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肅騎在馬上，氣沖沖走了一路，才覺出轎子里的云媞格外的安靜。
一絲聲息都無。
她也在生他的氣？還是還沒想通？
扯著韁繩的手指下意識(shí)緊了緊。
李懷肅是在宮中長大的孩子，看慣了那些出身高貴、嬌美如花的娘娘們，背地里斗得死去活來。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女人們之所以斗得那么狠，還不都是男人縱的？
甚至連自己那個(gè)高高在上的父皇，德昭帝，都未能免俗。
有時(shí)候，男人就是需要看著自己的女人們斗在一處，方才能感知到，那些女人對他的心意。
德昭帝如此。
德昭帝的父皇，颙旭帝也是如此。
可李懷肅，不想如此。
他更不愿自己的云媞也變成那樣的女人！
還是平素里，縱得她太過了些！
待回府之后，需得冷一冷云媞，讓她自己好生想明白。
她愿意關(guān)著牧云安也就算了，她是長姐，本就有管束幼妹的職責(zé)。
可牧殊城，是云媞的父親。
全天下人都要守的孝道，她也該守！
畢竟，未來的皇后，可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身上不能留有弒父、不孝的污點(diǎn)！
腦海中轉(zhuǎn)悠著各式念頭，不覺就到了太子府前。
李懷肅下馬。
硬生生忍住親自掀開轎子暖簾的沖動(dòng)。他自己往大門口走了兩步，刻意回頭大聲道：“太子妃自己進(jìn)去吧，孤的公務(wù)耽誤了這些日子，先去忙了！”
李懷肅往前緊走了幾步，背后寂靜一片。
怎么？還在跟他置氣，不肯下轎？
云媞這氣性，也太大了！
李懷肅擰眉，放慢腳步，卻依舊再往前走。
背后的轎子還是靜靜地停在那里，什么聲音都沒有。
有些忍不住，李懷肅回頭。
他在玉清觀祈福這幾日，盛京城里落了雪。
此刻，太子府門前的兩只燈籠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把小小的、橙黃色的光，投射在雪地上。
周圍極靜極靜。
只有那輛馬車，還停在那里。拉車的馬兒顛著腳，打了個(gè)響鼻。
李懷肅向著馬車走了幾步，又停住。
明明就是云媞錯(cuò)了，不能再放縱她的性子……
所幸，跟轎的來福和花嬤此刻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來福口中輕喚著“小姐”，掀開了轎簾。
有這兩人勸著云媞，想必?zé)o事。
李懷肅剛舒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去安排跟在后面的牧殊城的車輛。
來福尖銳的叫聲，自身后響起：“小姐，小姐你這是怎么了？”
李懷肅心口高高提起，“怎么？”
暖簾一掀，花嬤露出臉來。一向沉穩(wěn)的老嬤嬤臉色也有些蒼白，“來人！太子妃暈過去了！”
這一路上，云媞好似做了一個(gè)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小時(shí)候，被娘緊緊地抱在懷里，“娘的媞媞啊，要一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夢見娘帶著她玩，陪著她讀書，為她簪發(fā)……她生病時(shí)，守在她身邊。
每一幀畫面在她眼前展開的時(shí)間，都那么短那么短，好似朝露滑下花瓣，轉(zhuǎn)瞬即逝。
可又好像那么長那么長，有大半輩子那么長。
每一個(gè)場景中，云媞都拼盡全力，抓著娘的衣角，“娘，別走……”
可娘身上穿的錦州緞，又光又滑，她抓不住啊！
最后，娘的面目都模糊了。
娘好像是隔著一層水，對云媞微笑，“好孩子，往前走吧。”
“不要，我不要……”
“前路，才有好風(fēng)景啊！”
云媞拼命搖頭。
什么好風(fēng)景，什么似錦前程，她不要，她統(tǒng)統(tǒng)都不想要了！若她能選，真想一輩子在娘懷里，做個(gè)無憂無力的小姑娘。
娘還在笑，眼中卻也含淚：“去吧媞媞，放下，放下吧……”
“不……”
睡夢中，云媞拼命地想要攥緊手心。
她放不下！
就算傅輕籌死了，牧殊城死了，牧家徹底傾覆……她放不下，放不下！還有……
“云媞……”
誰的聲音，好似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云媞本能地想要抗拒。
因?yàn)檫@聲音響起的同時(shí)，娘的面容愈加地模糊不清，漸漸地，終于消失在一團(tuán)白霧中。
“媞媞，好好的……你還有更重要的事……”
“娘！”
云媞驚叫著醒來。
卻正對上李懷肅的臉。
她緩了幾息，才慢慢想起，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下意識(shí)擰眉，云媞雙手撐起自己身子，往后縮了縮。這才發(fā)現(xiàn)，她此時(shí)已經(jīng)回了太子府里自己的臥房，李懷肅坐在她床邊，來福、花嬤和其他幾個(gè)平日里伺候得好的丫鬟，人人一臉喜意地圍在她的床榻邊。
甚至來福一邊笑，一邊還在擦著眼淚。
奇奇怪怪的。
云媞：“這是怎么了？”
她目光下意識(shí)地避開李懷肅。
可李懷肅卻一下捧住她的雙手，拉到身前，“云媞……你、你還叫‘娘’呢，你自己，也要當(dāng)娘了。”
“什么？”
這一瞬間，仿佛被拉得很長很長。
云媞能清晰地看到每個(gè)人臉上的喜意，李懷肅眼中，卻是歡喜，還夾雜著愧疚。
她突地想起剛才那個(gè)夢中，娘最后對她說，“你還有更重要的事……”
云媞緩緩低頭，看向自己尚平坦的小腹。
這就是更重要的事嗎？
她的身體里，孕育了一個(gè)嶄新的小生命？
這就是娘讓她放下，讓她朝前走的原因嗎？因?yàn)樵诓贿h(yuǎn)的未來，她就要和自己的孩子，相逢。
她也將成為母親。
如自己的娘那樣，養(yǎng)育一個(gè)小生命。
這種感覺……
云媞從李懷肅手中掙出，雙手護(hù)住自己小腹。
孩子太小了，她還什么都感覺不到。可她覺得，冥冥之中，她能聽見孩子的心跳，與她，血脈相連。
娘沒了，牧殊城是個(gè)混蛋。
這孩子，是她與這世間，唯一的牽絆。
她一定會(huì)拼盡全力，好好地護(hù)住這孩子！
時(shí)近深夜。
云媞院里眾人忙忙碌碌，檐下的燈，也亮了一整夜。
第二日。
太子妃有孕的好消息，傳遍了整個(gè)太子府。
眾下人都得了額外的賞錢，還有一頓好酒好飯。
連府里東北角處，大門落鎖，很久都不得開的耳房里，關(guān)著的牧云安，都額外得了些暖身子的酒菜。
自從她被關(guān)在這里，一日三餐都是從窗邊的小門送進(jìn)來，再不叫她同人接觸。
今日，日常里看著門的婆子喜氣洋洋地端著賞賜，推開了那小門兒，“誒，里面的，今天好日子，快把你碗筷遞出來，多給你盛些，叫你沾沾喜氣。”
可回答她的，卻只有——
“噦……”
一陣嘔吐聲。
那婆子一愣，“沒福的東西，晦氣！”
她索性不理，重新又鎖上了那小門，端著飯菜，自去一旁享用了。
耳房里的黑暗中，牧云安擦了擦嘴，雙手護(hù)在小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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