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童子一系列或委婉或直接的抗議并沒有影響到司厄神的決定。后者聚攏起一片黑霧，剛想開口，黑霧便突然呈分崩離析之態，閃電狀的痕跡呈明亮的白色，逐漸攀附到祂的整個側身。

        天雷的劫難豈是那么容易背負？司厄神本就受過重創，定然駕馭不過天劫的力量，之前的強撐也到此為止。然而，明知自己即將消散的神明只是低咳一聲，并無一絲慌張，神態自若的將目光轉向了身為神明代理的少年。

        無慘立即明了。他伸出手來，象征著神明力量的黑霧在其手中像是風刃般旋轉，變幻凝聚成了一個扇骨純白、周身皆玄的三角風旗。

        再抬眼時，近乎于血紅色的眼眸轉為深紅，瀲滟紅意與靜謐之黑相交呼應，流轉于眼瞳之中。微微上挑的雙眼凝視著面前的神明，旗隨風動，下一瞬，將幾乎已經維持不住人類形態的司厄神收入玄旗，一招一式堪稱漂亮利落。

        茨木童子不禁露出錯愕的表情，“這又是怎么回事？”他蹙眉問道。

        “恢復神力的地方。”無慘回答的言簡意賅。見茨木一副多疑的樣子，他發出一個類似于冷笑的音節，手中玄旗對準對方，近乎于挑釁的問道：“你若不信，不如來陪祂。不過進去之后，可就不那么容易出來了。你敢嗎？”

        茨木冷下臉瞪著他，正想毫不猶豫的拒絕，就聽伊詠抱著貓又，在一旁插話道：“我剛才看見隼和尤一住的村莊起火了。我想去看一眼，你們先商量著。”

        縱火犯罪魁禍首茨木童子：“……”

        回想起那攜有凜冽寒芒的颯颯刀鋒聲和足以毀天滅地的無邊力量，茨木一臉正直，就連眼眸里的血色都收斂了半分，果斷改口道：“讓我進去。”

        不然，等過幾分鐘，他就該命喪三途川了。

        空氣中彌漫的煙霧漸趨離散，烈火燃燒后的房屋盡數坍塌。找不到獵物的低級妖怪們紛紛回到大江山的隱秘角落，獨留祭壇上的隼和尤一，還有一只隨意的坐在稻田里的大妖怪。

        鬼童丸扯了扯周圍碩果僅存的稻麥，聞著他自己感知不出來的芬香，雙腿盤坐在地，嘖了一聲，有些不耐的自言自語道：“茨木那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

        茨木童子在的時候，礙于實力差距，他會恭敬地稱其為茨木大人。但實際上，鬼童丸對明明只有百歲、卻后來居上的茨木童子并無好感，言語間也沒什么尊敬——明明是他先來的，為何酒吞大人會選擇茨木！豈可修！

        不忿之情盡現于面，鬼童丸將目光轉向祭壇，決定拉攏一下新伙伴。人類轉化成妖怪這種事，要不是發生在他眼前，他是絕不會相信的。

        “你們兩個，知不知道自己是誰？”鬼童丸開始誘拐小孩，盡管小孩兒已經在妖怪之力的催生下，長成了青年模樣。

        聽說人類俊秀的面貌會讓其看起來比較和善。自認為化形成功的他咧開嘴，想扯出一個風輕云淡的笑，卻沒意識到這一不小心的用力過度，使嘴唇直接咧到了耳根。

        隼：“……”

        他瞪起一雙如黑玉般潤澤的雙眼，妖怪的本性使他心底升起一股洶涌的沖動，想將面前陌生的妖怪撕成碎片。然而，腳步一向前，清泉流動的聲音便緩緩淌于耳邊，時而如雨滴般清脆作響，撫平了他莫名焦躁狂暴的心。

        “我是……”他皺起眉，輪廓分明的臉上忽而蒼白。像是察覺到他的猶疑與痛苦，還留有與哥哥記憶的尤一拿起他不自覺蜷縮起來的手，盡管記憶喪失所有，他們之間的親緣卻并沒有被斬斷。尤一道：“你是我的哥哥。”

        隼睜大眼睛。那一瞬間，除了少女的話語映入耳畔，一個朦朧的淡藍色身影似是也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無聲的拍了拍他的頭，動作輕柔到仿佛下一秒就會離去。

        他下意識的反握住尤一的手，面對著鬼童丸一臉“這劇本不對”的表情，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按住眉心。

        周身環繞著的紫色火焰肆意吞吐著空氣，隨著隼無聲的抵抗，紫色的火焰淡了下去，取之而代的，是如蒼空般湛藍的顏色，聚攏在他身旁，猶如守護神一般。

        丟失的記憶如星星點點的光亮，以不可阻擋之勢紛紛回聚到他的腦海之中。隼只覺視野驟然開闊，心境一片澄澈明亮。他怎能忘記……

        【“只要你真心祈愿的話。”】

        【“我會誓死保護每一個信徒。”】

        這是他與神明之間立下的約定。

        他沒有忘記，所以神力也一直庇護著他。或者說，正因為神明一直在用潛在的力量護他平安，他的祈愿之心才沒有被消滅。

        祈愿神大人，真的是一個溫柔而不自知的神明。

        立即選擇將部分神力渡給茫然懵懂的妹妹，青年的眼瞳堅定，除去了流于表面的浮躁不安，取之而代的更像是知曉世間一切罪惡，卻能做到不與之同流合污的淡然。

        就在這短暫空隙之間，鬼童丸已然意識到了什么，驚詫的皺起眉，一臉不可思議的呢喃道：“你，莫非還記得自己是誰？”

        “我是風見隼。”青年平靜的回答道。他掃視了一圈已然變成烈火后的廢墟的村莊，在一瞬間露出了一種近乎悲憫的表情，嘆氣道：“以生命消逝的方式來斬斷因果……這樣的話，永遠不會有終結之日的。”

        司厄神殺了村莊大多數人的家眷，因憤怒而喪失理智的村長等人殺死了他的父母。妖怪想將他和尤一獻祭給司厄神又順手殺死了村莊里的其他人。

        而以人類之軀死去的他們，相當于是以妖怪之軀復活了一次。在殺戮之道的指引下，將不可避免的懷著仇恨之心，與大江山上的妖怪相恨終生、死怨難消，直至滄海桑田，最后一枚利刃捅入對方的心臟。

        但是，那之后，因果真的就能斬斷嗎？

        青年垂下眼眸，心中尋不到答案。

        鬼童丸感知不到面前青年的殺氣，這對一個新生的妖怪來說，幾乎算得上是奇異之事。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下手為強。

        謹慎的本性使他數次死里逃生，挑釁未知和比自己強大的妖怪是他絕對不會做的事。這也是鬼童丸活到現在，并成為大江山第三將領的秘訣。

        “你殺了誰？”隼的聲音突然響起。頓了一下，他又輕聲道：“不，這我其實不想追究。”畢竟，從他出生到長大期間，活到現在的村民，不僅是間接殺死他父母的兇手，而且還一直虐待著他和妹妹。

        這賬該怎么算？每一行為之下的真實意圖是如此多變，以至于一個人的善惡甚至可以在瞬息之間發生轉變。

        這是人類最奇怪也最可悲的地方，因為他們會因為一個念想得到許多，也可能會因為一個妄想失去所有。

        “我真正想問的是。”輕輕地將手從妹妹的掌心中抽出。望著面前的妖怪，隼的聲音在一瞬間冷冽下來。

        他伸出比利刃還要鋒利的黑色指甲，蔚藍色的火焰于指尖噴涌而出，空氣的溫度驟升。在說出下半句話之前，他便瞬移到了鬼童丸的身后，在后者驟然收縮的眼眸之中，青年壓低了嗓音、隱含怒氣的聲音在妖怪的背后緩緩響起——

        “你想殺死我妹妹的手，是哪一只？”

        鬼童丸只感覺身上寒氣逼人，骨頭正發出仿佛要被震碎般的響動。他戰栗不已，俊秀的皮囊再也維持不住，露出了妖怪丑陋的原貌。

        “哪一只手？”隼的煞氣畢露，明明沒有觸碰到對方，語氣也仍是平淡到不帶任何起伏，卻令經歷過大大小小數次生死之戰的鬼童丸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比死亡還令人恐懼的威脅。

        那是一種仿佛要將他的靈魂拖入地獄的煞氣，是妖怪從未見過的，為保護別人而生出的殺氣。

        鬼童丸的直覺告訴他，無從抵抗的他唯有說實話，才能僥幸得到一命。丑相畢現的妖怪跪在地上，顫抖的說：“右手。”

        這與隼的記憶吻合。

        他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動手，而是繞過跪坐在地上的妖怪，走向尤一。黑發青年拉起她的手，像在觸碰一個易碎的珍寶般，小心翼翼的用她的手，蓋住了她自己的眼睛。

        “不要看。”隼道，經歷了諸多世事，心理年齡還是個早熟的小男孩的他，聲音中隱藏的疲憊幾乎要遮不住。但他對她的愛卻沒有因此消磨半分，為了妹妹，他會舍棄自己的幼稚。

        尤一點了點頭。驟然黑下的世界并沒有讓她存在任何懼怕，因為在砍下鬼童丸的右手時，她的哥哥，至始至終都擋在她的身前。

        這并不是她看到的，也并不是她聽到的，而是她用心靈所感受到的。就算變成妖怪，他們兄妹之間的羈絆也不會被斬斷。

        對于他們來說，有了彼此，便相當于是有了心的存在。心靈之間的感應，是牢不可破的。

        記憶回籠之后，尤一還記得，在祈愿神大人離開之際，她曾不舍的拉住神明的衣角，有些黯然傷神的問道：“神明大人，心是什么呀？”

        淡藍色的靈魂俯下身，輕輕一點女孩的心臟部位，又指了指隼，回答道：“這里。當你在思念某人時，心便會在此處產生。”

        “我明白了。”女孩恍然大悟，小孩兒的情緒變化的很快，不出兩秒，她便破涕為笑道：“哥哥就是我的心。”

        “……這么理解也沒問題。”祈愿神像是有些糾結，卻又一本正經的對她點了點頭。尤一怔怔的看著她，雙手微微合攏，在她耳邊輕聲問道：“那神明大人的心，又在哪里產生呢？”

        問出這個問題后，尤一很快就后悔了。

        因為，即使是村民和村長那么虐待他們，她也因為和哥哥之間有著【心】的聯系，懷著希望活到了現在。

        但舉止神秘莫測，看似高傲冷漠，實際上耐心的會陪她玩舉高高的神明大人，卻用她的眼神明明白白的告訴尤一：她沒有與任何事物產生過【心】的聯系。

        想及此處，尤一的眼瞳內不禁露出一絲凄傷，她拽緊了富岡伊詠的水藍色羽織，默默的抱住了蹲下身的靈魂。

        若沒有與任何事物產生過【心】的聯系，那將是多么孤獨啊，祈愿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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