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回
屋門吱嘎一聲敞開,仲叔佝僂著背,手上小心地端著盆不大的盆栽,蔫黃的枝葉在他寬厚粗糙的手里,猶如玩具。
“陛下,請看。”他將盆栽端到商成淵面前。
商成淵目光落下,視線在枯黃枝葉上掠過,心中一片了然。這只小貓咪討厭藥水苦澀的味道,于是背著他、背著仲叔和一干侍女,把藥全都倒進盆栽里去了。
然而他還是接過盆栽,湊到鼻間嗅了嗅,眉眼間陰影加深。
沒有藥味,大概已然揮發殆盡。
“他身邊的侍女呢?”
商成淵將盆栽移開,聲音平和,就像只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然而仲叔深深地低下頭去,不敢直視天顏,身邊侍衛也齊齊跪了一圈,只剩下商成淵一人站在中央,長身玉立。
仲叔道:“問過小公子身邊人了,據說喝藥的時候,小公子總是會把她們打發出去……”
商成淵隨意一擺手,周圍人就像潮水一樣悄聲撤離,他自己則端著那盆栽,敲了安恬君的門。
篤篤。
商成淵聲音不大:“恬君,我進來了。”
安恬君坐在桌邊,神情恍惚,手規規矩矩放在腿上,手邊是已經涼掉的白粥和配菜,竟是一口都還沒動。
他仍然陷在可怖的夢境里沒回過神,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后,還以為昨天夜里的商成淵和他逼問出口的那些話,不過是睡懵了的幻覺。
安恬君沒有半點胃口,沉默地蜷了蜷手指。
他聽見動靜后抬頭,見商成淵推門進來,眼睛下意識一亮,剛想站起身向他奔來,卻看見他手中那盆枯黃的罪證。
小貓咪僵在原地,完全沒想過自己干出的事情會這么快被發現。
然而他似乎并不想這么容易就認罪,別過臉去。
“恬君,你得告訴我,這是什么?”商成淵將盆栽放在桌面上,語氣柔和。
安恬君緊張地背過手去,手指扭打在一起。
他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肉里,小聲道:“一盆……植物。”
商成淵嘆了口氣,視線掠過桌上精致的、絲毫不像這個寺廟能做出來水平的素菜,心中明了,安恬君在醒來后一口也沒動。
他面色平和,好像無事發生,要去攬住小貓咪的腰,起碼得讓人先把飯吃了。
可安恬君渾身打顫,下意識將他推開,往后踉蹌了幾步。
皇帝陛下這才意識到他不太對勁,昨天深夜的噩夢,徹底魘住了安恬君。
商成淵收斂了神情,道:“是菜不合口味么?不想喝粥的話,我讓廚房給你煮碗面條……”
然而,桌另一邊的人低低地說:“……你別過來。”
商成淵往前邁步的動作停在半空,不得不收回來,皺起眉頭:“恬君,你不喜歡喝藥,我能理解。”
他每說一句,安恬君的臉就白一分。
“但是把藥倒進盆栽,這是為什么?覺得苦嗎?仲叔沒有給你準備蜜棗么?”
安恬君緊張地搖搖頭,他咬住下嘴唇,一言不發。
“還是說……不想治?覺得治不好了?”
屋內一片寂靜,不遠處傳來僧侶腳步落地的聲音,是做完早課的僧人們列隊回歸,要做別的事情了。
然而那些聲音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只能傳來點輕微的、若隱若現的聲響。
商成淵聽見他想要攥在手里的美貌獵物,發出那種似泣不泣的悲咽,話語如同蚊蟲細鳴:“治,治得好……”
他再也忍不住,一步跨上前,強勢地攥住安恬君腰肢,生生將人從地上提起來,手臂如同被冶煉過的鋼鐵,箍住他的腰,不允許這只貓臨時脫逃。
小貓咪果然受驚,四肢都在用力掙扎,努力要從他的懷抱里逃開。
是只幼貓。
他身軀清瘦,哪怕整個人團起來,窩在他懷里,也不過小小一團,全是骨頭,沒什么肉,又輕又咯手。
今天似乎,更輕了一些。
商成淵按住他的后腦勺,把人徹底摁進自己懷里,才低聲道:“怕什么。”
就像回到最安全的地方一般,懷中人總算沒有了那些難過的打顫,手腳也失去掙扎的氣力,軟趴趴地貼著他,不動了。
這是他目前能得到的,最強大的靠山。
最舒適的懷抱。
最安全的港灣。
他就像座高不可攀的山一樣,脊背筆直地挺立,扶著他后背的手撐開五指,能將安恬君整個人團團抱在懷里,是最有安全感的姿勢。
就好像,只要躲在他懷里,就能肆無忌憚地享受他帶來的寵愛和安全感。
……他好壞好壞。
……他這樣被怪物污染過的壞蛋,居然敢這樣肖想他。
安恬君的額頭貼著他的喉嚨,商成淵說話的時候,喉嚨處細膩的皮膚會細微震動,他著迷地感受這一絲不明顯的震意,不敢動彈,生怕只要稍微一偏,他就再也感受不到了。
“想回去了嗎?”
隔著一層衣衫布料,商成淵撫摸他的后脊背,輕聲安撫,“想家了?”
安恬君呢喃道:“想家了。想……姑姑他們。”
他這個小壞蛋。
他明明現在,明明滿心滿眼都在想眼前這個人,卻口是心非地騙他。
商成淵沉默片刻,從懷里拿出一塊鎏金手牌,鄭重地放在安恬君手里,道:“這是我的手牌,交給你保管。等過兩天宮里開側門,我就帶你回宮去。”
安恬君一怔,緊緊地凝視這塊手牌:“好。”
如果,不久后他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回到姑姑冷硬教導下,而一入深宮似海,指不定……就再也見不到他。
見他逐漸恢復了以往的模樣,商公子輕嘆,眉眼也終于舒展開,心中道:哄一只貓可真不容易。
他側過身,去拿桌上倒扣的調羹,攪了攪粥,發覺已經涼掉了,于是叫人進來重新做一桌。
“以后不準隨便把藥倒了,”
年輕公子輕聲細語調侃,言語間帶著絲不明顯的抱怨:“湊齊藥材不容易,還怪疼……怪難找的,實在怕苦,就叫仲叔多給些糖么。”
話剛說完,稍微有些精神的小祖宗又立刻蔫了下去。
他睫毛輕顫,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商成淵輕聲道:“你怎么會不好呢?我真喜歡恬君,那日我一見面,就覺得這是天賜的緣分。”
安恬君卻想起昨天夢中,坐在他床邊的白衣公子眉眼沉沉,俯視著他,聲音冷硬,告訴他:
“我不喜歡不乖的人。”
他從商成淵懷中輕輕掙脫,坐到另一側的椅子上,捏著手指尖喪氣地想,商公子肯定在說場面話。
很快,一桌重新做熱的菜擺了上來,畢竟是在廟里,沒什么豐富食材,但安恬君還是盡可能多吃了些。
飯后,他說還想再去拜拜神像。
“在這住這么久,也沒隨上一份香火錢,怪不好意思的。”安恬君背著手,腳尖在地面上不安地挪動,“不如再去拜拜,求神多多保佑神廟和山下百姓。”
商成淵自然放他去了,注視他飛奔離開的背影。
他招來仲叔,仔細吩咐了一連事宜,年輕的陛下看上去饒有興趣,連眼眸都在灼灼發亮。
“若我乘帝輦,帶十二儀仗去府里接他,他會不會高興地跳起來?”
他可真喜歡這只小貓咪,甚至愿意從自己的帝輦上拆下最華貴的那幾顆寶石,嵌到專門給安恬君做的軟轎上去。
仲叔道:“三天后,給安小公子的軟轎便能做好了。”
商成淵眉開眼笑,從喉嚨里發出愉悅地輕哼。
想了想,吩咐身邊人:“去給他挑幾身新衣裳,他肯定會喜歡。”
安恬君再一次踏入神廟大殿的屋檐下,沐浴在清淺淡香中。
他跪在蒲團上,虔誠拜伏,口中默念。
周圍不見僧人蹤影,只有門口守著的寥寥些人影,在清風下略微晃動。神像慈悲的面容隱匿在光線中,折射著混合了黃銅與黃金的光芒。
安恬君深深低著頭,下巴拄在胸口,蜷成小小的一團,腦海里全是這些天里言笑晏晏的商公子。
商成淵唇邊噙笑,雙眼灼灼地直視他。
商成淵疑惑地歪頭,望過來的視線無辜又充滿好奇。
商成淵大笑的時候,眼角、眉梢,無處都在動,都在笑,是能感受到他真心實意地開心愉悅。
商成淵收斂神色時,面容年輕,卻沉默而帶有壓迫感的,對著這樣一副面孔,總能令人想到“天子”、“上神”一類威嚴的詞來。
商成淵站在樹下,漫不經心地提起下擺,眼睛上瞥。
……還有那天晚上,商成淵坐在他床頭,握著他的手,燭火躍動,猶如一輪拉長的明月,柔和地照耀他的輪廓。
“恬君。”
那人會這樣,把他的名字珍惜地含在嘴里,輕聲喚他。
安恬君想著想著,肩膀一點點垂了下去。
他沉默地直起身,終于清晰地明白了自己初初懵懂的心,他竟是已然喜歡上不過相識半月余的商成淵。
他也曾歡喜地回憶細節,思索商成淵是不是和他一樣,懷抱有相似的心意。
然而每當想到這里時,他臉色一白,怪物冰冷而火熱的掌蹼落在他腰上,是無處可躲,挖不掉、剮不去的烙印。
烙得他渾身顫抖,只想去哪里好好地大哭一場。
像他這樣的小壞蛋,又怎么能拉別人一起壞呢?
他連忙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沒擦干凈,水珠還是像憋不住般用眼眶里涌出,他越擦越粗魯,最后干脆不擦了,任憑眼淚直直往地上掉。
啪嗒幾聲。
少年迅速站起身,盯著地上那灘水漬,最后挪了挪蒲團,將它遮住。
最后,安恬君對著神像合掌,再次拜了拜,小聲說:“今天是我不好,心不誠。下次來拜見您,一定是全心全意的。”說著,沒忍住,又擦了擦眼淚。
當他再次抬起頭,看見一張冰冷的面容在神像的后側方,冷眼瞧他,著實把安恬君嚇了一跳。
那人玄衣大袖垂地,長發不梳,順滑地垂落肩側。
長眉,斂目,看過來的一瞬間,安恬君甚至不知道,那是一個人,還是壇上的神像化為男子身,從祭壇上走了下來。
既如一尊雕像冰冷無情,又恍若一位悲天憫人的神仙。
看上去非富即貴。
這人一言不發,安恬君還以為是自己掉眼淚,惹得人家信徒生氣了。
他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便轉頭匆匆往殿外走,身后沒人叫住他,他松口氣,腳下步伐加快。
沒走幾步,忽然頓住,想起來自己一個人來拜神像的目的。
是了,他是想不告而別的。
小貓咪又難過起來,他繞過僧人守衛,踩著一堵矮墻跳出神廟,一路朝著山下飛奔而去。
他……他那天真的感受到,怪物就在他身邊!
怪物爬出了湖,真的找他來了!!!
安恬君來不及細想,先被巨大的恐懼攫住心神,讓他喘不過氣。
怪物在宮里,就乖乖地睡在湖底,而它一離開深宮,便能如此興風作浪,哪都能去,說不定還會傷害他身邊的人。
看來虛無的神鎮不住它,只有天子,當今皇帝陛下能做得到!
保佑他……保佑他身邊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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