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嗚……”

        安恬君翻了個身，聽見嬌嫩的叫聲在耳邊響起。

        他一轱轆坐起來，眼睛都還沒睜開，就伸出腳往地上試探。

        鞋呢？沒有。

        撈半天沒撈著，他不高興地一撇嘴，選擇性地遺忘了自己昨天是用什么樣的姿勢飛奔上床，并左右使勁兒踢掉了鞋。

        找不到，還得往床底下探頭，最后委屈扒拉地把踢進床底的鞋掏出來，拍拍灰塵給自己套上。

        外頭陽光正好，他瞇著眼睛，不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幻聽。

        “姑姑！”

        安恬君撒嬌般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結果進來的不是姑姑，而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太監。

        走在前面的那個小太監推開門，矜持地邁了個官步，才彎腰，笑嘻嘻請后邊人進來。

        他大笑道：“誒，您請——”

        結果后進來的人，居然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活像是白天見了鬼了！

        這兩人都是不大的年紀，圓眼睛，細眉毛，眼角似乎有點吊著，一雙漆黑的眼珠子抬著看人，滴溜溜地轉。

        這紅黑的太監服穿在他們身上，活像是從哪位宦官大人身上扒下來的一樣。

        袖子么，袖子長了點。

        褲子么，褲腿也長了點。

        兩邊兜著手和鞋，怪滑稽的，紅狐貍成精，莫過于此。

        只見后面進來那人，拿大袖子擋著自己的胸，哎呦哎呦捂著不讓他看，安恬君格外好奇，才笑瞇瞇掀開。

        安恬君一看見那雪白的皮毛，連眼睛都跟著亮起來了！

        他懷里居然抱著一只小貓咪！

        安恬君想貓想了好多年，這下反而結結巴巴道：“這，這是，貓？給我的？”

        小太監們相互看一眼，小聲說：“可是好名貴的貓崽兒，你當心點。”

        安恬君歡呼一聲，伸出手，摸了摸貓咪柔順的皮毛。

        “什么名貴？隨便抓的野貓而已。”

        一道冷漠的女聲從外頭傳來，安恬君伸出去的手一頓，轉頭去瞧那道半敞的房門。

        說話的人踏入門內，還沒繼續說，就有枚小炮彈發射了過來，撲進她懷里。

        小炮彈姓安，黏黏糊糊地貼著她，就像撲進母親懷里撒嬌一樣，是只柔軟的，一搖一晃的小企鵝。

        “姑姑！”安恬君喊她的時候，聲調都軟了三個度。

        意料之中，年長的女官將他推開，冷漠地訓斥：“說多少次了，沒大沒小的。”

        安恬君不反駁，嘿嘿笑，眼睛里閃著光，亮晶晶的。

        他背過手，乖巧一站，揚著臉等大人發話：“它是姑姑給我的生辰禮物嗎？”

        “嗯。”

        小太監主動過去，把正瞌睡的貓崽子露出來，宮女瞧它一眼，有些嫌棄地把貓拎過來，扔進安恬君懷里。

        安恬君手忙腳亂接下小貓咪，看了眼女官，慢吞吞地問：“姑姑今年的禮物來得好早。”

        見他實在開心，宮女看他一眼，撇開眼睛：“今年你的生辰，我是趕不上慶祝了，你隨便過吧。”

        安恬君一怔，就連小貓咪開始咪咪叫，也沒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姑姑要去做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惶恐地拉住女官大袖。

        年長女官躊躇片刻，還是決定告訴他，免得安恬君到處亂跑，沖撞貴人。

        “年初，陛下御駕親征，這事你也知道。”姑姑緩慢地說道。

        安恬君點點頭，當時他還穿了一身小太監的衣服，跟著大家伙兒去城門口送皇帝陛下出門呢。

        姑姑：“前不久，陳大人說陛下即將凱旋，要底下宮女早些將宮里打掃出來，不日迎接陛下回宮。那天我應該會忙得很，來不及到你這邊。”

        她垂著眼睛，聲線邦邦硬，像是不適應用這種語氣說話：“你要生氣，就先憋著，回頭我再給你補一個生辰……”

        輕噗一聲，小炮彈又沖進她懷里，黏膩得幾乎沒眼看。

        安恬君聲音悶悶的：“姑姑盡管去忙，我哪有這般嬌氣，過個生辰還得姑姑陪著。”

        年長女官那雙深邃眼睛無奈地看他，仿佛在無聲敘述，去年沒陪他過生辰，這小孩是怎么生氣鬧騰的。

        等人回去當值了，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湊上來，搭著他的肩膀：“呦呦，安恬君，你可真是發達了！”

        “人有貓，狗來財——今年你不得行大運？”

        安恬君反駁他：“是人有貓狗能來財！”

        “是是是，一個理兒嘛！”

        他們一塊兒低下頭，去逗那貓崽子。

        窩在小太監懷里的時候，小貓咪總蜷成個球，用肉墊捂住自己的臉，就不讓人看；

        現在到了安恬君懷里，卻舒舒服服地癱開來，拿碧藍的眼睛瞅他。

        安恬君：“哇！”

        小太監們：“哇！！！”

        安恬君低下頭，結結實實吸了把小貓咪的軟肚皮，感動道：“從今天開始，我也是有貓的人了！”

        小太監探頭，試探他說：“你不是說還想養缸魚嗎？這貓和魚，能放一塊兒？不得把魚掏死！”

        這話有理，安恬君面露猶豫，低頭看了看貓。

        小貓咪軟乎乎叫了聲，在安恬君懷里悠然自得翻了個身，抖抖毛耳朵，呼嚕呼嚕地繼續睡了。

        這下，他覺得自己是個昏君，恨不得結結實實親它一口。

        安恬君：“養什么魚，就養它一只！”他大言不慚地放下話！

        小太監見沒好戲看，悻悻地聳肩：“行唄。”

        午后，安恬君吃過宮女姐姐送來的飯食，打著哈欠跟小貓咪玩耍。

        小貓咪不怕人，用乳牙去咬他的手指，安恬君逗它，左搖右晃，直直把小貓咪晃暈了，癱坐在桌上，怪不高興的。

        他嘆口氣，收回手，往木桌上一趴，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收回去，注視著貓咪柔軟的大耳朵抖動，下半張臉埋進臂彎里。

        “馬上就要到我生辰了，這一年又一年的，”安恬君看著它，輕聲說，“姑姑說，等我束發成人，就拜托人偷偷摸摸送我出宮去，去東邊，不在這深宮里待著。”

        “話，是這個理，但……”

        但他所有的親朋好友都還在這深宮中，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小貓咪鐵定是聽不懂的，安恬君難過地抽了抽鼻子，收回手。

        意外叢生，這只皮毛雪白的小貓突然叫了一聲，跳到了桌下！

        安恬君頭發都要炸起來了，趕忙伸手去撈：“咪咪！”

        轉瞬之間，雪白小貓便跑出房門，往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安恬君倒吸一口氣，腦中閃過無數例如“失足掉進了坑里”“腳滑滑進池塘”“跑錯方向沖撞了哪位貴人”等無數能當即斃命的意外。

        他騰地站起，當機立斷，順著留下的動靜一路追去！

        追了一段路，當他看見具體方向時，腦袋突然嗡的一聲，清醒了不少。

        眼前這片鬼氣森森，雜草叢生的地兒……

        是，是以前過世妃子居住的冷宮！

        小太監們知道他怕鬼，還經常特意嚇唬他，說冷宮里住著猙獰的女鬼姐姐，平時就喜歡用自己的頭發，把自己綁在橫梁上，像玩秋千般蕩來蕩去。

        ……可是，完蛋了，咪咪跑進這里頭了！！！

        安恬君神情慘淡，他怕鬼怕得要命，每次小太監講鬼故事，他都是第一個被嚇出尖叫的人，害的小太監笑得滾成一團，說這是騙他的，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剩下安恬君縮在被窩里瑟瑟發抖，完全不敢把腳伸到被子外面去。

        他干巴巴地咽了口口水，悲傷地想，不然，再去向姑姑討一只新的小貓罷。

        就說，原來那只跑進冷宮，已經變成女鬼姐姐的下酒菜了！

        半盞茶后。

        安恬君重新出現在了冷宮大門前，艱難地拖著一根手臂粗壯的木棍，腿跟著嘴唇一起抖。

        他心道：“哪怕是鬼，也決計躲不過腦袋上挨一棍子。”

        吱嘎，冷宮大門被他費力推開，里面雜草叢生，荒無人煙。一股嗖嗖冷風灌入，吹得飄起一陣沙土。

        出人意料，圍墻后的冷宮，比他想象中大得多。有回廊與庭院，有荒廢多年的流水亭，也有裝飾的假山與園林。

        不過，它們都長滿了雜草，看上去無人居住多年了。

        四周很安靜，一切靜悄悄的。

        安恬君握緊手中木棍，豎起耳朵，瞪大眼睛，一點點挪著往前走，愣是走出千軍萬馬的架勢。

        嘴里氣若游絲地喊：“咪……咪咪……”

        沒辦法！沒聽見他聲音都在抖嘛！

        安恬君不由得有些后悔，沒想到又走幾步，豁然開朗，陰暗冷宮陡然變亮，眼前天光乍現，一片湖靜靜地躺在這里。

        那只雪白皮毛的小貓咪，正站在湖邊擱淺的船只頭上，看樣子，是要從水里掏什么東西。

        安恬君驟然回過神，木棍也跟著松開掉落在地，發出悶響。

        他憋著股氣沖過去，勇猛地一腳踏上船，把貓摟懷里了，才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氣。

        他生氣地點小貓咪的粉紅鼻子：“下酒菜！看你下次還往哪跑！”

        小貓咪嗚嗚叫了兩聲，艱難地扭過腦袋，似乎還想往湖里湊，想用爪子掏水。

        抱得安恬君重心不穩當，一咕嚕坐在船上。

        他拍了把小貓咪的屁股，重新安安分分摟緊了：“下次再這樣，當心我不來救你，你就真變下酒菜了。”

        輕風拂過，安恬君下意識轉頭，怔怔地眺望這片湖光山色。

        這片不大的湖泊，就像一塊晶瑩的琥珀，周邊沒有任何遮擋，這樣遙遙地看，好像藍天就是碧水，碧水便是藍天，分不清人、船和云層的倒影。

        正午陽光多好，湖面波光粼粼，光做的金箔撒了一片。

        他也受了蠱惑，分出只手來，撥了撥清澈湖水。

        心中忽有所感，覺得這冷宮哪有什么女鬼，都是小太監編出來，嚇唬他好玩用的。

        眼角余光一閃，安恬君怔住。

        他好像，看見了湖中魚游過？

        在很深的湖底，輕巧擺過一條魚尾，模模糊糊看見上面附著鱗片，恰恰好映入安恬君眼中。

        他受了吸引，不由自主前傾，想要看個仔細。

        恍若攏著一層輕紗，糅合山色與這湖水的色澤，又吸收了天底下最深不可測的黑暗，才得到這樣一副神秘的深藍。

        驚鴻一瞥。

        噗通！

        木船傾斜，一人一貓毫不意外，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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