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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家仇


第28章家仇

“為何?”蘇陌憶似乎沒有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頓時露出不解的表情。

月色清幽,回廊上飄搖的燭火映出她微蹙的眉頭。

“因為……”林晚卿躊躇著,半晌才低低地道:“因為我家的事……”

蘇陌憶松了一口氣,笑道:“你要嫁進世子府,事情可多著呢。三書六禮,一樣都不能少。光是這一套走下來,都得大半年去了,更何況在這之前還得給你尋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林晚卿依然為難。四歲之后,她的身份是林伯父賄賂了縣里負責采集手實的官員,以家中無子為由瞞報的。因為當時鄉里為了少交賦稅,都會瞞報男丁,像她這樣多報男丁的是少數,辦事的人想著能拿銀子,還能多收稅,便也就隨他去了。再后來,他們輾轉好幾個地方,知情的人也都失去了聯系。故而她一直以男子身份求學,入仕之后又因為官職低微,身份審查也就給點好處打點打點,便又給蒙混過去了。

可這次不一樣。有太后和大理寺督辦,下面的人怕是會提著腦袋小心謹慎,那她的真實身份,很有可能會瞞不住。可這一查出來,無異于一石激起千層浪。倘若蘇陌憶她可以信,那太后呢?永徽帝呢?

當年蕭家以“謀反”之名被問罪,多少人落井下石、置身之外,他們會愿意看到蕭家翻案嗎?就算蘇陌憶愿意幫她,可在這樣的圍追堵截、前途無望之中,他又能堅持多久?思緒紛亂,林晚卿與蘇陌憶站在廊下,相顧無言。

最后還是蘇陌憶先開了口:“我從未過問你家的事。”他的語氣淡定,方才眼中的星光暗了一點,看向她的神情之中竟然難辨喜怒,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公堂之上不茍言笑的蘇大人。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因為我想,你若是想說,總有一天會向我坦白。故而你不說,我也不問。”他停了下來,等著她的回復。然而穿梭于兩個人之間的,只有沉寂的夜色和滿院的清風銀輝。他何嘗不是冰晶透亮,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人。可是為了她,他愿意用灰把自己抹一遍。

“你根本不了解我,不是嗎?”林晚卿問,“你甚至不知道我的身份。”

“是呀……”蘇陌憶垂眸看著面前的人,輕輕哂笑。兩個人離得近,她身上清新的艾草味道像溫柔的夜,無處不在,靜靜地張揚。他確實不了解她。不知道她從哪兒來,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心。甚至在這一刻以前,他還以為她同他一樣期待著十里紅妝、一身嫁衣。

可他也知道很多關于她的事。他知道大理寺一百多間屋舍里,她最喜歡的是宗案室。他知道她在看卷宗的時候會蹙眉抿唇,神情專注。他還知道每每當她沉默的時候,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想如何把不想說的事都瞞下去。比如現在。可是這些,他都沒有同林晚卿說,萬千思緒在此刻統統化作一句平淡無奇的話。

蘇陌憶說:“林晚卿,這是我最后一次等你。我們之間的事,不應只是我一人主動。能給的,我都會給。但倘若你再讓我多走一步……”他靠近了一些,寂夜廊燈下,幽暗的眸子說不出的落寞。

灼然的目光逡巡在她臉上,像一把星火,焚得她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她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仿佛眼前之人已化作流螢。

“我會轉身離開。”蘇陌憶說,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夜不夠厚,是破的。清冷的光從破漏的云層中涌出,林晚卿看見石板上那兩個糾纏拉鋸的影子。下一刻,蘇陌憶的唇落在她的額頭。蘇陌憶摟住她,將她裹在懷里,悄然在她耳邊喚了一句:“卿卿。”充滿眷戀。

大明宮,承歡殿。

有人推開了寢殿的門,側身將一室的燭火挨個燃起。衛姝本就心事重重,此刻正抱膝坐于榻上。她見有人來,一驚,望過來的眼神中滿是防備。

“是本宮。”一道清麗的女聲從屏風之后傳來,端莊大氣。陳皇后由奶娘扶著,從滿室燈火中走了出來。

衛姝要起身行禮,被她免了。其余的人都埋頭退了下去,陳皇后在她的床榻邊坐了下來。

“本宮說的事,你想明白了嗎?”她問,手里的那把團扇被她輕輕晃了晃。

衛姝霎時覺得背心漫起一股涼意。她靠近了一點,聲音里帶著哀求:“奴、奴的阿娘還在他們手里,奴若是不替他們做事……”

“可你若是替他們做事,本宮有一萬種法子了結你。”皇后的聲音淡淡的,毫無波瀾。

“你若是死了,你阿娘會怎樣?”皇后問,語氣里竟然還帶著笑,“終究都是要死的人,何必枉費心思。”

“娘娘!”衛姝聞言“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她是從床上滾下去的,故而那一跪,聲音格外的響,仿佛膝蓋骨都碎了。

陳皇后往后退了退,不是被嚇的,而是被她這突然的舉動冒犯到。她皺起眉,用團扇捂了捂口鼻,一臉的厭惡。

“哼……”皇后冷冷地笑,手里的團扇被她兩根指頭溜溜地轉起來,光影在她的臉上投下一些浮動的條紋,像翕動的老虎胡須。

“你我都是,太后、皇上才是我們的倚靠。蘇世子是太后的心頭肉,你說你針對誰不好,怎么偏生要跟他過不去?”

衛姝緊緊抓著自己的裙擺,沒有吭聲。她只不過是這場宮闈陰謀里,最不起眼的一顆棋。她甚至連幕后那個操縱著她的人,都不知道是誰。她有什么選擇的權利?不過唯命是從罷了。

皇后見她這副模樣,當下不快,冷笑一聲道:“你若不愿與本宮一條心,那盡管去試試,看看自己那點能耐翻不翻得出這承歡殿。”

皇后靠近了一點,一雙好看的杏眼染上明亮的火光,在暗夜里透出一點鬼魅:“到時候,光是假冒嫡公主這一條罪名,就夠你死上一萬遍了。”說完陳皇后起身,留給衛姝一個蔑視的眼神,仿佛垂看一只可憐的螻蟻。奶娘跟著皇后離開了衛姝的寢殿。

奶娘擔憂地回頭看了看,道:“娘娘,既然她不肯為娘娘所用,何不借太后之手除掉她。這樣一勞永逸,還摘去了他們安排在這里的一條眼線。”皇后聞言神色一凜,倏地挺住腳步,看著奶娘道:“你以為本宮不想?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太后一向精明,斷不是什么好對付的深宮婦人。你能肯定她就沒懷疑過本宮?”

奶娘垂頭,不再說話。

皇后又道:“若是衛姝向太后透露什么對本宮不利的消息,太后保不定會去深究。如今蘇陌憶和皇上又盯著前朝的種種,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奶娘應聲,“可是,老奴實在擔心得很。若是衛姝所言為實,去往洪州的真是蘇世子,萬一那頭被整個揪出來,當年蕭良娣的事……”

皇后的神情肉眼可見地冷了下去,她緊緊地握住扇柄,手腕微抖,指節發白,像是要將它折斷了去。她怕的也是這個。若說不處置衛姝,一半是因為太后,那另一半,就是因為這件事了。她有把柄在他們手上,若是有心不依,當年的事情被捅出來,她活不成不說,還會連累母家和太子的前程。皇后心煩意亂,毫無頭緒。

奶娘見狀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慌忙圓場道:“不過章仁做事一向謹慎,不是說他已經確認那人不是蘇世子了嗎?就算是,他也沒有透露半分消息,洪州當是沒有出問題的。況且,老奴聽說皇上那邊,也一直沒有對宋正行有什么懷疑,就連讓刑部和大理寺去問話都沒有過。”

皇后依舊不說話,半晌,才低低地嘆了句:“但愿吧。”

西市的一家包子鋪,生意紅火。之前還在京兆府的時候,每逢下職,林晚卿總會和梁未平到這里來吃個夜宵。

從洪州回來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定親的事,林晚卿總覺得蘇陌憶忽然又忙了起來。兩個人雖然仍住在大理寺,可見面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蘇陌憶一連幾日都在朝會之后被永徽帝留下來議事,就算是休沐日,他也經常被一道口諭就給召進了宮去。

林晚卿常常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才覺得有人悄悄摸上了她的床。然后次日一醒,便又會發現床榻的那一半空空蕩蕩。有好幾次她甚至都懷疑,晚上抱著她睡了一夜的人,也許只是她的幻想。

不過,好在蘇大人忙歸忙,每次只要回來,必定會趁著她睡熟,偷偷在她的掌心或者枕下放上他從宮里抑或是從街坊早市上尋來的小玩意兒。從書簽到話本子,從她用得上的筆架到她用不上的脂粉,每次都不帶重樣的。于是她心里的那一點忐忑,又被這些小物件撫平了。

“呼呼——”眼前的梁未平埋頭吃著包子,投入得滿頭大汗。

最近晚上蘇陌憶都不在,林晚卿一個人老是亂想,故而拉著梁未平半夜摸出來到處閑逛散心。林晚卿看著梁未平,百無聊賴地用手扯著包子皮,興致缺缺。梁未平用舌頭掄著嘴里的東西,口齒不清地道:“我說,你這段時間都去哪里了?我好幾次去大理寺找你,他們都告訴我你不在,問你去哪兒了也不說,我還以為你被派去哪里當細作了呢,唔!”

林晚卿聽到梁未平的話,趕緊伸手捂住他的嘴:“人多口雜,莫議公事!”

梁未平嘴里還含著滾燙的包子餡兒,被林晚卿這么一捂,頓時燙得涕淚橫流。他掙扎著點點頭,林晚卿才放開了他。

“我……唉……”林晚卿欲言又止,不知從何說起,“蘇陌憶說要娶我。”

“噗——”梁未平聞言,嚇得嘴里的包子都整個噴了出去。

“咳咳咳咳……”梁未平狂咳不止,一張臉憋得通紅。

“你、你……”梁未平結巴道,“你說什么?”

林晚卿嘆口氣:“我說,蘇陌憶說他要娶我。”

梁未平終于冷靜了,呆愣地看了林晚卿半晌,然后招手喚來了店小二。

“包子多少錢?”梁未平問。

“兩屜六文錢。”

“拿著。”梁未平豪氣地將六文錢放到店小二手里,揮手讓他退了下去。

片刻,梁未平才轉過頭來,看著林晚卿笑得雙眼放光:“承蒙世子妃賞臉,這一頓包子,梁某不成敬意,呵呵……”

“……”林晚卿看著梁未平嘴角抽了抽,翻了個白眼,起身就走。

梁未平懵了一會兒,追出去。半道上想起那兩屜包子還沒吃完,他又折返回來讓店小二打了包,這才拎著兩個油紙包,匆匆跟了出來。“你、你走什么?”梁未平追得氣喘吁吁。

林晚卿忽地停步,看著梁未平道:“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尋找一個最合適的詞,“可以拖延一下婚期?”

“你不想嫁他?”梁未平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可知道在這盛京尚未婚配的兒郎之中,論家世、長相、才學、前途,蘇大人若是排第二,排第一的人就會被太后連夜派人暗殺。嫁了他,可謂是要身份有身份,要清靜有清靜,比當太子妃還一勞永逸,你不會真的這么想不開吧?”

“……”這是什么比喻?林晚卿看著梁未平青筋暴起的額頭,梗了梗脖子,“也不是不想嫁,就是……不能這么快……”

“哦……”梁未平恍然大悟地點頭,“那還不簡單,就說你有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現在要先退親才能再與他定親。”

林晚卿的眼皮跳了跳,道:“算了,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月色稀松,亥時兩刻,萬家皆已入夢。街上除了偶爾幾個醉鬼,已經看不見什么人。

梁未平要送林晚卿回大理寺,兩個人沿著街邊走了一陣,直到不遠處傳來幾聲嬉笑。

林晚卿抬頭,看見三個人影于街燈昏暗中走來。為首的那人一邊與身后兩個人說笑,一邊吃著手里打包的什么東西。

“啪!”三人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林晚卿忽然覺得自己的耳鬢被什么砸了一下。定睛一看,是方才看到的那人手里的打包油紙。油紙落在地上彈了幾下,骨碌碌地滾到了墻角,留下一路的油膩湯汁。

林晚卿愣了一下,抬手去摸自己的頭,只摸到一手的油……他吃的是灌湯包。

“站住!”林晚卿氣急,喝住了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男子。那人聞聲停住腳步,渾不在意地轉身,與她視線撞個正著。

林晚卿這才看清楚,砸她的人是一個錦衣玉袍的公子。他生得倒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可滿眼的不屑和看人趾高氣揚的態度,一看便是京中哪位大人家的草包紈绔。

“你隨街亂扔雜物,若是傷到了人,可是會被官府問罪的。”林晚卿道,隱忍著怒火。

面前的人冷嗤一聲,沒有說話。他身邊的兩個跟班先開了口:“亂叫什么,一只野狗也敢擋了陳二公子的道!”兩個人說完作勢就要掄袖子上前,被二公子攔了下來。

他側頭斜斜地瞄了林晚卿一眼,目光落在她一身官服上,眉宇間盡是嫌惡與鄙夷地道:“我當是什么人,原來就是個九品小官,京兆府?還是大理寺的?”說話間他朝著林晚卿又近了兩步,張口就是一股酒氣,熏得林晚卿側頭捂住了口鼻。

在盛京待了一年,林晚卿還是聽說過一些有名的紈绔,這陳二公子便是其中之一。身為南衙禁軍統領陳衍的獨子、陳皇后的親侄子,這人平日里就為非作歹、惡貫滿盈。曾經她還在京兆府的時候,李京兆沒少幫他擦屁股善后。

“咚咚。”腳邊傳來兩聲碎響,像什么小而硬的石塊落到地上,彈了兩下。她低頭一看,發現是兩塊碎銀子。

“拿去洗洗毛,大半夜的就別出來,野狗會被人打來吃的。”

忍無可忍的林晚卿默默地攥緊了拳頭。按照她原先的脾氣,今日鐵定是咽不下這口氣的。可是如今蘇陌憶忙成那樣,林晚卿實在不想再給他添麻煩。故而那口快要崩裂的脾氣,還是被她生生吞下去了。

然而下一刻,她便被陳二公子的兩聲慘叫驚住了。一向很慫的梁未平不知哪根筋不對,在林晚卿兀自糾結的時候,他一鼓作氣地將手里包著包子的油紙扯開,然后整個摁到了陳二公子的臉上去:“你才該躲起來,做了那么多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怕半夜出門遇仇家直接給你了結了!”說完他對著那三個人擼起袖子,準備開打。

“你干什么?”林晚卿懵了。

“我早就看他不順眼,如今有你給我撐腰,我要教訓教訓這個惡跡昭著的紈绔!”梁未平的聲音方落,只聽耳邊“簌簌”幾聲響,街道四周便不知從哪里冒出了數十個身帶刀劍的暗衛。

林晚卿:“……”

梁未平:“……”

怪不得陳二公子樹敵頗多,還能大半夜在街上大搖大擺地逛,原來是他爹早有算計,暗地里安排了暗衛保護他。

“這……”梁未平白了臉,用胳膊肘捅了捅林晚卿,“怎么辦……”

林晚卿咽了咽口水,腳下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我們打不過的,你知道吧?”“嗯、嗯……”梁未平點頭。

“這里離大理寺不遠了你知道吧?”

“嗯、嗯……”梁未平腿腳哆嗦著。

“那還愣著干嗎?跑呀!”林晚卿一吼,腳底抹油。

梁未平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袍裾一撩,跑得飛快。

兩個人眼前一抹黑、抱頭亂竄,暗衛圍追堵截、飛檐走壁。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過,林晚卿心中感到憤懣。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細響,是森冷的鐵器擦過夜風的聲音,極細而不可辨認。她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暗衛已追到近前,手中長劍泛著冷光,直朝她的手臂刺來。這么刺激?朝廷九品官員說殺就殺?

然而下一刻,林晚卿只見余光處飛來一道白光,如月色浮動。

“鏗——”金屬擦掛發出刺耳的響聲,隨著“嚓”的一聲脆響,暗衛手中的劍斷成了兩截。

領頭的暗衛忽然頓住了腳步,他抬手示意后面的人,所有人都放慢了追擊的腳步。

只顧著逃命的林晚卿并沒有看到這一幕,她跟著梁未平拐進了街尾的一處小巷,實在是跑不動了。本來她想著逃回大理寺,可那些人追得太猛,她只能慌不擇路。

林晚卿一手撐著腿,一手拍著胸口,抬頭看了看星位,好辨認當前位置是在盛京城的哪個街坊。一只冰涼的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林晚卿大驚,正要掙扎,卻聽耳邊傳來一個女子膽怯的聲音。

“別怕,跟我走。”她說,轉而來到了林晚卿眼前,“是我,你救過我的。”街燈下,身著粗布破衣、戴著頭巾蒙面的女子出現在林晚卿眼前。

林晚卿愣了一下,沒認出她是誰。直到她取下頭巾,摘下面紗。金發、碧眼、高鼻——這是她在洪州救過的那個胡姬。

紫宸殿的燈火徹夜不熄,十二連枝青銅燈下,永徽帝將一封密函遞給了蘇陌憶。

“洪州那批烏礦的去處已經有消息了。”

蘇陌憶一愣,接過密函一目十行地讀了起來。信上說,那批做了標記的烏礦被章仁吊在船底,從水路運出。辦事的人遵命并未聲張,一路跟著那批貨從洪州到了淮南。拿著密函的手一緊,蘇陌憶瞳孔微震。淮南,那是先帝時期,梁王曾經的封地。

永徽帝見他神情微變,沉聲道:“眾人只知先帝曾經‘杯酒釋權’,從各地藩王手中收回封地和兵權,卻不知,當年此事得成,他卻是暗地里與梁王達成過一個協議。”

蘇陌憶抬頭,看向永徽帝,等他說完。

“當年先帝子嗣困難,繼位七年,宮中都不曾傳出喜訊。又恰逢前朝征戰三載,平復了吳王之亂,先帝便有了拉攏當時實力最強的梁王的打算。”

至于如何拉攏,蘇陌憶當即猜到了一二。當年吳王造反,朝廷派兵鎮壓,強強相爭,兩敗俱傷。先帝有意削藩永除后患,加上自己子嗣單薄。為了不讓皇權旁落,便許以親弟梁王皇位,讓他帶頭,對朝廷表忠心。梁王時值弱冠,又不如何過問朝事,在權力和親情的誘惑感染之下,便答應了先帝的提議,帶頭將手里的封地和兵權都交了出去。可幾年之后,待到皇權穩固,隨著安陽公主的出生,后宮喜訊頻傳,先帝的子嗣也逐漸興盛起來。

梁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怕是受了先帝的誆騙,兔死狗烹、過河拆橋。但當時的他已經是一個失了實權的親王,要想再與先帝抗衡,無異于癡人說夢。這么一想來,他有意暗中豢養私兵、斂財奪位,也實屬動機充分。失權容易養權難,當年一朝一夕扔去的東西,如今卻要經過長達十余年的謀劃,才能重新拿起來。梁王也當真是隱忍蟄伏、處心積慮。

“那如今,皇上打算怎么辦?”蘇陌憶問。

永徽帝沉默,一時無語。光是憑借幾箱被運送到淮南的烏礦,根本不足以證明梁王的謀反之心。以此對他發難,反而會落下殘害皇室宗親,不敬尊長的惡名。況且梁王能小心謹慎地隱藏這么久,前朝黨羽怕是早已盤根錯節,再加上他與皇后母家的姻親關系,若是再扯上太子,只怕梁王更會借機發難,反打一耙。

確實難辦。想要不動聲色地在這場博弈中取得勝利,除了從長計議,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可是梁王卻不一定會給他們這么多時間。既然他已經開始打兵器的主意,再拖下去,只怕會夜長夢多。思路陷入了僵局,大殿一時寂靜得落針可聞。

大黃門富貴遠遠地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食盒。他看了看永徽帝,又看了看蘇陌憶道:“皇上,這是太后讓奴才送來的湯,說是朝政辛苦,別累壞了身子。”

“嗯。”永徽帝隨意應了一聲,揮手示意他將東西放下。

富貴經過蘇陌憶身邊的時候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太后還讓奴才給皇上帶了一句話。”

永徽帝停頓了一下,抬頭示意他講下去。

富貴將手里的食盒打開,道:“太后說,這只鵝是她去年養在行宮的,見它聰明伶俐就選了它做頭鵝。可它不識好歹,幾次三番地逃出圈養的圍欄,還帶領其他鵝公然追咬飼養的宮人,太后一氣之下就趁著它逃出圍欄之時,命人把它宰了。”

富貴停頓了一下,去觀察蘇陌憶和永徽帝的表情,又道:“自那以后,其他的鵝都安分了許多。故而太后特地讓奴才將它送來,讓皇上和世子嘗一嘗。”蘇陌憶聽懂了,心下一凜,轉頭看了看永徽帝,他也是一副茅塞頓開的神情。

擒賊先擒王,沒有證據,那就挖坑讓他自己跳。心懷不軌、另有所圖的人是梁王,有欲則有亂,該慌的人應當是他們。

富貴說完了,便俯首退了下去。

燈火通明的紫宸殿內,君臣二人相視一笑。

蘇陌憶將御案上有關宋正行的調查翻開,問道:“皇上可知這個宋正行,從任洪州刺史開始就是梁王的門生?”

永徽帝點頭,不置可否。

“那之前的假銀案、加上如今大理寺介入的宋府殺人案、京兆府屠獄案,樁樁件件都影射宋正行,梁王難道真的沒有覺察?”蘇陌憶問。

永徽帝若有所思,并不言語。

蘇陌憶道:“依臣看,梁王一黨心思縝密,行事謹慎,皇上知道的事,就算掩飾得再好,他們也斷然不會一無所知。否則臣在洪州時,章仁也不會幾番試探。”

“愛卿的意思是……”永徽帝看著蘇陌憶,眉宇微蹙。

蘇陌憶點頭:“嗯,梁王之所以把宋正行留到現在而不動他,并不是因為他沒有察覺,而是因為他不敢。”他停頓了一下,燭火下眉眼間盡是疏朗之色,“因為宋正行的手上,有他的把柄。若是臣沒有猜錯……”

蘇陌憶單手摁下卷宗,篤定地道:“宋正行一旦遇害,這些證據將會被人呈到皇上跟前。所以,只要朝廷找個借口將宋正行緝拿,梁王必定大亂。”

“但倘若他興兵造反怎么辦?”永徽帝問。

“以何種理由?”蘇陌憶反問,“只要我們緝拿宋正行的理由正當,他敢興兵就是被天下唾罵的反賊。故而他不敢來明的,只敢暗中動作。可我們要等的,就是他的暗中動作。”永徽帝了然,笑道:“宋府的三公子將于三日后娶妻,屆時,朕定當親臨宋府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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