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早年間,押牙王守德奪了張逐輕實權,掌管著河東各州財政。
各州財政又由刺史管理,按照大昭律“長行旨”條例,州府所得,一部分上供朝廷,一部分留州,一部分給節度使。
便是在軍費表上,王守德都敢動手腳。張逐輕非常好奇,一州刺史留在手里的,到底有多少灰色收入。
徐云固父親新喪,紅事變白事,所謂的回門宴不過走個過場,實際上,沈仲舒并未邀請外賓,只吩咐自家廚娘做了一桌菜,宴請徐云固、沈又可夫婦。
前幾日,圣上下旨授徐云固太仆寺丞一職,再過兩日,徐云固便要上京赴任。太仆寺隸屬兵部,掌管馬匹,于徐云固而言,是個垃圾職位。不過,寺丞官居四品,他只要好好巴結右相蔡童,入六部指日可待。
宴飲到半,沈又可為徐云固斟了一杯酒,溫聲軟語道:“徐哥哥,再來一杯!甭犅勑煸乒唐桨矚w家,又得圣上授官,沈又可的病不藥而愈。
徐云固已和沈仲舒喝了許多,醉醺醺的,不禁擺手:“不能喝了,再喝下去,該在阿耶面前獻丑了!
“高興,就多喝兩杯!鄙蛑偈嫘呛堑,“等你到了上京,想這么自在地喝酒就難了!
沈又可也道:“是啊。徐哥哥,你別擔心,阿耶已經為你打點好了,再熬一段時間,你肯定能調到戶部去!
徐云固沒說話,又自飲了杯。原來,他以為的康莊大道,也是從戶部開始。不過……被張逐輕羞/辱之恥,他不能不報。戶部,并不是他現在的選擇。
他悶聲飲酒,盤算著。小廝從外進來,匆匆向沈仲舒報信。
沈仲舒臉色微變,擲下筷子:“云固,你們慢慢吃。有客人來,我去趟花廳!
“發生什么事了?”沈又可奇怪問。
沈仲舒不答,拿起旁邊烏紗帽戴上,臉色陰沉地往前院去了。他昨兒差人給節度使府送了請帖,方才小廝來報,來的卻是張逐輕一人。
張逐輕束高發戴靈芝玉簪,穿一襲鴉青錦緞團花紋長袍,束箭袖蹬皂靴,腰間纏著條細閃的銀鏈。他翹著二郎腿坐在楠木圈椅上,百無聊賴地看著自己掌心的“生命線”。
也就一開始,有膽大的婢女奉了杯茶過來,一直到現在,花廳里安靜得厲害。李畢站在張逐輕身邊,亦不敢咳嗽。
沈仲舒才穿過拱門到這里,還沒開口,張逐輕便陰惻惻道:“刺史大人,你們沈府的待客之道,一直都這么差?”
沈仲舒心中暗驚,連忙行禮:“抱歉,下官方才在后院用飯,不知都護大人光臨,有失遠迎!闭Z罷,他忙讓躲在山水緙絲屏風后的女婢給張逐輕上點心,又給李畢也看了茶。
李畢哪敢喝,他感覺今天張逐輕臉上陰云密布,隨時都會爆發。
莫說沈長袖和沈仲舒的關系差,便連張逐輕這位女婿,和沈仲舒的關系亦是惡劣。沈仲舒在后院請徐云固吃家常飯,對張逐輕,卻是如見瘟神。
張逐輕抿了口毛尖,李畢了然,笑道:“刺史大人請坐!
沈仲舒不知他二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剛忐忑坐下,“啪”一聲,李畢就把河東賬冊板在楠木小幾上,聲音之響,沈仲舒的心臟都顫了顫。
他一瞥賬冊,頓時明白了。張逐輕今日過來為的不是回門宴。
李畢冷道:“沈大人,明人不說暗話,如今河東急需用錢,你吞了多少,今兒就給我們都護一五一十吐出來。否則,不管你是刺史還是我們夫人的父親,都護大人都可以讓你人頭落地!
沈仲舒慌了神,登時下跪道:“沒、沒有的事。帳冊上明明白白,沒有哪條賬目是不平的……”
“你玩我?”張逐輕眼神一凜。沈長袖對他說的,他記得清清楚楚,此刻一腳踹倒沈仲舒,眼神陰鷙,原原本本將沈長袖的話復述與他聽,“別以為我張逐輕什么都不懂,軍中配劣馬卻報良馬價,你留州部分的財務,到底貪了多少?”
做平賬目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譬如做工程,朝廷撥款,工頭領了錢可以買垃圾材料,余下自留。如沈仲舒這種老油條,在潮州為官多年,不可能沒有金庫。
沈仲舒的臉色越發難看,張逐輕簡直不給他活路,誓要逼他入絕境。
“下、下官……”
“別給我扯廢話!”張逐輕毫無耐性,站起來,走到沈仲舒身邊,陰鷙冷笑,“你要知道,我是看在沈長袖的份上,暫且留你性命。刺史大人,你也不想死得太難看吧?”
“沈又可出嫁,嫁妝何其風光。那些制備嫁妝的錢,從何而來?”
沈仲舒面如土灰。他知道了,張逐輕現在肯定是為了喂飽駐扎在河東邊境的朔方軍,所以拿他們開刀。壓榨完貪腐的刺史,便是各州的土豪富紳。
沈仲舒實在不敢得罪他這活閻羅,不得不叫來管家。很快,張逐輕得到了一把庫房鑰匙和一本私帳本。
張逐輕湊近沈仲舒,伸出雙手,沈仲舒不覺瑟瑟發抖。
“大人,真、真就這么多了……”
張逐輕卻只是替他扶正烏紗帽,場面溫柔得詭異:“我知道!鳖D了頓,他薄唇一勾,“沈刺史,謝謝你這么識相!
沈仲舒惶恐,及至張逐輕和李畢消失在照壁之后,沈仲舒仍五體投地地跪著。
被他掩蓋在重重青服下的臉色,早已褐如豬肝。沈又可和徐云固躲在屏風后,也將方才發生的一切看得真切。
張逐輕……張逐輕!欺人太甚!
徐云固不禁攥緊拳頭,念及他所受屈辱,目光愈發幽深。
馬車上,張逐輕以手支頜,懶散地躺著,旁邊,李畢幫他翻看沈仲舒交予他的私帳本。
沈仲舒這些年貪墨逾五十萬兩,足以養朔方軍半年。
李畢合上賬本,欣喜道:“大人,若再加上其他州府刺史、鄉紳土豪的小金庫,朔方軍吃飯的問題,便暫時解決了。”
“你覺得,我們該高興嗎?”張逐輕掀起眼皮,幽幽問。
他一眼嚇得李畢不敢吱聲。
“我不過是拿回本屬于我的東西,也值得你高興?”張逐輕哂笑,“今年,我們靠壓榨富豪鄉紳、州府刺史籌措到了軍費,明年呢?”
李畢惶恐,忙恭敬道:“大、大人,若實在擔心軍費不足,還可以加重河東十六州的賦稅,給朝廷上報的份額不是一定的,交給朝廷的越少,咱們拿到手里的錢越多。”
李畢是張逐輕的智囊,他諳熟大昭律,這些事,張逐輕既不想管,也懶得管,畢竟看到那些文書冊子他就頭疼。
張逐輕食指和中指輕輕叩了叩身邊小幾,思索良久,方道:“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總之,不能讓河東軍和朔方軍餓肚子。以后,錢的事別來煩我!
“是,是!
車子緩緩駛過長街,張逐輕覺得氣悶,掀起車簾向外一瞥,卻見一輛熟悉的馬車從身邊經過。
張逐輕才給沈長袖出行的令牌,她便差人叫了輛馬車。早晨出門時,張逐輕看到那個車夫。
張逐輕摩挲著手中的銀鏈,皺眉:“李畢,跟上那輛馬車。”
他是給了沈長袖出行的權力,卻又擔心她會跑。左右閑來無事,他很好奇,她處心積慮離府,到底想去哪。
沈長袖雪白柔荑握著莫絮初的手,她不是汗手,但此刻掌心滑膩膩的。忐忑了好幾日,荷花節還是到了。
若非呂名勛邀請,沈長袖也不敢肖想參加詩社活動。她知道自己在圈中岌岌無名,無一代表作。她已經打定主意,待會見到詩社眾人,自己就裝成啞巴。有人問她會不會寫詩,她就把莫絮初作的詩拿出來。
莫絮初卻不知沈長袖在緊張什么,和孫娘一路上有說有笑。
馬車停在潮州西園荷花蕩外。沈長袖三人下車時,發現西園正門牌坊前匯聚了不少游人。以前,潮州并沒有如此風雅的節日,及至一位從南方過來的姓何的刺史,在西園這邊挖池養蓮,效仿江南建造了諸多亭臺游廊,漸漸吸引了許多游客,荷花節由此興盛。
呂名勛約詩社眾人在西園曲水亭見面,曲水亭名取古人王羲之“曲水流觴”的典故,也是潮州諸多文人雅士聚會時常選的地點。
“天氣真熱。”馬車內安置了四個冰鑒,路上甚是清涼。下了車,孫娘方覺得悶熱,手作團扇給自己扇風。
莫絮初看見的卻是綿延數公里的荷葉與紅蓮,深吸一口氣,仿佛能聞到空氣中氤氳的荷花香。
她不禁感慨:“古語云,‘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說的,就是這番景色吧!
“絮初,你說話怎么文鄒鄒的,從哪學的?”孫娘奇怪。
“我?”莫絮初想了想,笑道,“我這不給阿姐研墨多了,總聽她在旁邊念叨這些,耳濡目染學了點!
“這么說,你識字真快。妾服侍夫人這么多天,連字都認不全!
“嘿嘿!毙醭跣α。
再瞧,沈長袖已經走到了游廊上。她們趕忙跟過去。沈長袖原還想打聽一下曲水亭在什么地方,拾起裙裾款步下臺階,卻見前面有人喚道:“沈娘子,好久不見!
沈長袖抬眸,映入眼簾的,是呂名勛溫煦的笑容。
那日楓橋渡口匆匆一瞥,他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現下傷已經痊愈,露出了原本清俊儒雅的面貌。他剃了拉碴的胡須,著一襲竹青云紋圓領長袍,戴玄色幞頭,身長玉立,肅肅如松下風。
沈長袖不確定,復又問了句:“呂郎君?”
呂名勛笑道:“怎么,才幾日光景,沈娘子就不認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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