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螳螂歌
月書摸著臉上的面具,笑容一僵,萬萬沒想到被人問候的第一句是這個。
她要是搖頭否認,那就暴露了,但如果點頭承認,想必她這后面的王府生涯都離不開“掉茅坑”標簽。
“這怎么說好。”
“馬有失蹄,人有失足。”月書撣了撣衣袍強行解釋,“其實我是在茅廁里摔了一跤。生病么,腿腳有些發軟,我沒有掉到坑里。”
守門的小丫鬟掩嘴一笑,嬌聲道:“知道知道,掌事等你呢,快進去罷。”
月書進了院子,屋檐下衣著素雅的女子正在蒔弄花草,柳絲捧著碎冰紋的美人觚一側立著,清澈的水里飄著幾朵繡球。
她行了一禮,溫掌事抬眼看來,問她怎么來的這么早。
“昨日有事耽誤,殿下既然有事吩咐,不敢不早。”
“聽說你因生病,昨日在茅房里掉下去了,怎么還戴著面具?是把臉摔傷了么?”
“……”
月書心下覺得不妙,硬著頭皮道:“確有這樣的事,奴婢都沒臉見人了,讓掌事見笑。”
溫掌事擺擺手,掃了眼院里站著的纖瘦女子,微笑道:“你今日身子如何?”
月書保守道:“腦袋有些暈沉,稍稍好了些,手腳能使一些力氣。”
“殿下昨夜與主持言論《地藏十輪經》,留宿經樓,你且在院里等一等。”
溫掌事繼續蒔弄花草,不過她這樣一句話說的月書都退不得,只能院里干等,聽她與柳絲的說話聲。
月書百無聊賴,不知宋希庭喊她做什么,日頭漸大,她慢慢縮到屋檐下的陰影中。
陰影愈發少,她最終退到屋檐下的臺階上,不妨被人喊住。
柳絲屋里捧著玉盤,隔著窗,她叫月書去樹下躲太陽。
月書愣了愣,左右瞧了一圈,柳絲卻嫌她磨蹭,皺著眉直白道:“你往窗口這一站,隔著好遠都能嗅到那味道,掌事在插花,別壞人興致。”
月書震驚,她又不是真掉茅坑里了,哪來的味道?
她低頭聞了聞,半天,忽然想明白了,于是偷偷朝那窗口瞧了眼。
插花的女子動作優雅,滿眼都是白瓷花瓶里的花葉,芙蓉如面,嬌靨兩點,分明是溫柔模樣。
月書心里了然,面上冷冷一笑,卻也不說什么,一個人乖乖站在樹陰底下,腦海里開始回憶原著內容。
原著里,宋希庭本是跟個有夫之婦勾搭上了,他是風流性子,慣會使溫柔手段,背著那婦人的丈夫,既得了他老婆,又搶了他的家財,賺了一個盆滿缽滿。
書中雖未提過吳王這部分劇情,可她看溫掌事這模樣,卻也是宋希庭會喜歡的一號。
若是他膽子夠大,兩個人勾搭在一起不是不可能。
月書憋了口氣,心里敲定了小算盤,不覺望了望院門外。
山中鳥雀啾啾,綠意森森,不知過多久,僧人說話聲漸近,守在門口的丫鬟面露喜色。
身著玉簪色圓領長袍的青年在幾個僧人的圍簇下從樹影里走出。
“掌事,殿下回來了。”
屋內,面容帶笑的女子洗凈手,將玉瓶擺在紅木案上。
她朝外張望一眼,叫柳絲去寺中廚房看看,將她早間吩咐下人煮的山藥紅棗薏米粥以及一些精致的銀絲細菜端來。
七月日光白灼,偌大的樹冠下,月書背過身去,只希望能快點熬過去。
宋希庭進門后靜靜掃了眼,嘴角微微翹起。
溫掌事迎上去,他揮退身后丫鬟,與她說笑了幾句。
吳王是個清冷性子,他裝的有七八成像,再添上本身的兩三分溫柔,難免不叫人喜歡。
溫掌事問他昨夜經樓睡得可還習慣,怪道:“不過就是些許路,殿下怎么不回來,我昨夜溫了一盅銀絲雪梨粥,等了您一夜。”
宋希庭斂了笑,坐在羅漢床上打量瓶里插花。
青東瓷小蓍草瓶里插著兩色木繡球,淺綠、粉白,圓團團倚著瓶口,略顯得頭重腳輕。
“小瓶插花,宜瘦宜巧。”
他抬手取下幾枝來,修長的手指一朵一朵拈去簇擁成團的四瓣小花。
不久,窗欞上齊齊擺了一排的小花被風吹遠,他望著風去的方向,視線最終落在樹下那道青衣女子的背影上。
“她怎么好端端的,在院里站這么久?”
溫掌事為他舀粥,頭也不抬,笑道:“喊她有些事吩咐,明日便是十五,盂蘭盆供,附近十里八村并山南山北,好些人來寺里。寺里廚房那塊人手不夠,柳絲想著派幾個丫頭去幫幫忙,也算積善積德。”
“咱們這回帶了這么多人,除去手頭有事做的,還剩下那么六七人。昨日本想喊她過來,誰知道出了一點事情。”
宋希庭問:“出了什么事?”
溫掌事不出口,柳絲先道:“掉茅坑里了。”
宋希庭微詫,他接過盛了粥的碗,難免頓了下,隨后失笑:“當真?”
柳絲未曾親眼看見,可扶青既這么說,她便也這么傳話,至于真假,她哪知道,宋希庭問起來,她點點頭。
面容秀雅的男子捧著粥,湯匙慢攪,未幾,說道,“她前日生了病,昨日也難為她了,今日、明日姑且叫她好好休養。”
溫掌事笑了一笑,將青瓷小碟推到宋希庭面前,頷首道了聲是。
他們屋里吃飯,月書屋外罰站。
好不容易被柳絲放回去,月書出了門就狠狠踢了幾塊石子。
石壁陡峭,石子近乎是飛射下去的,清泉石上緩緩流淌,她憋了一肚子氣,走到了頭,一個人坐在山中小溪邊洗了把臉。
突然,溪上濺起一朵水花,從頭上落下的野果子噗通一聲落水,又炸了月書一臉水。
還沒完沒了了?
她猛地抬起頭,卻見頂上樹冠里跳過幾只野猴,另有幾個淺毛色小猴子在樹枝上抱成一團看熱鬧。
她人一震,忙扭頭看四周,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林深樹密,附近竟有十幾雙猴兒眼睛盯著她,謹慎且又防備。
猴群看樣子是都要來此飲水,只是她在,一時間不敢上前。
月書忙擦了把臉,慢慢起身,生怕驚了猴群被猴子打。
可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她才撿起合仙面具,不妨側面撲來一只紅屁股大野猴。
這只猴暗處盯著面具很久了。
月書眼疾手快避過,因手頭沒有攻擊物,情急之下便將面具砸過去,隨后只聽一聲尖銳叫聲。
像是猴子吹了沖鋒號,她眼睜睜瞧著一群猴朝她撲來,齜牙咧嘴,盡做窮兇極惡狀。
嘩啦啦,頂上小猴子慌不疊朝她砸野果,吃了的果子、沒吃的果子,紛落如雨。
她,似乎砸到了猴王。
月書屏住呼吸,幾秒鐘呆滯后撒腿就跑。
一路上不乏爬山的香客,見此情景紛紛避讓,人都跑了十米開外了,還伸頭望去,有人笑稱她這是捅了猴子窩。
月書有苦說不出,偶爾回頭瞧一瞧,腳步快的猴子居然還在窮追不舍。
她又氣又惱,忍不住罵了聲大傻猴。
山上猴子仿佛通人性,一個個掛在樹上望著不遠處的青衣少女,咧嘴啊啊發出怪叫。
月書一頭汗,忍著沒有跟猴吵起來,幾步跨到院里把門關上。
山腰到山腳往日要走一個時辰,她今天下山居然只要了半個時辰。
小院子并不靠山,四周平坦,一棵山茶花樹栽在中央,日午天氣燥熱,蟬鳴嘶啞。
月書躲回寮房,扶青見她人快虛脫了,一邊端著涼茶給她,一邊問她這是怎么了。
月書癱在椅子上,先從樹下罰站說起。
“這人要倒霉,連猴子都要欺負你。”她拍著桌子,曬紅的臉上表情平靜幾許,捧著茶碗,難得笑了笑,“不過我一口氣跑下來,腦袋不暈了,身體也好了,就當因禍得福。”
“這事你別告訴別人。”
扶青說她知道,在水邊給月書洗了幾個桃子,月書啃著啃著,當著她的面,慢慢從袖子里倒騰出了幾顆李子。
小木桌上,她從頭發里又抓出一顆毛茸茸的小山桃擺著。
這樣湊成一碟,月書指了指,嘆道:“這些猴子今天也舍得,還有好多砸身上的我都丟了。”
扶青同情月書,幫著她罵道:“撒潑野猴子,說變臉就變臉,該有人治一治才好。”
兩個人吃完桃子,月書讓扶青把核留著。
“留核干么?”
月書擼起袖子,露出微笑:“做核雕”
她初中念完明代魏學洢的《核舟記》后,專門跟著家附近一個寡居的奶奶學過一點。
兒子不孝,老奶奶給人雕果核過活,用紅繩子拴上,掛在手上做手飾,一般會雕成花籃、小船,兩塊錢一個,她每天帶著一碟春卷或者油條上門求學。
她學了一個星期,老婆婆算是傾囊相授,月書也學得有模有樣。
學成之后,她雕了一盒子自己在家玩。
扶青本以為月書只是說笑著的,但看著她問寺里書僧借了把刻章的篆刻刀,頓覺她是來真的。
樹下石桌上,打起精神的青衣少女認真雕果核,一雙手皙白骨秀,扶青盯著她的動作,半晌,也去屋里取了個繡繃過來。
午后日光昏黃,風聲里夾雜著吵鬧的人語,茶花樹下,綠影深深,兩個小姑娘俱做手頭事,不知不覺時間溜得飛快。
月書伸了個懶腰,手上多了兩只小核舟,雖不及書里說的那樣精細,卻也古樸可愛。
吃過飯,她又問扶青要了幾根紅線。
臨窗的榻上,紗燈擺在窗臺,散著烏發的女子借著五六分月光,一點一點編繩子。
入夜夏蟲休憩,山中寂寂,月書用火把繩頭燒了燒,不想一陣風來,火苗搖了搖,眨眼間滅了。
她握著手里還剩下的那根編繩,抬眼,再瞧見男人那張溫潤清俊的臉,倒也沒叫他狐貍精了。
宋希庭手里折扇半開,擋著半張面,露出的眉眼隱隱是帶笑的,深望下去,眼底卻靜如古井水。
月書把紅繩收好,屋里扶青在睡覺,她小聲問:“你來干什么?”
宋希庭眼里還是方才那幕,明月孤燈。
他垂眸看著她那雙手,溫聲道:“來看你。”
月書揣著手,不吃他這一套。
“你是不是想問我,我昨兒是不是真掉茅坑里了?”
宋希庭笑了笑:“不是。”
“那你是不是想問我臉上墨跡怎么弄干凈的?”
宋希庭道:“我想知道你的面具從何而來。”
月書原本冷著臉,聽完倒是露出一抹笑。
“你想知道?”她招了招手,故作神秘道,“你過來,我告訴你,這找來可不容易。”
穿著道袍的男子走近,她去卻攤開手掌,意思不言而喻。宋希庭挑著長眉,扇子輕輕拍下去,月書趁機一把抽走。
她攤開扇面瞧了一瞧,并非是出自名家手筆,且是湘妃竹的扇骨,不免埋怨:“你這扇子,看起來不太值錢,像你這樣身份,不該以玉為骨,找些名家繪的扇面嗎?”
宋希庭哼笑,說道:“玉骨扇俗氣,名家扇面也不過爾爾。我親筆繪制的扇子你還嫌不值錢,既嫌不值錢,還給我就是。”
他從袖子里摸出一只玉貓扇墜兒放到月書掌心,笑問:“快說罷。”
月書吸了口氣,拍拍胸脯,在他耳邊先道:“咱們大燕人不騙大燕人。”
反正她不是大燕人。
宋希庭不語,或許心里隱隱有預感,他直起腰身,靜靜看著月書,未幾聽到她說了句:
“我跟山上猴子借的。”
他笑容立即綻開,然后一扇子敲到少女腦袋上,俯身溫柔道:“你再跟山上猴子借一次我就真信了。”
月書揉了揉額頭,當即一拳砸他肩頭,嘴里道:“那就這么說定了,到時候你還得給我道歉,賠償我半年月銀。”
“好。”
宋希庭頷首之后撿起窗臺上擺的核舟,看過之后問了句:“你會核雕?”
“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嗯。”他偏過頭,瞧了眼月書身后,饒有興致道,“桌上的桃子,也是問猴子借的?”
他記得,山中并無桃樹。
月書抬手擋住他的眼,催促道:“你問那么多做什么?把東西給我,深更半夜的,真不怕遇鬼,快回去睡覺。”
宋希庭笑了笑,長眉微挑,黑漆的眼眸里意味不明,就這么笑看她,不言不語。
他這樣子,比冷著臉還要叫月書防備。
趴著窗的少女思緒亂飛,警惕地瞪著他,不明所以,兩人之間,又冒出劍拔弩張之感。
驀地,月書手被竹扇打了兩下,她才把手縮回去,窗戶便被人重重從外按下。
嘭得一聲,驚醒了枝丫上的夜鸮。
內室那邊,扶青啞著聲問:“月姐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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