹦了三個高,破口大罵:“你個狗漢奸,日本人給你多少好處,你一口一口皇軍,狗屁!”
自從日本鬼子霸占了趙莊,凳子的心情變得沉重,臉上多了愁云慘霧,再也沒有開懷笑過,常年在地里辛辛苦苦刨食,老婆孩子照舊吃糠咽菜,這是什么日子啊?梁子去了淺灘壩口,黃忠今天離開了孟家,他清楚兩人去做什么,一定是去做了不起的大事,他也想跟著去,他如果走了,婆姨和年幼的孩子怎么辦?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被家庭、被孩子捆住了手腳,失去了果斷,失去了勇氣,真是枉為男兒大丈夫。
“俺砸死你這個狗漢奸。”凳子舉起了手里的酒壇子。
聽到吵鬧聲,從四周蜂擁過許多看光景的,穿街走巷的小商小販撂了挑子,向凳子和程四娘指手畫腳;躲在旮旯里的特務(wù)也躥上了大街,站在黃包車旁邊踮腳觀望。
“孟大少爺,發(fā)生什么事了?那不是凳大哥嗎?他一個大老爺們怎么會和一個女人糾纏不清,讓他去許家煤店找點營生干。”王曉從房頂上扔下一句話,很快被嘈雜聲淹沒了,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眼睛從上往下俯瞰著永樂街,仔細清點著偵緝隊和偽軍人數(shù),只有摸清敵情,才能排兵布陣,剿除賊寇。
“鄧叔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孟數(shù)急沖沖躥到了凳子身后,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您又犯了急性子了嗎?有話就不能好好說嗎?”
程四娘來了底氣,碾著一雙五寸金蓮,一搖一擺走到孟數(shù)身后,雞爪子拍在自個大腿上,踮著小腳一蹦半尺高,咬牙切齒,“孟大少爺,您可要給俺做個主呀,俺的水煙袋被他跺碎了,最可氣的是他把皇軍的征糧布告揭了,你說他是不是想造反呀,你快讓人把他抓進日本憲兵隊去吧,別讓他整天禍害人。”
雪蓮不認識凳子和程四娘,她神態(tài)安然地站在原地,井上昨天晚上在永樂街設(shè)下了埋伏,倘若真有八路軍游擊隊闖進了趙莊,一個也逃不掉。
“程四娘,您親眼看到鄧叔叔撕了日本人的告示嗎,真的那樣俺也沒有權(quán)利抓人呀,您把這事跟許小姐說說吧,她可是日本特高課的人,咱們莊上的治安隊都聽她指揮。”孟數(shù)的話是故意說給凳子聽的,告誡他說話注意點。
程四娘善于察言觀色,開場白與眾不同,她扭著胯部,腦袋拽著兩條羅鍋腿往雪蓮眼前躥了三步,雙手舉在半空很響地拍了兩下,臭唾沫子星子四處亂飛。“許小姐,你可真俊,瞧瞧,這身段,這粉嫩嫩的小模樣,小小年紀當了大官,了不得,了不得啊。”
雪蓮乍然顯出不悅之色,往后退了一步,騰出手抹抹臉,歪著脖頸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從日本商行里“哧溜”竄出兩個黑衣人,尥起大皮鞋朝著程四娘的腿腕子踢了兩腳,“跪下!”
“噗通”程四娘趴在了地上,額頭和嘴巴磕在了石頭上,瞬間頭破血流,她依舊賊心不死,嘴里嚼著血水,爪子指著凳子,嘟囔:“不,俺是良民,他,他是抗日分子!”
“你,去走馬樓看看那張紙還在不在?”雪蓮向身前一個黑衣人努努嘴巴,眼睛瞟著凳子,心里說,如果這個男人真的撕了日本人的布告就地正法,殺雞給猢猻看,殺一儆百。
程四娘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主,長了一副蝎蛇心腸,她想借日本人的手殺了凳子,她就可以在葫蘆街上恣意妄為。
去走馬樓看告示的人回來了,他用手掌捂著半張臉湊近雪蓮的耳朵,悄悄說:“那張布告紙好好的,您看怎么處置這個老媒婆。”
雪蓮在地上跺了兩腳,大聲咄嗟:“來人,把這個擾亂公共秩序的老東西關(guān)進村公所。”
站在人群中的偽軍像是聽到命令的士兵,手持著槍沖到了程四娘跟前,伸手把她從地上提拎了起來。
“不,不是這樣,許小姐饒命呀,俺是良民,是忠于皇軍的朋友,不,是一條狗。”程四娘嚇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身體像篩糠,腦后髽髻散了,兩手在半空亂抓,希望抓著個替她說話的人。“孟大少爺,救命呀,求求你替俺在許小姐面前講個人情,俺歲數(shù)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再說,俺還是你二娘戲園子的合伙人,要不,你派人把她找來,讓她向皇軍求求情……”
程四娘被兩個偽軍拖走了,看光景的人散去了,這么一鬧,大家伙拘謹了許多,走路躡手躡腳,說話壓著聲音,甚至黃包車也慢了下來,車夫的大腳板抬得高、落得輕,車轱轆碾壓著坑坑洼洼的地面,紅彤彤的夕陽炙烤著潮濕的街道,空氣越加沉悶。
小敏攙扶著海秉云走下了馬車,沿著街道往酒鋪子方向而來,主仆二人的穿著打扮、怡然自若的神態(tài)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目光,大家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
雪蓮做夢都沒想到會在趙莊見到海秉云,也沒想到老人身邊還帶著敏丫頭,在她呆若木雞的時候,孟數(shù)捏起長褂前裾塞進腰里,迎著海秉云走過去,拳頭擱在額頭上,躬腰行禮,“舅老爺,小輩有失遠迎請您老莫怪。”
“孟大少爺,不必多禮!”海秉云左手摁著拐杖勾首,右手掌心朝上做了個起來動作,眼睛看著旁邊的雪蓮說:“俺路過永樂街,特為過來瞅瞅俺的外孫女,自打她正月初三離開家,再也沒回許家大院,俺的老妹天天茶飯不思,盼著她回家一起吃頓團圓飯。”
小敏向孟數(shù)彎彎腰,行了個萬福禮,“大少爺,您好!”
“弟妹,不必多禮,聽說怡瀾打了你一巴掌,俺替俺那個恃寵任性的妹子給你賠個不是,你不要記恨她,爹說了,以后這種事情絕不會讓它發(fā)生第二次,還望你盡快回到孟家。”
“大少爺言重了,舅老爺要帶俺回許家住幾天,過了端午節(jié)俺就回來。”小敏把臉轉(zhuǎn)向雪蓮,彎彎腰,“孫小姐,您好!”
“哼,俺受不起,孟家少奶奶!”雪蓮冷漠地撇撇嘴角,垂下眼眸盯著懷里的貓。
海秉云把雪蓮的傲慢無禮看在眼里,氣在心里,恨不得一拳砸在這張自以為是的臉上,再一想今天不是來打架的,不能節(jié)外生枝,老人偷偷把拳頭變成了巴掌一下一下拍打著拐杖勾首。
許老太太一生不容易,為了許家子孫操碎了心,自從老太爺過世,她一個女人起早貪黑操持著碼頭生意,撫養(yǎng)著幾個孫子、孫女,照顧著不讓人省心的許洪黎,到頭來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即使這樣沒聽到她一句埋怨,她實在憋不住了,一個人躲在內(nèi)室傷心流淚,跑到祠堂燒香磕頭,長長的一段日子不知道她怎么熬過來的,到了晚年該享福的歲數(shù),又攤上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檔子事,是何等的凄涼,從坊茨小鎮(zhèn)回來后,她竟然跑到月亮橋下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場,那一幕被大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海秉云永遠不可能忘記,妹妹堅強了這么多年,那天哭得像個孩子,他心疼,他發(fā)誓要保護這個命運多舛的妹妹,倘若有人想欺負她,他第一個不答應(yīng)。
“雪蓮呀,你祖母天天念叨你,站在門口翹首以盼,盼著你回家。”
的確如此,最近一段日子,許老太太經(jīng)常默默站在院門口,手搭涼棚眺望著長長的巷子,她多么希望巷子口出現(xiàn)雪蓮的身影,撲進她的懷里,呼喊她祖母,一天天過去了,失望化成了雨敲打著屋檐,一滴滴淋在她的身上了,每每和趙媽在半明不滅的煤油燈下對坐,她難免發(fā)泄幾句牢騷,忍不住把積壓在心底不曾說出口的話低聲傾吐,淚眼隨著燈影走,“許家的孩子都是俺的心頭肉,沒親沒后,可,換來了什么?當江管家告訴俺說雪蓮是俺許家的血脈,你不知道俺心里多高興,那丫頭在李氏身邊受了委屈,俺盡量補償她,可是,她卻距俺千里之外,視俺為敵,俺做錯了什么?晴盈心地善良、謙恭仁厚,雪蓮怎么不隨她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海秉云咳咳嗓子囔囔:“老妹,不要嫌棄做哥哥的說話不中聽,古話說: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搜焉?自打那丫頭踏進許家的門,俺就瞧不上她,她認敵為友,投靠了日本人,這件事在俺的意料之中,跟著許洪黎屁股轉(zhuǎn)沒個好。”
許老太太急了,雪蓮再有不是也是許家的子孫,不能眼瞅著她墮落不管不問,第二天就把許連瑜喊到身邊,讓他勸說雪蓮回家,只要她回到許家大院什么也不讓她做,只管做好許家孫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承諾把婉婷的院子送給她。
雪蓮只回了兩個字“晚了”。
海秉云把拐杖遞給小敏,從鼻梁上摘下眼鏡,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拭著鏡片,偷眼瞅著默不作聲的雪蓮,這丫頭不學好,李氏天天抱著狗玩,她抱著貓玩,真是跟著什么人學什么人,跟著巫婆跳大神。
“舅老爺,俺請您老喝口酒好嗎?”孟數(shù)上前攙扶住海秉云的胳膊,“俺把周先生喊來陪您,可以嗎?”
“今天不麻煩你們了,俺想去八里莊瞅瞅江德州,聽說他傷得很厲害,這事都怨俺,做事欠思量,他顛沛的時候應(yīng)該抻把手,收留他在許家,多雙筷子的事兒,可俺也是個外姓人,做不了主啊。”老人的話相當有力,表明了他此行的目的地,同時,強調(diào)他的身份地位不如許家任何人,即使雪蓮悶聲不響他也要說,這個丫頭心狠手辣,真怕她有一天把刀架在許家人的脖子上。
看著冷漠無情的雪蓮,孟數(shù)盡量控制情緒,調(diào)侃說:“雪蓮妹子,你沒認出舅老爺嗎,你還真不如俺一個外人,俺只見過老人一面,就有一種舊相識的感覺,俺敬佩老人家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羨慕你有個和藹可親的舅老爺。”
雪蓮聞言不由一怔,急忙向后退了一步,曲曲膝蓋,勾勾唇角,“舅老爺,您好,俺沒想到會在趙莊見到您,平日里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到您讓俺有點手足無措。”
“雪蓮呀,你能喊俺一聲舅老爺,至少你還肯認俺這個老不死的,俺心滿意足,無論怎么說你都是俺的外孫女,今天在街上遇到你是咱爺倆有緣分,俺把你祖母的話捎給你,她說,后天是端午節(jié),讓你跟著連瑜回家吃粽子。”
“最近俺很忙,脫不開身,趕明兒俺空閑下來,俺一定回去給祖母請安。”雪蓮的話一半實話,一半假話,在孟數(shù)面前她盡量表現(xiàn)出有禮數(shù)的樣子。
“好好,你祖母說,你歲數(shù)不小了,也該找婆家了,問你有沒有中意的男人,沒有的話,她托媒人四處訪訪,憑你們許家的名聲一定能找個好人家。”老人伸手捋捋下巴頦上的白胡須,眨巴著眼鏡后面的眼睛瞧著雪蓮臉上的變化,嘴里的話帶著關(guān)心,語重心長,“你祖母說,你是許家的人,你的婚事她必須操持,你嫁個好男人,她也放心,她不會再去操心與許家沒關(guān)系的人,再說,都是成年人,要走哪條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雪蓮?fù)蹈Q了孟數(shù)一眼,瞳眸里閃爍著濃濃的愛意,語氣柔和了許多,“謝謝舅老爺?shù)年P(guān)心,找婆家這件事,俺以后親口告訴祖母,讓她替俺做主。”
孟數(shù)沒在意雪蓮熾熱的眼神,他的笑臉對著海秉云,老人除了一口京腔,別的似乎和常人沒有兩樣,不到七十歲的年紀,身材比周先生略矮半寸,齊耳的灰發(fā)絲絲縷縷、服服帖帖掃在肩膀和后脖頸上,身上的絲綢馬褂不太合身,清癯的身體撐不起肥大的衣服,即使這樣,整個人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平日里喑惡叱咤的語氣沒有了,態(tài)度多了平易近人。
就在大家寒暄的時候,秋代子一直躲在旁邊的巷子口,她真想上前和小敏打個招呼,她試探著向街上碾了一步,往上使勁抻著脖頸,希望小敏那雙好看的眼睛能注意到她,穿梭的行人把她矮小的個子逼到了角落。
兩輛黃包車由西往東飛奔而來,同時停在了日本商行門口,從第一輛車上走下兩個漂亮的女孩,前面小矮個身上穿著花布和服,手里提著一個花布包,二十歲左右,肌膚細膩白皙,一雙杏眼略帶著一縷幽怨,她的頭發(fā)披在肩上,發(fā)梢掃在腰上,中間一撮頭發(fā)束了一根辮子,辮子上系著一個蝴蝶結(jié);另一個女孩個子很高,肩上斜挎著一個白色的皮背包,一套白底玉蘭花布裙,勾勒著她細細的腰身,頭上戴著一頂寬邊花布遮陽帽,兩條長辮子搭在微凸的胸前,五官精致,嘴唇微微上翹,勾著淡淡的笑意。
另一輛黃包車上坐著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子,他沒有下車,笑瞇瞇的眼睛盯著穿裙子的女孩,“仟溪,讓梔子自己去吧,你陪著俺去一趟許家煤店。”
“真佑君,我和梔子說幾句話。”仟溪嫣然一笑,然后把頭轉(zhuǎn)向身旁的女孩,“梔子,待會兒我們過來接你,咱們一起回坊茨小鎮(zhèn)。”
“不用了,我想在這兒住一晚,明天回去。”梔子抿著嘴角,搖搖頭。
秋代子背著妹妹鉆出了巷子,跑到了梔子身前,雙手扶著雙膝,深深鞠躬,用日語喊:“梔子姐,你可來了,媽媽在家等著您呢。”
“秋代子!”小敏在心里默默喊了一聲,清澈澈的瞳眸追著秋代子的身影跑,陡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了她的視線,是大姐,不可能,她用衣袖揉揉眼睛,確確實實是大姐。
“大姐!”兩個字沖出了小敏的喉嚨,那么響亮,那么驚喜,那么激動。
海秉云滿頭霧水,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他不相信事兒這么湊巧,顧家大丫頭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趙莊?
江德州每個星期三準時在楊同慶面館出現(xiàn),今天過了晌午不見老人的身影,大家意識到老人出事了,中午交班的時候,仟溪撞見梔子從急診室里拿走了兩瓶盤尼西林,她說是一個住在趙莊的老鄉(xiāng)病了,她準備去探望一下,仟溪決定跟著梔子一探究竟,順路把買到的藥品送到孟家酒樓,兩個女孩剛走出醫(yī)院大門撞見了真佑。
真佑說他要到趙莊找許連瑜研究一下開分店的事情,就這樣,三個人一同乘船到了趙莊。
趙莊碼頭來來往往的外國客商很多,早二十年德國人最多,近幾年日本人云集坊子地界,永樂街上隨處可見穿奇裝異服的富家小姐、說外國話的紈绔子弟,由于剛剛目睹了程媒婆被抓,大家伙心有余悸,沒有人留意停在日本商行門前的兩輛黃包車,以及車上坐著什么人。
有個人在意了,那就是王曉,他做夢都沒想到這個時候仟溪和真佑同時出現(xiàn)在永樂街上,他的心揪了起來。
聽到妹妹呼喊,仟溪一愣,順著聲音尋找,她看見了小敏站在酒鋪子門口,她撇下梔子和真佑,沖了過來,“三妹,你,你怎么在大街上呢?”
小敏流著淚撲進了仟溪的懷里。“大姐,二姐她,”
“妹妹,好妹妹別哭。”仟溪用手掌揩著小敏臉上的淚水,她的淚水不知不覺滾到了嘴邊。“爹讓大家瞞著你,沒想到你還是知道了,不要難過,二妹托夢告訴我說,她和娘親在一起。”
黃包車上的真佑坐不住了,看到仟溪抱著一個女孩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和車夫囑咐了幾句,一翻身跳下了車斗。
在姐妹倆抱頭哽咽的時候,孟數(shù)攙扶著海秉云踏進了酒鋪子,酒保從屋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窗口桌子旁邊,老人撩起長褂衣裾坐下去,不安的眼神穿過窗戶玻璃瞵視著街道。
“舅老爺,街上有咱們的人,您老別擔心!”孟數(shù)悄悄安慰坐立不安的老人,“敏丫頭冰雪聰明,不會有事。”
“掌柜的,給俺換兩壇子酒。”凳子亮著嗓子踏進了酒鋪子,把兩個空酒壇子往柜臺上一放,抱怨:“俺還有急事,被那個老媒婆攪合了。”
“鄧叔叔,許家煤店找人往八里莊彤家酒館送車煤,不知您有沒有空,工錢是平日的兩倍。”孟數(shù)迎著凳子走過去,伸出兩根手指頭在頭頂晃了晃,笑著說:“天黑路滑,您不用著急往回趕,太晚了找個地兒打個尖。”
孟數(shù)的一席話讓凳子猝不及防,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正想找個理由去一趟八里莊,到張貴家看看情況。
“俺知道鄧叔叔能吃苦,一車煤四筐,二百多斤,路不好走,糟踐了煤要原價賠償,您可要想清楚了。”
“俺是出大力的,不怕吃累,這活俺應(yīng)了,俺先回家跟俺胖婆姨交代一下,再喝幾口小酒,放心,俺絕不會耽誤主家的買賣。”
大街上,雪蓮急賴賴竄到了仟溪姐倆身后,橫眉冷對,“沃家姐姐,好久不見,你還好嗎?聽說你二妹結(jié)婚了,快生了吧?”
仟溪吸吸鼻子,從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擦臉上的淚水,“雪蓮妹子,幾天不見,你是今非昔比讓人刮目相看,瞧你這身打扮,一定混得不錯吧。”
“托你們姐妹的福,讓俺脫離了苦海,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雪蓮伸出舌頭舔著上嘴唇,大幅度的動作讓她五官移位,一張漂亮的臉變得猙獰,喉嚨里發(fā)出怪腔怪調(diào):“不知沃姐姐不晌不夜到趙莊來做什么?”
“我是跟著我男朋友過來的,他是過來找許先生的,男人們的事情我從來都不會過問。”
雪蓮臉上顯出不尷不尬的神情,她知道許家煤店的東家是日本人,是坊茨醫(yī)院的一名外科醫(yī)生,是仟溪的男朋友。“上次俺在哥哥煤店見過他,一個瀟灑英俊的日本男人。”
“是嗎?你們還真有緣。”
“仟溪,發(fā)生了什么?”真佑走了過來,溫情的眼神盯在仟溪的臉上,“你哭了,什么事情讓你如此傷心?”
“真佑君,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有兩個妹妹,這是我的三妹,”仟溪伸手拽拽小敏的衣襟,“這是真佑君,是姐姐的男朋友。”
“您好!”這是小敏第一次見到真佑,一個瘦小的日本男人,像個文文弱弱的書生,不讓人討厭,也不讓人喜歡。
雪蓮向真佑哈哈腰,嗲聲嗲氣念叨:“真佑君,您好!”
“你是誰?”真佑送給雪蓮一個嫌惡的眼神,一轉(zhuǎn)臉換了一副笑模樣,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塊真絲手帕,挨近仟溪,輕輕地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溫柔地說:“以后不許流淚,看到你憂傷我會很心疼。”
“真佑君,妹妹在看著咱們呢。”仟溪害羞地避開真佑的手,走近小敏,“妹妹,姐姐沒想到會在永樂街上遇到你,也沒準備什么禮物,你告訴姐姐,想要什么?姐姐給你去買。”
小敏雙手使勁揪著衣襟,她想說:想要大姐陪一天,或者一個晚上,這個要求那么簡單,守著奸詐的雪蓮她什么也不敢說。
“和三妹第一次相見,做哥哥的理應(yīng)有點表示,我去買禮物。”真佑向小敏點點頭,扭身向日本商行跑去。
仟溪拉著小敏的手走近雪蓮,淺笑嫣然,“真佑君被騰武大佐慣壞了,說話不給人留情面,還望雪蓮妹妹理解。”
騰武是日本特高課的大特務(wù),是井上的頂頭上司,雪蓮在特訓隊時見過他,比一個醬菜缸子高不多少的男人,容貌丑陋,脾性兇狠殘暴,殺人時眼睛都不眨一下,沒有人不怕他,雪蓮也不例外。仟溪的話哪是賠禮道歉,明明是赤裸裸的威嚇。
“沃姐姐,俺胸無點墨,蠡酌管窺,懇請您原諒妹妹倨傲無禮。”雪蓮思維靈活、俐齒伶牙隨了她親爹許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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