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桂源鋪
“宋希庭?”
站在一旁的男人并不說話,微微傾身,叫她看的更清。
月書瞇著眼,見他跟個沒事人一樣,怒火攻心,手顫抖著碰到那張臉,與他昨夜摔慘的樣子比,像換了張皮似的。
“果然是個男狐貍精。”
五指收攏,月書一把掐住他的臉。
吳王何曾遇過這種狀況,忙直起身,奈何像是惹到一只平頭哥。
月書猛撲上去,不由分說,先咬了口。
“放肆!”
縱然他反應快,脖子也還是讓人咬了口,被牢牢摁小床上的人此刻火氣用盡,開始疼哼,產生放棄的念頭。
吳王估量著她的氣力,到底松了腕子,他單手理襟口,未曾點明身份,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閑扯起來。
月書木著臉,懶得看他這張臉,索性閉著眼。
她想到山谷里這狗人恩將仇報的行為,心里防備頗深,可漸漸地,她腦子再遲鈍也察覺出些許不對勁來。
“你沒有點自知之明嗎?”
月書這次問罷,床邊許久沒有回應,她初時還忍著不睜眼,但屋內過于安靜,她終于還是睜了條縫。
床邊空空,早沒人了!
“……”
小聲罵了他幾句,月書心里憋的氣再添一分,此時暈眩再度襲來,她不得已躺回去閉目養神,壓根沒想到自己居然走了大運。
兩天過后,寺中一切看似如舊,宋淑幾番造訪要尋宋希庭,皆被幾個僧人擋住,說是其傷勢過重,若貿然見人,恐惹邪祟,無辜喪命。
這日傍晚,一間僻靜禪房里,重傷的宋希庭醒了過來。
一旁春郎疲倦極了,初時還以為自己看錯眼,只是聽到他提起月書的話,嘆息不已,愈發心酸。
“月書已另攀高枝去了。”
宋希庭望著窗口的夕陽余照,輕聲問:“為什么這么說?”
春郎不敢隱瞞,小心查看四周,在他耳畔低語道:“少爺,月書被一個貴人看上了。”
“貴人?”
暮色將至,春郎將吳王的事倒豆子一般說給少爺聽,正說著,窗外有人走過,誰也沒有注意。
宋希庭聽罷,半闔著眼,道:“這是好事。”
只是——
“宋相公,身子怎么樣?”
思緒被突如其來的男聲打斷,宋希庭抬首,只見槅扇被推開,有人緩緩走進了屋子。
那人左右看看,目光最終與他對上。
床上的青年詫異住,春郎還算機靈,趕忙行了一禮。
吳王坐在圈椅上,側身對著他,見宋希庭似呆住,半天未有一字,微笑之后開門見山道:
“宋希庭,字爾卿,江州人,白身。母親劉氏,生母原為揚州瘦馬,死于產后血崩。宋家三代經商,主營茶葉、木材生意。自三年前父亡之后,產業傳至宋相公手上,因經營不善,年年賠本,家產傾卻十之五六。”
簡單事說了些,吳王又提了幾件他在外的風流韻事,最后道:
“這些是輕易能查出的,不算什么。其實宋相公這短短幾年,曾暗地里幫助過徽州八大姓中許氏、王氏兩族佃奴欺主,在主仆相爭期間,趁機收購大量林場、茶園,此外又伸手淮揚鹽業,更名換姓,賺的盆滿缽滿。”
“宋相公這樣的人,平日能作風月草包,不知本王這里的替身能否做得。”
屋里安靜片刻,床上傳來微弱聲音。
“殿下高看草民了,不過事已至此,恐怕由不得草民選擇。”
吳王抓著手上的念珠,笑笑:“你可以選,要么活著走出去,要么死了叫你妹妹來收尸。”
宋希庭抬手讓春郎扶他坐起來。
屋里沒有點燈,窗外天盡黑了,宋希庭又叫春郎去外找火點燈,等人走了,他問道:“殿下讓我江南露面,不知當中可有情由。”
“這當中情由,日后慢慢會告訴你,不急這一時。”
宋希庭想了想,只覺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一個藩王行金蟬脫殼之計,背后必然不簡單。他若冒失上船,怕是死無全尸。
“你若愿意做替身,本王封地里,只要你安分守己不暴露,可隨意來往行事。宋相公一介白身,有機會做天家貴胄,也是天大福氣。”
宋希庭沉默片刻,最后無奈苦笑:“最無情是帝王家,入門便是如履薄冰。草民不敢隨意行事,一切但憑殿下吩咐。”
“宋相公是個識趣的人。”
吳王將手里的沉香念珠取下,淡聲道:“既應承了本王,若敢有悔,爾卿必將生不如死。”
宋希庭看著他留在枕邊的東西,勉強與他擊掌為誓。
春郎過了片刻點燈進室,喊了少爺幾聲,無人回應,到里一看,宋希庭躺在床上,又似昏睡過去,當下忙急急去外找大夫。
此處話休絮煩,且說江州城里。
宋希庭答應吳王的第二天,僧人便一改往日對宋淑的說辭。得知長兄摔死的消息,宋淑回到家先是有些悲傷,但哭過之后卻是大喜。
她雖對長兄摔死一事有些懷疑,可若是不出意外,她就得在碧峰寺里長齋禮佛。如今宋希庭與月書皆雙雙殞命,她與徐三郎的事便無人知曉。
且長兄死后,依照大燕的律例,家產多半由她繼承。這幾年宋希庭賠了不少,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若做嫁妝,那也是風風光光。
宋淑這里小算盤敲得啪啪響,一面叫管事打理喪葬事務,一面親自帶著丫鬟去城里棺材鋪為長兄挑棺木。
等她棺木擇好,碧峰寺的和尚送來了一罐骨灰。
宋淑捧著小骨灰罐,想到長兄生前模樣,到底還是涌出一股心酸感,于是花了大價錢給宋希庭辦了場風風光光的葬禮,棚廠搭了十里不說,塋葬之日,更是請了池陽有名的青陽腔班社在墓旁唱了一整日。
月書那時正好抽空下山打探宋淑與她那位狗男人的消息,見有熱鬧看,便蹲在一個角落看完《殺狗記》、《升仙記》兩個劇目。她回去就給病床上的宋希庭大肆渲染了一番,結果氣的他裝暈,惹得寺里大夫慌張告狀。
新主子吳王得知后將她荷包底罰干了。
對著那張極為相似的面孔,月書一下就想起此前的放肆舉動,心里有歉意,交錢交的格外干脆。
藏經閣后寂靜院落里,吳王掂了掂那鼓囊囊的元寶形繡月季的荷包,說道:“都是銅錢?”
“早先將錢都賠了一對母女,這些是近期攢的錢,足有一貫錢。”
“惹了什么事?”
月書將那夜訛人的事說給他聽,穿著素面紫羅道袍的男子聽罷沒有說話了。
由于原著里并沒有提及這個吳王,月書對此人拿捏不準。
她站在樹陰底下偷偷看他,半晌后才聽他說道:
“爾卿也算半個良善之人。”
風過影搖,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月書低下頭,心里想:誰知道呢。
如今吳王小住的這個院子里,宋希庭被安排在西廂,每日除了養身子就是琢磨吳王的言行舉止。摔下山后他似乎有了一些改變,往日那些笑容盡去,因為一直記著她在山下對他做的事,言語夾刀夾棒,讓人氣惱極了。
過了會兒又到他該吃藥的時間,月書端著藥進屋。
幔帳都被掛在簾鉤上,她將窗戶打開通風,小屋里陳設簡單,內室的架子床上躺著一個虛弱青年。
他上半身纏了許多繃帶,沒穿褻衣,下身只著一條月白袴子,披著發,蒼白的面上神情冷淡,聽到她的動作聲,翻了個身。
月書敲敲碗沿,道:“大郎,喝藥了。”
如今宋希庭舍了本名,吳王稱他字,按照宋希庭在家排行,月書就喊他大郎。
“大郎如今傷勢重,不能不喝救命藥,我來喂你罷。”
“……”
宋希庭懶懶面著壁,烏濃濃的眸子里意味不明,身后的女子還在勸說,只是語調上揚,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
跟之前在他身邊裝孫子的相比起,實在讓人討厭。
等藥快涼了,月書也快沒聲了,宋希庭才虛弱道:“在下一個廢人,月姑娘愿意侍奉湯藥,勞煩了。”
“客氣。”
月書坐在床沿邊上,舀了一湯匙藥,卻不見他有轉身的跡象。
“大郎,轉個身好不好?”
宋希庭:“肩膀痛,腰疼,腿也疼,實在無法動彈,還請月姑娘遷就一二。”
月書眉頭一跳,聞言頓感不妙。
吳王讓她暫時照看此人,但這么個渾人先前在她這里吃了虧,哪有這般聽話,果不其然。
“咳咳,你小心,不要動。”
月書脫了鞋,跨到里側。
“張口。”
湯匙抵著唇,病弱的青年無動于衷,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月書斂笑,開始嚴肅起來,“都送到嘴邊了,早點喝早點好,不要鬧小孩子脾氣。”
她又不是幼師,如果不是見他如今虛弱,早就一巴掌呼他腦袋上去了。
只是她話說完,宋希庭閉上了眼,大抵求的是眼不見心為凈。
月書越看火氣越大,戳了戳他,雋秀的青年眼睫微微一顫,裝死。
她小聲道:“宋希庭,我昨兒下山瞧見你妹妹帶著整個家底預備投奔徐三郎,你馬上要有妹夫了。”
“到時候他還要去你墳前祭拜,兜兜轉轉,你們竟成了一家人,你說這世上事,巧不巧?”
宋希庭原不欲與她說真相,可耳畔就跟有蚊子嗡似的,她添油加醋道:“說不定你外甥都有了,信不信?”
“要我說,徐三郎也不差,還是個生員,比你強多了。你們商戶之家,有個秀才妹夫,說出去那也有面子,日后他若科考得意,你們老宋家也沾光,好端端,你為何要棍打鴛鴦,實在是缺德。”
月書盯著宋希庭的臉,見他接下來有說話的跡象,猛地舀勺,瞅準時機。
一勺苦澀中藥被迫入口,方還想冷笑的男人瞬間皺緊眉頭。
“月書!”
“嗯?”
宋希庭睜眼,只見面前少女眼尾挑了些許笑意,居然還露了個酒窩。
他翻了個面道:“徐三郎死了。”
月書本還想趁機給他再喂一勺,結果他蹦出這么一句。
她捧著碗,震驚后低頭回憶書中劇情。
“你騙我!”
原著里面,徐三郎考上了舉人,他與宋淑兩人情投意合,為了在一起,狠心休了糟糠之妻,讓人淪落街頭慘死。這是原女主要拆散這對狗男女的原因,如今他輕飄飄一句徐三郎死了,月書難以相信。
這劇情才開始,怎么就結束了。
宋希庭淡聲道:“我讓人打死了徐三郎,怎會作假。你若不信,可去問春郎。”
“你為什么要打死他?”
月書沒想到他這么虎,居然敢殺人犯法,他對宋淑當真是呵護。
少女小心捧著藥碗從他身上跨過去,繞到正面,又追問道:“他不會真的給你整出了小外甥?”
宋希庭面無表情看著她,緩緩道:“那一日紅橋夜市,撞你的男人就是徐三郎。”
山子洞里徐三郎曾被宋希庭打成豬頭,他本以為這只是個懦弱男子,可那夜市井里的見聞讓宋希庭實在不喜。
他從前也并非沒有干過腌臜事,只消手腳洗的干凈,根本無事發生。
而月書聽他輕描淡寫將事一說,表情漸漸控制不出。
難怪她覺得聲音熟悉,原來是被打變形的徐三郎。那夜山子洞里本就有些黑,她也沒有多看那個狗男人,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月書敲了敲額頭,懷疑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有婦之夫了?”
床上側躺的男子閉上眼,默認了。
“你……”
這下月書不知說什么好,垂下眼眸望著他,騰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頭。
“宋希庭,喝藥。”
被她盯著的青年不自覺皺了眉,不情不愿掀起眼簾。
穿著綠衣衫的少女歪著腦袋,興致勃勃重新給他喂藥,嘴里還道:“你跟我想的不一樣了。”
其實原著里宋希庭也是一個狗男人,月書沒想到他居然還有一點惻隱之心,給午三娘母一條后路。
廂房內,湯匙偶爾碰到碗沿,敲出一聲脆響,宋希庭由她一勺一勺喂著喝藥,四周都是苦澀味道,一盞茶功夫后,月書望著碗底,如釋重負。
“大郎,下午再來看你。”
關門聲響起,嗅到的那股桃子味了無蹤跡,夏日漫長,宋希庭望著窗外,午間半點睡意也無,開始細數著地上傾斜的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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