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聽起來非常不可思議，但凱瑟琳的確是被餓醒的。

        除了腸道偶爾發出的輕微咕嚕聲，空落落的胃中也好像有火在燒。凱瑟琳掙扎著從平躺的狀態中撐起身來，思維還沒有歸位，卻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揉揉餓得不行的肚子。

        就這么一抬手，凱瑟琳卻愣住了。

        記憶中自己的雙手，除了右手中指上略有些因為寫字留下來的繭子外，毫無傷痕與其他勞作的痕跡。但現在位于眼前的這雙，卻層層疊疊地印著深褐色的牙印。

        凱瑟琳愣了愣，緊接著渾身一顫，這些天的離奇經歷忽然又在這一瞬間通通涌入大腦：火車、站臺、雙頭人的小鎮、自己右肩長出的第二個頭……

        還有，自己被咬傷的雙手。

        凱瑟琳猜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蠢，但除了嘴唇微張著傻盯向這雙熟悉又陌生的手掌外，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出什么反應。

        可是，為什么呢？

        看著那些看上去至少愈合了五六年的陳舊傷疤，凱瑟琳無法理解——自己明明是昨天受的傷，為什么它們看起來卻像是陳年舊傷一樣？

        得虧腹中的饑餓感迫使她的思緒歸了位，凱瑟琳從座位上站起來打量了一下周圍——她之前就是被人安置在兩個火車座椅上躺著的，此時腰背都被硌得隱隱生疼——復古陳舊的裝修、略有浮塵的老式顯示屏、空蕩蕩的車廂——果然，自己是已經回到了凱瑟琳號火車上。

        等等，或許說空蕩蕩也不完全合適，因為很快凱瑟琳在站起來后就看到了坐在后兩排的黛妮與菲歐娜，而她們也聽到了凱瑟琳這邊的動靜。

        黛妮一下子就從座位上蹦了起來，看上去打算竄過來，不知怎么又硬生生忍住了，表情看上去既開心、又有些不安的模樣，菲歐娜倒是一如既往地很冷靜。

        雙方對視了片刻，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后是凱瑟琳的肚子發出了一聲清晰的“咕嚕”——黛妮忍不住睜大了眼睛，視線不可控制得從凱瑟琳的臉上下移到了她的腹部。

        “……那個，”即便是自認為臉皮不算薄的凱瑟琳，此刻都有些不自在了，雖然勉強維持著臉上的正經表情，但也感覺自己的臉頰變得有些發燙，“有吃的嗎？”

        ——

        凱瑟琳吃上了早晨黛妮與菲歐娜多領的那份食物，雖然只是冷掉的面包，但她昨天就吃了一頓午飯，從此以后就沒再好好吃過東西，后面還經歷了背著包狂奔、大量失血等事件，簡直餓得快要瘋掉。

        所以即便只是涼掉的干面包，也被凱瑟琳吃得津津有味。

        現在的氣氛比起剛她剛醒來時已經緩和了不少，黛妮的話匣子也打開了，她正在描述自己和菲歐娜是怎么發現凱瑟琳的。

        “太嚇人了，真的！七點的鈴聲剛一響，我們睜開眼睛，你就從打開的車門那里骨碌碌地滾進來了！在車廂里沒辦法透過門看到外面的景色嘛，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忽然從霧里出來滾進了車……”

        黛妮的語速很快，看上去忐忑又興奮的樣子——可能的確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特別的上車方式：“當時你渾身都是干掉的血痂粘在身上衣服上，碰一下就一片一片地就往下掉。脖子到右邊肩膀一片血肉模糊，身上也涼得要命，一副隨時都要斷氣的樣子……”

        最后，黛妮做出總結：“還好我們及時叫來了露西。”

        凱瑟琳一手忙著送面包片往嘴里塞，抬起另一只手停在眼前，她端詳了一下看上去愈合多時的傷口：“露西還能幫忙治療傷口？”

        主要是，自己也不只是手指上的咬傷被治好了而已——原本她差點因為失血過多掛掉呢！

        而現在的凱瑟琳除了肚子特別餓以外，完全沒有其他失血后的不適感。

        “工作人員要負責解決火車中的突發情況，和保障旅客的基本生命安全……你肩膀上的傷也處理好了。”

        菲歐娜遞來一份新的袋裝面包，看凱瑟琳在聽了自己的話后開始拼命向右扭著脖子低頭、試圖去查看自己的肩膀后，便又加了一句：“不用看了，和你手一個情況。”

        她這么說了，凱瑟琳也就不在去掙扎著往右邊瞅了，但心里卻忍不住腹誹：既然工作人員那么厲害的話，不應該像小說和電視劇里那樣把人立刻治好嗎？怎么還偏偏在人的身上留了這種陳年傷疤，尤其是自己脖子肩膀上這個，真的是腦袋大的疤了……

        原本凱瑟琳也或多或少有些愛美之心，不過在經歷過生死危機后，留不留疤對她來說也不那么重要了。

        這么嘟囔著，凱瑟琳才突然意識到：在黛妮和菲歐娜的敘述中，怎么半分都沒有聽到有關格蕾蒂斯的頭的訊息。

        還沒等把嘴里這口咽下去，凱瑟琳已經“忽”地一下站了起來，一邊四處張望，一邊急切地問：“你們有沒有看見……就是、我有沒有帶著什么東西一起上來？”

        黛妮有些不知所措，菲歐娜皺眉帶著試探意味地問：“沒有，就你一個……你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落在站臺了嗎？”

        凱瑟琳呆了片刻，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還能進到火車內，一定是莫妮卡幫了她——莫妮卡的話，在時間充裕的情況下，應該會留下點話說明情況。

        果然，在身上的幾處口袋中一通亂摸后，凱瑟琳從褲子的口袋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

        一張不大的紙上，莫妮卡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字。

        首先是她不敢背著凱瑟琳走進16號車廂，所以選擇了將平躺在地面、失去意識的凱瑟琳對著敞開的車門用力一推……

        她猜想凱瑟琳會成功滾進安全的車廂內……當然事實也的確如此，謝謝凱瑟琳號車門修建得足夠寬。

        接下來莫妮卡詳細解釋了很多，因為不確定一旦進入車廂、再從車門處出去踏上站臺去到自己的3號車廂算不算違規下車，所以她才不敢攙扶著凱瑟琳進到16號車廂云云，希望凱瑟琳不要誤會。

        最后，到了凱瑟琳最掛心的問題、也就是格蕾蒂斯頭顱的行蹤上，她卻只寫了一行半來解釋。

        “指南上說不能隨便帶小鎮居民上車，我想了想，這應該也算是居民身體的一部分，就把她留在了站臺。”

        放下這張被折了又折的紙條，凱瑟琳腦袋不由自主地扭向敞開的車門方向——不過，從車廂內部往外看，只能看見一片濃重的灰色霧氣。

        也許，格蕾蒂斯還靜靜置于站臺的地面上，透過霧氣，與她茫然地對視著。

        凱瑟琳的心里不知道為什么有些空落落的，整個人坐在那里都有些不自在起來。她用錯落地鑲嵌著褐色齒痕的手指，一下一下扯著自己的頭發，試圖趕走心里那股子異樣的感覺。

        是啊，什么不想把她留在那里，這個行為原本就是沒有意義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她也只是想將自己心中那份愧疚遣出去而已。

        這時，從另一邊車門處傳來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使得凱瑟琳從恍惚中清醒了過來，三人一齊抬頭往那個方向看過去。

        薇薇安從車門外的濃霧中走了進來。

        ——

        “薇薇安你……天吶。”黛妮在看清的一瞬間就發出了一聲驚喜的尖叫，但隨后她就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金發碧眼的女孩，說出的話也在后半截變了味兒。

        薇薇安活著從極度危險的、還沒有人活著從中出來的烏康艾諾小鎮中走了出來，甚至……

        甚至，她看上去簡直可以用容光煥發來形容。

        她頭發長了不少，似乎最近做過護理的樣子，每一根金色的發絲都透露著健康的光澤。氣色比起之前在天天在沒有陽光的車廂中待著的時候好多了了，兩頰也更圓潤了一些。

        總之——但凡有點生活經驗的，都能看出她這段時間過得相當滋潤。

        旅客們從小鎮中死里逃生地回到火車上時，驚慌失措是常態，像凱瑟琳這樣渾身血淋淋地回來的也不是沒有，但還真沒有過像這次薇薇安這樣的，看上去不像在小鎮中進行生死逃殺，倒像是去度了個假。

        似乎是因為休息得當，又或許是成功活過了四個小鎮、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總之她看上去更漂亮了，目光流轉之間頗有點神采飛揚的意味。

        薇薇安的眼神滑過黛妮與菲歐娜，最后停在了凱瑟琳的臉上：“活著回來了？”

        “還不錯。”她點了點頭。

        ——

        ——

        四個人占據了兩排面對面的座位，凱瑟琳與薇薇安開始復述自己在小鎮中的所見所聞，黛妮與菲歐娜拿著筆記錄她們說的大致內容，準備事后再歸納總結成準確的情報，謄抄在之前的那張大紙上。

        說實話，凱瑟琳原本是想將自己的情報保留一部分作為底牌的。但她有確實不是那種長了七八個心眼的人，有些擔心自己貿然撒謊或者隱瞞一部分事情，反而會被其他三個姑娘看出來，因此激化她們之間的矛盾。

        所以，她選擇了實話實說，將自己在丁洛爾小鎮中經歷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有些地方甚至她自己都覺得說得有些啰嗦了，但好在另外三個人都聽得非常專心。

        在說到奧帕殺了兩個人縮短了兩天時間后，凱瑟琳的聲音忍不住有些異樣——這么重要且關乎性命的信息，說不介懷16號車廂中其他三個女孩對她的隱瞞是不可能的。

        “等等，”薇薇安打斷，“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條潛在的規則。”

        菲歐娜也有些吃驚：“我們只知道車票上的日期有可能會變，所以當初我有提醒你要著重關注車票，而且之前兩次在小鎮內，我基本沒有遇到過其他車廂的旅客，只有一次在趕至車站時打過一個照面。”

        凱瑟琳不動聲色看過去，實在沒有從薇薇安與菲歐娜的表情中覺察出隱瞞的意思，在瞅見旁邊的黛妮一臉后怕神情后，才算勉強信了她們的話——雖然對她們三個還不算完全了解，但就她的觀察，黛妮可沒有薇薇安與菲歐娜沉得住氣。

        比起另外兩個人，凱瑟琳還是傾向于相信這個更容易搞懂的褐發姑娘。

        而且，已經確定了要對其他車廂額旅客抱有警惕心以后——即便別的車廂中也有如同莫妮卡這樣善良又心軟的存在——或許在凱瑟琳的潛意識中，還是希望能與同車廂中的旅客交心的。

        畢竟，一直提防著其他人的話也太累了。

        隨著凱瑟琳的講述，另外三人的表情都變化得十分精彩。

        尤其是聽見凱瑟琳邊瞪著停在車廂門口處的黑影、邊按住新長出的腦袋時，黛妮嘴唇飛快地煽動著在嘀咕些什么，凱瑟琳零星聽見了幾個禱告詞。

        最后她拿出了莫妮卡的留下的那張條，其他三個女孩輪流傳閱些看完后，凱瑟琳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她說，不敢進了我們車廂后再出去下車從站臺上去到她的車廂。”凱瑟琳的手點在了紙條后半段莫妮卡解釋的話上，“可是火車內所有車廂其實都是連通著的，她完全可以從火車內部往前走，走到自己的車廂里去啊。”

        說著，她順著座位之間的過道往前指了指與前方車廂連接的地方——只要坐過火車的人都清楚，所有車廂都是連在一起的。

        所以，莫妮卡為什么不從內部走呢？

        黛妮順著凱瑟琳指的方向看過去，輕輕地打了個哆嗦，菲歐娜則與薇薇安對視了一眼，最后是菲歐娜解釋的：“你可能沒有注意到，每節車廂之間都是封閉的——當然，各個車廂連接處的門都可以打開，但我們是自愿關上門將車廂封閉起來的。”

        “既然各個車廂之間的旅客是半敵對關系，那個3號車廂的既然知道這件事，就肯定不愿意在別的車廂內停留……不過之前我們并不知道這個信息，我們選擇關上車廂的門是因為一些別的原因。”

        說著說著，菲歐娜的面色變得不太好起來，薇薇安恰到好處地接過她的話頭：“還記得你剛上車時，坐下的時候被椅子上的針扎了一下嗎？”

        “不停靠在小鎮上時，火車每天九點多到十點之間，也會停下來開門一段時間。這期間，偶爾會是像你這樣的新人，但大多數時間里，上來的都是一些……無法形容的東西。”

        “曾經有人在熄燈后被這玩意啃掉了半張臉，但沒人敢違反指南在夜里行動，等第二天七點后我們再去看他，已經……”

        薇薇安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小聲地罵了一句臟話，隨后做出結論——

        “這火車沒有分辨能力。”

        發覺到黛妮的臉色越來越白，安撫式地捏了捏她的手后，薇薇安又繼續道：“它們中有的一看就不是人類，也有一些無論是長相還是語言，乍一看都與人很像。”

        “曾經這個車廂中的前輩教我們依靠有沒有痛覺，來分辨他們是不是人類。”

        在薇薇安說到“啃掉了半張臉”時，凱瑟琳聽得臉也跟著一痛。待講到針這塊，便又想起了自己剛上車時被扎得那一下，不由得點了點頭。

        薇薇安向車廂后面的工作間揚了揚下巴示意：“對我們來說，唯一清除它們的方法就是和工作人員報備，露西會將它們清理下車。”

        “但也存在那種車廂內已經沒有活著的人類、或者只有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被補充進來的車廂，在那里，沒有人會要求工作人員清掃車廂，反而車廂中每晚都不停地有新的‘人’填進來……”

        薇薇安加重了語氣：“相信我，你也不會想從那種車廂里經過的。”

        說完后，車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凱瑟琳呆呆地看向車門處：“所以，今天晚上就會……？”

        “不，”菲歐娜搖了搖頭，“現在火車停靠在小鎮旁邊，今天打開的門是用來留給旅客回來的，火車會在今天午夜十二點準時關門行駛。”

        “……明晚吧。”

        “希望明天晚上來個好對付一點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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