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目前，你可以把我當做祈愿神。”

        頭被砍下來的那一剎那間，茨木童子聽到面前的人尾音平淡，像是在訴諸最平常不過的事實。那些他所厭惡的人類在此刻或驚異或驚喜，無一不展現出一副崇拜敬仰之態，令以人類的負面情緒為生的妖怪為之作嘔。

        也許是被強烈的日光所侵染，茨木童子的暴虐氣息在瞬息之間隱而不見，讓怒火中燒的大妖怪情緒如斷崖般驟然平定，甚至有了一絲寒冷。他陡然意識到，神明的目光，只會照拂在柔弱無能的人類身上。

        縱然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中，強大的妖怪也總是被弱小的人類所定下的規矩束縛著，甚至連本應無情的天道和神明都偏袒于人類。

        不明白。

        他不明白啊。

        深切的痛苦猛烈的焚燒著不甘的心緒，天道的審判鎖鏈一時竟無法禁錮住他，茨木童子被斬成兩半的身軀不為人知的輕輕震動了一下，他將自己的魂魄強制抽離，附著在了昏迷的村長身上，吞噬了對方的魂魄。

        他……還不能死。

        魂魄顏色深紅到近乎發黑，發出了無聲的尖銳叫喊，好似劃破天空的利刃。司厄神，司厄神——茨木童子的魂魄似乎都在念著想著那個讓他心緒復雜、甚至可以說給予了他新生、帶他認識這世間的神明。

        他若是死了，司厄神就將徹底消散于天地間，不會再有任何可能再降臨于世。

        眼前默然一瞬，茨木童子不可控制的回想起那個黑色長發的身影，仿佛耳畔竟然還能聽到祂有些慵懶隨意的輕笑，蒼白的皮膚像是浸了雪般透徹，聲音通透在這世間，仿佛什么都沒有留下：“小妖，隨我走吧。”

        那時，他無聲地搭上了那只手。如今一百多年后，再次回想，恐怕那一刻，也注定了自己和祂萬劫不復的結局。

        司厄神將會消散于這世間——茨木童子絕不允許這種可能。自然也不會放縱承認自己的死去。

        萬幸的是，此地距離大江山不遠，茨木童子雖不敢再探出自己的氣息，可還是有辦法能聯絡到自己的妖怪手下的。妖怪本是逆天而生，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自然有許多隱蔽的手段。

        不是每一個妖怪都能惟妙惟肖的化形自己的外貌，同時也不是任意妖怪都能抽出自己的魂魄附著在人類的魂魄之上。

        酒吞童子之下的第二將領，一副鬼模鬼樣的鬼童丸在茨木童子的召喚下，趁著大半時日過后的夜色，隱蔽了自己的氣息，領回了茨木童子的魂魄，讓茨木童子在大江山那充斥著濃郁妖怪氣息的領地里修養自身。

        “真狼狽啊，茨木。”鬼童丸嗤笑道，“要不是酒吞童子大人現在恰巧不在，而沒了你，我肯定不能打過大江山的所有妖怪……我真想吞噬了你，成為酒吞大人的第一將領。”

        茨木童子在冷冽的清泉中逐漸凝聚起了新的身軀，越是強大的妖怪，其再生速度也就越是迅速。

        茨木童子嘖了一聲，卻沒反駁鬼童丸，因為如果是鬼童丸負傷的話，他會毫不猶豫的吞噬對方，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他那一雙血紅色的眼眸看向手中之物。在頭顱被斬斷的最后一刻，茨木童子用妖怪那輕易便能劃破人類頸椎的青紫色指甲，劃斷了掛著耳墜的絲線，將有著一副日升景象、浸染了血的耳墜扯下，藏于魂魄中。

        “知道了，還不快滾。”茨木童子的殺氣震懾了鬼童丸。對方暗恨的看了他一眼，思量萬分，著實不敢忤逆目前實力未知的茨木童子，悄無聲息地隱退到了黑暗中。

        待到確認這森林中只有他一妖，茨木童子這才露出隱忍著的、幾乎算得上是痛苦的表情，后牙關緊咬，渾身上下如同被抽皮扒筋一樣。他必須要忍受著妖怪的魂魄煉就筋骨，方才能重塑自己的軀體。

        被熾熱如烈火般的刀刃沁入骨髓般的寒冷，這份痛苦，不亞于司厄神將他逐出神廟的那一天——他被強大的神壓掀翻在地，從未受過傷的身軀被泥濘踐踏的狼狽不堪，一雙尚為明亮的血眸在靜靜的雨夜中，逐漸黯淡了光芒。

        被逐出門外時，他沒有去看當時的司厄神是怎樣的表情，想必是一副嘲弄和高傲的樣子。光是想起來就呼吸無法暢通，比灼灼烈日還深刻的痛苦像是絞碎了他的五臟六腑，碾斷了他的渾身骨髓和血管，讓他甚至無法做到抬眼這一簡單到極致的動作。

        人類的歲月對妖怪來說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茨木童子在冰冷的深泉里修養了不過三四日，便恢復了之前全盛時期的莫約八成實力。然而武器盡碎，著實不利于于敵對戰。

        他沒有貿然行動。

        狡猾的大妖怪血眸深邃，仇恨使他的五臟六腑時刻都在灼燒，被砍傷的身體筋脈隱隱作痛，幾乎如日照般刺骨。茨木童子派出自己的心腹手下和一些雜兵，吩咐他們務必小心謹慎的去打探那個散發著淡藍色光芒的祈愿神。

        或許去人間找酒吞童子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大江山的領主實力強大，可以說是神明之下無敵手——除了那個常年蝸居在森林神社中的玉藻前未與酒吞分過上下。

        但茨木童子對人類已經深痛欲絕，一想到與人類進行長久的交談就下意識的額頭青筋涌動。更別提找妖是個技術活，酒吞童子行跡神秘莫測，還是讓他一個妖繼續逍遙快活去吧。

        想到這里，茨木童子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朦朧的笑意。他與酒吞童子并不是單純的上下級關系，或許用人類所常言道的“摯友”關系才更符合。

        在一百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被神明所驅逐的妖怪，失魂落魄，帶著一身泥濘，無意間闖入了大江山的領地。

        有著一頭酒紅色長發的英俊男子外貌的大妖怪坐在人類的骸骨上，盤起腿來手持酒碗，正放蕩不羈的飲酒，表面顯得有些醉醺醺的，深紅色的眸子不經意間的一瞥，嘴角的笑容狂氣而張揚。

        “你這妖怪，身上有神明的味道啊。”酒吞童子以手支頤，有些漫不經心的打量著落魄的被逐妖怪，嘴角勾起，笑道：“有意思。要不要來我這里？能殺了我，就讓你當老大。否則，就一輩子臣服于我，哈哈哈哈——”

        那種姿態是那么豪放自信，讓茨木童子一下便認定了酒吞童子便是他茨木一輩子的領袖。以至于三年間，完全將把他逐出神社的司厄神忘了個一干二凈，只是跟隨著酒吞童子，一步步打上了大江山二把手的位置。

        茨木閉上雙眼，回到現實中來——他必須把那對心緒積滿對人世間的憤怒與怨恨的兄妹煉化為妖怪鳳凰火，為此，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給他們二人帶來活著的希望的、不知道從哪塊冒出來的祈愿神。

        而就在茨木童子養傷的這幾天內，伊詠和無慘所暫時歇息的村莊，可謂經歷一次換血大變革。

        一刀斬下茨木童子的頭顱后，富岡伊詠在自己都未所料及的情況下，成為了村莊實際上的權利巔峰者，一呼萬應，沒人敢有異議的那種。

        村長的尸體被按照正常程序安葬了，隼和尤一目睹了全過程，尤一緊緊地抓住伊詠的羽織衣角，聲音有些恍惚不安：“神明大人，我將來也會被安葬嗎？”

        “會。”伊詠道，“這是人類既定的命運。”

        “我們風見一族為村子帶來了災禍，”尤一的聲音有些顫抖，小女孩水汪汪的眼睛看向神色平靜的伊詠，聲音囁嚅道：“我死后，一定會下地獄的。就是那種漆黑的地方，沒有爸爸，沒有媽媽，甚至哥哥也不會存在……”

        “不會下地獄。你的身上沒有任何罪孽。”伊詠垂下眼眸，見女孩在輕微抽泣，怔了一瞬，手不由自主的放在了她的頭頂，輕輕摸了摸。

        靈體狀態的手透徹冰涼，如同清冽的泉水拂過了女孩的心緒，焦躁的情緒也隨之緩解下來。

        尤一的眼眸微微瞪大，眼中的光芒最初只是星星點點，在伊詠的安撫下漸漸地成熠熠生輝之態：“那我將歸宿何處呢？”

        聞言，伊詠的神色輕微一動，將目光放在來時的森林。

        色調深綠的樹干上遍布縱橫交錯的粗枝。遮天蔽日的葉片下方，透明的露珠緩緩滴落下，溫潤著養育它的大地。茂密而頑強生長的雜草正拼命吸收微弱的光線。陽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蓋了巖體。

        她抬眼看了看遠處連綿的群山，微光起伏之間，薄霧氤氳連成一片，空氣被森林浸潤成了深沉的綠，夕陽西下，暖橘色的霞光落入地平線。

        身著波浪狀羽織的神明拉起尤一的手，蹲下身，帶著她指向了這四方遍野，最后畫了一個極大的圈，好似囊括了四海八荒般。

        一雙深藍色的眼眸眨了一下，里面承載著霜雪般的星河，她眉眼柔和，像是江南畔邊紛紛落落而靜靜飄散的薄雪般，純凈緩慢的用白色的光芒凈化了這一方天地。

        伊詠輕聲道：“天地萬物。”

        “你會永遠的存活在你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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