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水螳螂歌
“月姐姐月姐姐!喝藥啦!”
早上,日光清澈如水,曬在地磚上,樹葉影子如小舟,晃晃悠悠。
月書從夢里一下掙脫出來,睜開眼,面前是等她喝藥的小丫鬟扶青。
扶青一張圓乎乎的臉蛋,湊近后見她頭冒汗,拿帕子替月書擦了擦,關心道:“姐姐做噩夢了?”
月書心里百味陳雜,閉了閉眼,心想為什么她會做這樣的夢?
難道——
床榻上的少女抱著腦袋大叫了幾聲,扶青看傻了眼。
“姐姐?”
月書思緒收攏,長嘆一聲,無奈道:“我沒事。”
今日她感覺身子比前幾日好多了,洗漱之后,月書望了望窗外的光景,開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找東西。
她,不能坐以待斃。
找遍屋里所有東西,最終,月書找到了一堆廉價竹紙。
她把竹紙折成紙套,眼睛處點上兩點,摳出洞往頭上一扣,到底是把臉遮住了。
扶青見她要出去,忙攔住。
“近來法會,寺里寺外好多信徒,姐姐若是出去,仔細被人瞧見,說不定會有人嘲笑姐姐。”
“可是我待在屋里,也會有人嘲笑我。”
扶青捂嘴,悶聲道:“我不會嘲笑你的。”
“不是說你。”月書拍拍小丫鬟的肩膀,小聲道,“我猜今日會有缺德鬼進來,咱們做人么,總不能任他萬事如意。想見我,也不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
“我惹不得,躲得起。你記住,但凡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去方便了。”
走到門口,月書還不忘囑咐她,隨后就鬼鬼祟祟溜了出去。
這一座山上寺廟樓閣頗多,間雜林木之中。早間晨鐘被撞響,余聲飄蕩山外,江流如練,幾點漁舟散如芥子,初日高照,滿目青綠。
她們住的寮房建在山腳附近,月書出門時寺里僧人早已做完一輪早課。
小路上,偶然碰到僧人,月書便雙手合十行禮,倒也無人過問她為何戴著紙套。
穿過山門牌坊,她一個人沿著土路往前行,心想附近若有墟市,那就再好不過。因臨近七月十五,有的路口已經有人堆著黃紙燒錢了,月書小心避過。
小溪流從田畈里穿過,一條綠帶扎根平坦田間,白鷺翩翩。
看到路上有人丟棄一把油紙傘,青衫少女更是繞得遠遠的。
老家有忌諱,傘同散,若是有人家里霉運連連,實在無法過活,便取家里一把傘丟出去,路上誰撿到了,便是將霉氣分走,替人倒霉。
月書如今已經這么衰,往日不信的東西,現今竟也忌諱起來。她扶正腦袋上套的紙套,就差踩在溪里走路了。
溪邊水草豐茂,忽有一聲噗通水響,一側歪脖子樹上停棲的水鳥紛紛被驚飛。少女一愣,抬手擋著眼前日光,眺望過去。
水面波紋蕩漾,飄了個女子的狄髻,此外,就見一抹灰撲撲的衣衫在往水下沉。
有人跳水了!
四下并無其他人,這……
月書抿著嘴,嘆息之后不敢多想,忙踩著濕軟的細沙,抓過一根水邊枯枝便虎撲入水。
她刨水到了女子身旁,先用枯枝戳了戳她,見人沒有半點動靜,乃是一心求死,當下也顧不得什么了,吸了口氣,拼著吃奶的勁將人從水底往上拽。
那跳水的婦人奇重無比,月書喉嚨里咕嚕幾聲,臉漲紅漲紅,又吸一口氣扎入水中,以扛鼎的姿勢將人往上頂。
紙套遇水軟塌塌化了,貼著臉,好不容易將人頂到岸上,她還沒來得及抹臉,那嗆了一嘴小河水的婦人嗚哇吐出來,渾身打了顫,迷迷蒙蒙睜眼。
“水鬼水鬼水鬼水鬼!”
月書手捏著一把沙子,看清婦人的臉后,抬手做阿飄。沙子嘩啦啦如水往下流,她翻白眼道:“你好呀,死哪不好,非要死我面前~”
婦人神志不清,見狀,張大嘴,忽一口氣沒提上來,歪頭一下子暈過去。
水草被壓倒一片,月書都嚇了一跳,連忙左顧右看,之后探她鼻息,見還有動靜,不敢再開玩笑,連忙給她擠按肚子里的水。
日光璨爛,曬在身上并不冷,月書不好把她一人丟在這里,便等兩人衣服都被曬干了,這才把人背著往不遠處的村落走去。
這女人不是別人,乃是與她有過幾面緣分的屠戶妻子——馬氏。
河流繞村,青柳如煙,村莊兒女屋里剝著蠶繭,荷風千頃,有人偶一抬眼,便見一個青衣女子正彎低了腰,一步一步背著胖女人過石拱橋。
月書沒想過自己都繞開那把傘了,竟還這么倒霉。
不過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她過了橋,把馬氏放平在地,脫了外衫把頭蓋住,而后便喊道:“這是誰家的?快快來人幫忙!”
村頭幾戶人家最先出來,幾個人瞧了瞧,頭纏布巾的老嫗喊出了馬氏的名字。
“這不是那個殺豬的婆娘么,怎么到了咱們村?”
月書捶腰,驚訝:“她不是你們村的?”
“不是不是。”
“那她是哪個村的?”
老嫗看她發笑:“她嫁到城里,娘家還在山那頭嘞。”
月書不解:“那她干什么在你們村那小河溝尋死?”
“什么,她跳河?”
一群人面面相覷,嘰嘰喳喳議論聲起,有人盯上她蓋頭的衣衫,好奇道:“你這丫頭干嘛蓋頭,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該不會是你把她逼了尋死罷。”
月書可不背鍋,反問道:“我既要逼死她,為什么還要把她背過來,好玩呢?”
正說著,石馬村村長來了。
天氣炎熱,眾人將馬氏搬到村里一間山房中,月書不肯把遮頭的衣衫拿下,村長便讓自己娘子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熱,我不拿。”月書護著頭,任那長臉婦人怎么說,她都不肯掀。
“你不會是個丑八怪罷?”人群里圍觀的小孩仗著個子小,依稀從風吹開的縫隙里瞥見一點模糊色,拍著手笑道,“肯定是!”
村長皺眉:“去去去,小孩子瞎說什么。”
月書無奈笑道:“我就是丑八怪怎么了,去去去。”
眾人聽她聲音知道還是個小丫頭,諒她也不會好端端害人,一時留她在一側廊房坐下喝水解渴。
月書屋里坐著,見廊房里也沒什么人,不由問那倒水的老嫗這兒誰家有幕籬、錐帽抑或面具。
“小丫頭臉上是不是有什么疤痕不能見人?”
月書哈哈笑了幾聲,想了想,朝阿婆招了招手,事先道:“奶奶不能笑話我。”
白發蒼蒼的老人慢慢走到少女面前,嘴里道:“這人生來什么樣,也是沒法子的事,我老人家怎么會笑話你。”
她是篤定了月書天生面丑,要不然這大熱天蓋住頭,也不怕悶死。
陰涼的屋子里,穿堂風吹動竹簾,纖瘦身姿的少女猛地扯下衣衫,頭發亂糟糟的,配上那一張被人用筆胡亂畫過的臉蛋,饒是老人家有心理準備,一時也呆住。
“誒呀,怎么會這樣?”
月書料到如此,伸手給自己扇了扇風,裝作不在意。
“最近有些倒霉。”
老嫗本不想多看月書,可她臉上東西畫的實在刁鉆,眼睛總忍不住撇過去。臉色微紅的少女大口喝水,咧嘴一笑,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人讓她等著,自己說回家找找。
月書道了句多謝,此番卻并不知自己謝對了人。
原來青都周邊古來便有“無儺不成村”的諺語,石馬村里以李姓為大姓,村里儺隊中俱是李姓族人,迎神賽會少不得要面具戴上。
月書今兒也是湊巧,碰著的老嫗家中便有那一號人,十里八村儺戲面具皆是出自他手,手藝嫻熟,孫子承他技藝,自老人死后又拜師歙縣黃氏,而今不過弱冠年紀,竟有青都小雕龍手之稱號。
村頭一座三進宅院里,老嫗門外頭喊了三聲孫子的名字,未幾,一個少年快步走出來,他穿著身細葛直裰,頭發用一根木簪綰起,皓齒明眸,秀氣異常。
他袖口上還帶著木屑,站在門樓下朝外看了看,笑著問:“奶奶怎么了?”
李休寧早在屋里便聽見了村頭的熱鬧聲,只是如今天氣大熱,人已散去,一時不明所以。
“你有沒有什么作廢了的面具?咱們家里那么多,你隨便找個出來,也不要太丑的。”
老嫗跨過門檻,屋里做飯的使女正好從廚房出來,她瞧見了,便讓使女今日多備一副碗筷。
“今天有人來家里吃飯?”
老嫗想到月書那個樣子,笑著又嘆:“也是個可憐孩子,不需你陪著吃飯,別問太多了,快去給奶奶找一個面具。”
李休寧點點頭,不多時,從房里箱中找出個做廢的合仙面具。面具當時未上色,他左右看了看,用一小塊布包起來。
“如今外面日頭大,奶奶你在家歇著,我去送。”
孫子懂事,白發蒼蒼的老嫗坐在堂廳笑著道好。
山房里。
竹椅隨著晃動吱吖吱吖響,青衫少女遮頭的外衫垂在地上,這次她改了一股腦蒙下來的法子,只是頭披著外衫,用手攏著邊緣,露出一雙眼眸。
月書一個人在心里數數,打算數滿三千六百便起身出去看看。
這期間她數亂了三次,這次好不容易念到三千,突如其來的叩門聲將其一下子打斷。
陽光曬到天井,細碎金塵飄飄落在古舊的廊房里。
李休寧已經看了她一會兒,瞥見她腕子上那圈銀鐲子,驀然一笑,這才叩門出聲。
月書原以為是那白發老嫗回來了,轉身一瞧,稱呼已經出口,少年卻笑容璨爛。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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