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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姝顏


第22章姝顏

蘇陌憶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燭光晃上他的臉,將他刀刻的容顏變得柔和下來。

林晚卿忽然伸手去撫。微涼的指尖觸及他的眉眼,她感到身上的人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像冬日里后脖頸里倏地落入雪花的一顫。那種感覺很奇妙,好像百千萬億年里,百千萬億人中,這個人在這一刻與她靈犀相通了。

林晚卿淺笑,起身吻上了他的唇。她覺得自己怕是真的喝多了,不然怎么會做出現下這種荒唐又危險的舉動?不過還好有“惑心”,讓她可以作為借口,卸下偽裝,放縱一回。幽幽燭火中,她看見他黑如沉夜的眸子里映出她的樣子,未施粉黛,卻勾魂奪魄。

蘇陌憶并沒有推開她。唇瓣相觸之時,他尚有些抗拒。蘇大人還是她認識的那個蘇大人——不茍言笑,一板一眼。面對這樣輕柔而熾烈的一個吻,他也能呆愣得像一塊石頭,無動于衷。

林晚卿見他又是不回應、不拒絕的態度,想起上一次自己的主動勾引受挫,一時間只覺得這人怕是還別扭得不行。心里的一點小傲嬌滋生出來,她害怕再次被他喝止,干脆自己先覺得沒勁了起來。可是就在這一刻,一股強大的力量緊緊扣住了她的腰。她覺得有一瞬的窒息,往后仰了仰頭,卻被強勢地摁住了。手指扣入長發,她被緊緊地桎梏。

林晚卿終于明白了,“高冷”這種詞,對于男人來說,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但絕對不會是在床上。林晚卿覺得,自己就快要暈過去了。說好了憐香惜玉的!說好了要溫柔以待的!男人果然都是騙子!騙到手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林晚卿腹誹著,可是抗議無效。因為力量的懸殊,此時的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平日里那個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男人化身餓狼。怎么好像今日這清醒的蘇大人,比之前那個不清醒的蘇大人,還要可怕?

天吶……林晚卿搞不懂了,她甚至懷疑身后的男人根本不是蘇陌憶,或許是戴著蘇陌憶面具的……周逸樸?

身后響起蘇大人的聲音,他說:“你別亂想些有的沒的。”

林晚卿:“……”好的,差點忘了蘇大人有讀心術了。可是她真的太累了,只覺得再這么下去,接下來幾天怕是都不能好好做事了。于是從來都不畏強權,不肯妥協的林晚卿,終于側頭開始求饒。

一切終于平靜下來,林晚卿平復了一下呼吸,只覺得頭腦昏沉。一片幽光中,蘇陌憶似乎側身過來吻住了她。他好像在耳邊喚她“卿卿”,語氣纏綿,溫柔繾綣。他火熱的胸膛貼著她汗濕的背,月色昏燈下,他緊緊地抱著她。

“卿卿……”“卿卿……”

卿卿。那是只有她最親近的家人才會喚的名字。時隔多年,再次聽見,她忽然有些想哭。林晚卿覺得,自己好像終于不再是一個人了。身后的男人胸膛火熱,圈住她的手臂暖如艷陽。此刻的溫暖,讓她留戀。可是她也明白,有些東西,喝了“惑心”的林晚卿可以想,她不可以。

今夜,確實是放肆了。但人總是會在得到之后,變得貪心起來。如果,她向蘇陌憶坦白自己的身世,有沒有可能,蘇陌憶會選擇相信她?如果蘇陌憶相信她,那么有沒有一點點的可能,在一切歸位,蕭家的冤情被洗清之后,她能以蕭家女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和他在一起呢……

思緒紛擾,林晚卿抬頭。今夜月色清冷靜謐,某人的心卻再也靜不下來。

清晨,茜紗窗的一角飄落一線幽光,晨風微微,撩動床帳。

日光晃了晃眼,林晚卿醒了過來。意識還未歸位,但渾身的酸軟已經在昭示昨夜的荒唐。她怔忡片刻,揪住身上的錦衾翻了個身——身側那個位置是空的。有一瞬間的恍惚,她伸手過去,探到的也只是褶皺下的一片冰涼。林晚卿起身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腦袋,懷疑自己昨夜只是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醒了?”低沉的,磁性的男聲,略染上一些沙啞。

觸到那片錦衾的指尖一顫,林晚卿垂眸,從鼻息間擦出一句:“嗯……”

兩個人就這么一站一坐,陷入沉默。不用看,林晚卿也知道蘇大人現下是什么狀態。一定又是頂著一張紅到能滴血的臉,強裝鎮定地攥緊拳頭,說不定眼神都不敢往她身上落。說來也無奈,床下的蘇大人總是這樣一副既正經又羞澀的模樣。林晚卿對著他,總是忍不住生出一種是她“霸王硬上弓”他的罪惡感。也不知道昨天夜里到底是誰摁著她的腰,軟硬兼施,連哄帶騙地一次又一次……

而那個呆立在床前的男人,確實是緊張得手心冒汗。見她低著頭半天不說話,他以為是自己昨夜惹了她不高興。于是他只得裝模作樣地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轉身從桌案上端來一碗溫熱的紅棗桂圓羹。

“你……”蘇陌憶從來沒跟誰這么緊張地說過話,現下只覺得自己的舌頭都要打結了。

林晚卿略一抬頭,就看見一碗羹湯出現在自己面前。而端著它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抖個不停。她低頭,嘴角不自覺地牽起一抹笑意,心里也漫起一絲悠長的甜味。

“我還沒洗漱呢……”她喃喃地道,“你把柜子里的衣裳給我拿一件過來。”

“哦……”蘇大人頭一次這么聽話,乖乖地放下手中的羹湯,轉身去給林晚卿取衣裳。

一頓收拾之后,林晚卿總算覺得自己規整了,趿著繡鞋摸到桌案邊開始喝湯。

蘇陌憶不知從哪里尋了本書,裝模作樣地靠在她身側埋頭看著。

勺子碰撞瓷碗,發出叮咚脆響。林晚卿捧著瓷碗,忽然開口道:“大人……你,嗯……你知不知道三司會審?”

“刷啦——”

蘇陌憶翻書的手停頓了一下,從書頁背后露出一雙詫異的眸子。他蹙眉沉聲道:“林晚卿,本官是如假包換的大理寺卿,不是盛京紈绔一包草,本官要是連三司會審都不知道,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哦……”林晚卿敷衍地應了一聲,埋頭喝湯。

片刻,她又問道:“那大人覺得,三司會審的案子,會不會有冤案?”

“冤案?”蘇陌憶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書道:“是不是冤案這跟怎么審的有什么關系?”

“哦……”

“怎么?”蘇陌憶緩慢地轉向她,柔聲問。

林晚卿一滯,目光避開他,看向手里的那碗羹湯。她繼續問道:“那……大人知道安陽公主嗎?”

出乎意料的,半晌沒了回應。她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瓷勺碰到碗口,發出刺耳的擊響。林晚卿愣愣地看過去,卻見他也垂眸看著她,目光黯淡。

半晌,蘇陌憶輕而沉的聲音傳來:“她是我阿娘。”

“哐啷——”她端著湯碗的手一空,白瓷落地,應聲而碎。

蘇陌憶愣了一下,慌忙去拉她的手。然而手上陡然一空,林晚卿在觸到他的那一刻就抽開了。蘇陌憶問道:“你沒事吧?”被晾在半空的那只手有些尷尬,卻也沒有收回來。

林晚卿搖頭,避開他的目光。她俯身就要去拾地上的碎瓷,正好月娘帶著侍女在這個時候進了屋。

“我、我去換件衣裳……”林晚卿囁嚅著,幾乎是落荒而逃。衣柜在寢室的另一頭,與床榻和桌案隔著一扇偌大的織錦云緞繡金鳥屏風。室內燃著安神的檀香,昨夜的旖旎還沒有散去。

短短一段路,林晚卿卻覺得好似走了很久。她好不容易才繞到屏風后,側身扶住了衣柜。蘇陌憶的阿娘是安陽公主,是那個被她爹害死的安陽公主。林晚卿這才想起很久以前,在他的書架上發現的那本手抄《南律疏議》。原來他立志投身刑獄的原因是這個。那一年他八歲,推指算算,也正好是天啟三十七年。她心臟猛然一跌,像下樓梯時踏空了一級。這種失重的感覺讓一向遇事冷靜的林晚卿,第一次有些六神無主。林晚卿呆愣著站在屏風后好久,直到身后傳來蘇陌憶略帶疑惑的聲音。

“怎么了?”他問,語氣里是不常見到的溫柔。他走過來,牽起她的手察看,末了又去看她裙子上沾濕的那一塊。

“你、你……是不是不舒服?”蘇陌憶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些緊張,連帶著聲音都有些顫抖。

蘇陌憶強裝鎮定,兀自打開衣柜,從里面挑出一件緋色襦裙遞給林晚卿,道:“快換上吧……雖說如今是盛夏,但穿著濕衣總是不好,小心染了濕氣。”

林晚卿應了一聲,接過襦裙。

“嗯……若是……若是你不舒服,待會兒我讓月娘送些藥膏來。”

林晚卿沒有回應,只是轉身背對著他脫下外裳。“我……下次會溫柔的……”

“大人。”一道略帶冷意的聲音傳來,面前的女人沒有回頭。她摩挲著手里那件緋色襦裙,隱約可以看見因為呼吸而浮動的兩扇蝴蝶骨。她停頓了一下,低聲道:“可否請大人幫我找一些……避子藥……”

“什么?”蘇陌憶心口一沉,轉念一想又恍然大悟,“那些吃多了傷身,無論你有沒有……嗯……我都會負責的。”

又是一聲突如其來的打斷,林晚卿攥緊手里的襦裙,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大人,昨夜……因為惑心,是我放肆了。可如今家仇未報,惡人也還沒有伏法。我……我還不想談這些兒女私情。”

身后的人安靜了片刻,她一直沒有回頭,抓著那條襦裙的指節泛出青白的顏色。忽然之間,她的手臂被一雙溫熱的大掌擒住了,林晚卿被他拉著轉了個身。他進一步,用眼神和身體將她禁錮。

“你什么意思?”蘇陌憶問,一向古井無波的眸子里染上厲色。

“我……”林晚卿害怕看他的眼睛,想偏頭將目光移開,卻覺下頜一緊。蘇陌憶不準她轉頭,強勢地將人掰回去,目光緊逼。

林晚卿被他這驟然躥升的威壓給震懾住了。這人變身蘇大人的時候,總是帶著一股寒意,不近人情得仿佛在審問囚犯。故而下巴還在對方手里的林晚卿,頓時在氣勢上就落了下風,她只能咬著嘴唇囁嚅著道:“大局為重……我們的事,緩一緩也不急。”

面前的男人這才收斂了渾身的戾氣,松開她的下巴,眼神柔緩下來道:“那你昨夜應當先交代我一句,以后我都小心點……”說完這話,蘇大人又不自在地紅了臉。

林晚卿被他這從小奶狗,到餓狼,再到小奶狗的無縫轉換震驚了,故而她也只剩沉默點頭的份。

“以后都小心點”,看來蘇大人還想著以后呢……林晚卿忐忑地垂著眸,正想請他出去,手上的襦裙就被蘇陌憶拿走了。

“快換上。”蘇大人命令,伸手就來扯她的裙子。

林晚卿昨晚確實被他折騰狠了,方才又受了刺激,這下是真的沒有力氣跟他犟了。于是她只得變成一個牽線木偶,由得蘇大人親自服侍她更衣。

窗外細碎的陽光灑進來,映出地上的一雙人影。林晚卿想起,上一次有人替她穿裙子,是好多年前,她還是一個四歲小姑娘的時候。她的心里漫起一絲熟悉的溫暖,她想,只要她的身份不暴露,等宋正行伏法,真相總會有大白的一天。

大明宮,長安殿。

午后時分,毒辣的日頭將長安殿外的青石板曬得發燙,熱氣蒸騰,將巍峨的大殿都熏得縹緲了起來。

太后剛午睡起來,正坐在榻上喝茶。屋里暑氣重,坐榻的周圍放了四盆冰,兩個侍女一左一右地打著扇。太后卻還是擰緊眉頭,一臉不開心地抱怨天熱。

門外忽地響起一陣腳步聲,急促得很。有人在門口停下來,悄聲問了句:“太后醒了嗎?”

太后打了一個激靈,伸長脖子向門外探了探,道:“是富貴嗎?進來。”她將手里的茶盞遞給身旁的宮女,稍微端正了坐姿。

皇上身邊的大黃門,富貴公公走了進來。

太后遠遠便看見他額頭上的一層細汗,想是有什么急事,不然他也不會在這么個大熱天里一路跑過來。

他對著太后一拜,伸手從袖子里摸出一份密報,神色緊張地左右環顧了一下。太后當即明白是什么事情,立即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人。

“是景澈的密報?”她問,迫不及待地伸手,讓富貴將手里的東西呈上來。

富貴點頭道:“是皇上讓奴才拿給太后的。”

太后接過來,拆開之后連看都等不及,下意識地問道:“可是洪州那邊出了什么事?”

富貴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險些出事……”

太后聽他這么說,魂都嚇飛一半,更沒心思自己看了,趕緊追問道:“怎么回事?”

富貴長話短說:“應該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洪州司馬懷疑世子的身份,借機試探過了。”

“什么?”太后驚詫得身子一軟,險些癱倒下去,好在富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之前聽說蘇陌憶要去洪州辦事,為了保險起見,這件事宮里只有她、皇上和皇上身邊的大黃門富貴知曉。如今竟然莫名其妙地走漏風聲,也委實奇怪了些。

不過太后如今也顧不得奇怪,她緊抓住富貴,憂心地問道:“那景澈會不會有危險?”

富貴連忙寬慰她:“那倒沒有,好在世子聰慧,化險為夷不說,還打消了章仁的疑慮。”

太后這才松了一口氣,又是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咬著牙道:“早就跟他說不要做這個勞什子大理寺卿。一天到晚不是抓犯人就是當細作,他倒是不在乎,可哀家一把老骨頭,成天提心吊膽、惶惶不安。你看,哀家又瘦了好幾斤。”

“……”富貴看著太后被氣出來的雙下巴,默不作聲。

太后兀自發了一會兒牢騷后,不忘繼續打探道:“那景澈可有說走漏了什么消息?”富貴想了想,低聲道:“世子說章仁好像知道了他前段時間受過傷。”

“這……”太后一聽不由得凜了神色。蘇陌憶受傷這件事情,莫說是旁人,就連她都是多番打探、追問,皇上才勉為其難地告訴她的。她仔細推想一下,除了白太醫和蘇陌憶此次帶去洪州的葉青和林晚卿,知道這事的怕就只有她了。白太醫身為太醫令,口風一向嚴實。從先帝到如今,一直都是她最為信賴的太醫,故而不太可能是他那邊出問題。既然如此,章仁又是如何知曉的呢……莫非,在她或者皇上身邊,混入了宋正行一黨的奸細?

太后越想越是后怕,只覺得背心一股股的寒涼。她問道:“景澈受傷一事,你確定沒有其他人知曉嗎?”

富貴被問得一愣,趕緊跪下來澄清道:“這是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保密的事情,奴才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亂說啊!”太后一只手把人拎起來,正色道:“我沒說你,你替哀家想想,除了之前的那些人,還有什么人有可能知道這件事的?”

富貴用袖子揩了揩頭上細密的汗,蹙眉沉思了片刻道:“太后想想,最近身邊可有接觸過什么人,也許是無心之失,一句口誤就將這事說出去了也不一定。”

太后沉默著思忖片刻,點頭道:“最近這天這么熱,除了每日宮妃來跟哀家請安,哀家連門都沒出過,一張嘴時時閉著,都要餿了,能跟誰說去?”

“是是……”富貴彎腰答應著,又無意間問了一句:“太后沒有出去哪里走走嗎?”

“走?”太后反問,只道:“除了前幾日姝兒來找過哀家,陪哀家在太液池散……”說到這里,太后的話倏地停了。她愣怔地看向富貴,一臉的不可置信。

富貴見太后忽然沉默下來,臉色也青白得嚇人,他嚇得又要跪下來,卻被太后拎著衣襟后領子,一把給拽了起來。

“景澈是什么時候被章仁試探的?”太后問,面色肅然。

富貴想了想,道:“信上說是兩日前。”

兩日前?從盛京到洪州,傳書最快需要兩日。若是蘇陌憶在懷疑有內鬼之后第一時間就傳信回來,那么消息一定是在四日之前就從盛京傳過去的。算算時間,那日衛姝來長安殿請安,大約就是五六日的事情。而且在太液池散步時,她也不止一次地探聽過蘇陌憶的消息。起初她只當是衛姝關心他的病情,但是為了掩蓋洪州之行,她才隨口用了他追捕逃犯受傷一事作為搪塞的借口。

思及此,太后只覺得胸口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憋悶得慌。這件事過于反常。畢竟衛姝一個堂堂嫡公主,得了什么失心瘋要去跟前朝的宋正行狼狽為奸?況且,她不是一心想要嫁給景澈嗎?除非……

太后一驚,被自己荒唐的念頭嚇住了。可她隨即眸色一沉,還拎著富貴后襟的那只手驟然收緊,道:“陪哀家去承歡殿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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