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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王玨開始仔細地觀察他的反應。

        當你告訴一個人,一直以來救你于水火的老板其實是這一切荒誕鬧劇的始作俑者,正常的應激反應理應是懷疑、怒不可遏、再到迷茫。可作為一個連想都不知為何物的業界ai,在眾多精妙設計后的虛與委蛇的表情世界之,只有“不爽”的真實度略高于其他表情。經過他在李微的雷區邊緣瘋狂試探,捕捉到兩次這種情緒:第一次是在他裝睡出逃被抓回來,第二次是自己冠冕堂皇的“車禍”借口被拆穿,這說明“欺騙”是能夠激起他情緒波瀾的行動之一。至于倫理,他已經不作奢求。

        他會說什么?懷疑是肯定的,但他要揪出的是懷疑背后的那一絲不爽。談判的技巧就是引導情緒,抓住痛點,直擊需求。

        他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生怕他說出一個“所以呢”。

        “所以,”李微在灼灼的注視下開口了,“你也是?”

        王玨一愣,這一句將做好各種準備的他打了個措手不及,“你就不關心關心你自己?”

        “我沒有小時候的記憶。”李微坐下來看著他。

        王玨心下了然,回頭看了一眼墻壁:“是不是雖然覺得小時候沒有記憶很正常,但回憶是被橫斷式地截斷,從那以后每個細節都很清晰?”

        李微看著他算是默認,隨后也順著他的目光去看墻上,夕陽的微光投透過灰蒙蒙的窗子投射進來,甚至還伴隨著一點丁達爾效應,將那一片獎狀照得柔和無比。

        “你是被催眠了。”王玨下了結論。

        “精確到這種程度,你應該有證據吧,”李微道,“不然灰鯨也不會追殺你。”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王玨聳肩,“但因為一些原因,我沒法給你看證據。”

        李微挑了一下眉。

        王玨笑而不語,彎下腰,從床底翻出一個蒙塵已久的盒子,撣了兩下,嗆得干咳了好幾聲。那盒子雖然臟兮兮的,但依舊能從黑色絨布的材質看出曾經的精致,但也格外吸灰。他整整拆了三層,露出黑白兩排的國際象棋棋子,每個都有半個手掌大,金屬材質的頭部設計繁復而精妙,就連國王頭部的十字架上也微雕著精密細小的花紋,活生生雕出了傳國玉璽的氣勢。隨后傳國玉璽就被隨意拎起來遞了過去:

        “所以你自己想起來是最好的。下盤棋嗎?”

        他沒接。“我不會下,我和你說過。”

        “我教你嘛。”他把那顆國王塞到他手里。

        看他沒說話,王玨直接先入為主講起了規則,“這個是車,這個是后,這個是……后可以斜著走,馬只能走‘日’字型……”他悄悄抬眼瞄了瞄,確認李微的確在聽,便繼續說下去,簡單陳述了規則和陣法。沒等把開局陣法一一介紹完,李微就舉一反三,用眼神打斷他,示意他懂了。

        “那來一盤嗎,初學者?”王玨直接執白走了一步。

        李微很快跟了上來。作為一個新手,他已算表現極佳,每一步棋前都只略一思索,胸有成竹。很快就把白王逼到了角落——將死。

        “你贏了。”王玨仿佛輸得很開心,“第一名的大腦果然名不虛傳。”

        “你放水了。”李微說了一個陳述句。

        王玨聞言打了個哈哈,“再來一盤,我還是執白。”

        他還原棋盤,卻在李微走第一步前隔著他的手按住了那只黑棋,盯著他,眼里似乎有所期待:

        “這次不要算計了,別按邏輯下,跟著感覺走試試。”

        李微看著到目前為止還黑白分明的棋盤,聽到這句話突然有些發愣。他對這句話不明所以,但在大腦剛剛對于象棋秩序的運轉,他的確生出來一種久違的模糊感。他憑著這種感覺和上一盤棋腦海里熟悉的棋子秩序,鬼使神差地走出了一步。

        但那種感覺稍縱即逝,把思考已經作為習慣的李微又開始演算。但其實演算也是略一遲疑,他不知道王玨每次都是怎么看出來的,一旦有演算痕跡,就毫不留情地直接推翻重來。

        直到第五盤,李微設計好的五種不同陣法都被推翻還原時,他開始有些不耐煩了,開始懷疑王玨是不是在故意悔棋。

        然后他索性隨便走了一步。

        所幸這次終于沒有被推翻。隨著王玨做出反應順著走了一步,李微又不過大腦地走了一步,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真正“憑感覺”走了幾步后,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種異樣的久違感。

        更奇怪的是,緊接著每一步,在白棋走完后他都能不假思索地立刻做出反應。王玨亦然,兩人到后來已經不像下棋,而像有劇本編排過的表演,在短短三十秒內竟就過了數十招。

        當李微發覺自己甚至已經開始能預見白棋的下一步乃至后幾步走向時,他放下手的棋,望向王玨。

        面色如常的皮囊之下,李微感覺頭腦在一點點崩塌淪陷。

        “我們還是下完它吧。”

        王玨一人執黑白兩棋,替他下完。最后白王無路可走,卻只差一步被將死——逼和。

        逼和就是白王在自己被將死之前故意把自己逼入死局,讓黑棋被迫和棋。

        盯著棋盤的李微耳鳴越來越嚴重,腦內的神經在肆意尖叫。每看他走一步,就感覺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越來越近了。最后他只聽見了兩個字——

        “平局。”王玨沖他笑。

        李微聞言,抬頭看去。

        此情此景終于刺激到了某根神經,讓它劇烈地疼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腦干似乎正在被手指粗的鋼針猛得穿透。

        剎那間他閃回了一個場景。

        盛夏的烈日、手心的汗水、絕對安靜的空曠現場里充斥著自己心跳的聲音;每布棋的慎重、一步之遙的遺憾、神經長達數小時長考過后的猛然松懈,讓他終于有精力把頭抬起來,活動活動酸痛的頸椎。

        他抬起頭看見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在順光光影里,對面長著一雙漂亮桃花眼的小孩兒沖他笑,說道:“平局。”

        打在他側臉的光影讓那個笑容亦真亦幻,讓他梗在那里,忘記了活動頸椎。

        “你想起什么了?”

        也許是毒藥還殘存著些許副作用,李微眼前黑了一下,一時居然沒坐穩。

        “這局我和你下過。”

        他擋開王玨想要扶他的手,去尋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就著原來的大致形狀出脫得更加成熟,凌厲干練里又潛藏著一絲不輕易給予的溫柔。那個笑逐漸和眼前人的笑重合了。

        還有什么?

        那個笑還和自己ai精心設計的那個恰到好處的微笑弧度重合了。

        灰鯨下的心理暗示讓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會下棋,可這個笑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硬生生被印進了潛意識深處,成為無數個用來虛與委蛇的表情的影子,用以粉飾自己為數不多的情緒。

        那時候自己在想什么?后面的事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

        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忘了,但大腦在短短的閃回后就迅速歸入空白,只留下那一個迅速夭折的場景。

        “果然是你。你猜我怎么認出你來的?你名字都變了。”王玨從那個盒子蓋里側的布袋里抽出一張照片,是從他背后角度拍攝的。

        “這是我家人給我拍的,具體是誰我也忘了。雖然這種經過高度集注意力的思考印象都會特別深刻,但灰鯨的催眠應該有藥物輔助,我的心理醫生整整花了半年時間才讓我全部把丟失的記憶找回來,你現在想不全,也很正常。”

        遞過來的照片山有王玨小小的背影,桌子上的棋盤,和對面伸出來的一只握著國王的小手——露出來的拇指指節上有一顆小痣。隨后感覺自己的手被他握住,他低頭一看,果然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一個痣。

        那只手似乎把李微從漩渦里拉回現實世界來,眼前的黑霧漸漸消失。他喘了口氣,恢復了理智。

        隨后定了定神,道,“我原來,叫什么名字?”

        語氣難得的慎重。

        王玨:“忘記了。”

        李微嘴角一抽。

        “哎,當時我太小了嘛。但是你再讓我看見我肯定能想起來。”王玨說。

        “當時我幾歲?”

        “就你失憶那年嘛。你拿你自己身份證推一下。”

        “我身份證是假的。”

        “我知道,掩飾跳級是吧。那你一直不知道自己多少歲?”

        “不知道。應該是二十多歲吧。”

        “那你可能和我差不多大。”王玨掰著手指頭,“我今年二十。”

        “你沒算你在床上躺的年吧。”李微脫口而出。

        “我算了。”王玨不爽地挑眉,有點得意道,“就許你跳級了?我可是和你打了平手的人。”

        李微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那個場景:“那是一場比賽?”

        “是。一個大規模的少兒國際象棋比賽在國的分賽場。”王玨解釋道,“影響力很大,國家隊的教練直接在后面等著說服家長簽約。由于最后一場我們和棋了,所以我們少兒男子組兩個并列第一。”

        “當時的現場直播形式還很淳樸。就是我們每下一步,就有人坐標位置傳出去,再由一個人在一個垂直地面的巨大棋盤上手動還原出來,供觀賽場的觀眾討論。”

        “灰鯨也是其一員。他看了那場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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