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上的肉還沒被嗦勻稱，被迫掉在地上滾了滾，但現(xiàn)在沒人注意它。

        小貓咪從安恬君腳邊悄悄繞出來，低頭嗅了嗅氣味，嫌惡地往后一竄，貼著安恬君腳脖子溜到桌子底下去。

        陳訊臉上的笑也掛不住，他嘟噥道：“哪有打人的道理……”

        小太監(jiān)們開始趕人：“打的就是你！去去去，再不走，我就要和大人告狀，說你白天玩忽職守，罰你這個月的俸祿！”

        陳訊叫道：“不就吃塊排骨么！”

        一邊連連后退，擋住小太監(jiān)們的路，自己狼狽地跨過門檻，沖遠(yuǎn)處逃竄。

        尚二氣鼓鼓地坐回桌邊，嘴里還有倒不完的苦水：“跟誰都好，我就是不想跟他一起干活！哪有這樣的人，去年夏天我們被叫去給各個院子分冰，那么多桶冰塊，拿著擔(dān)子挑都得挑個半天！這廝，怎么著，坐地上貼著冰桶，說自己要中暑了，沒力氣，我好心替他挑了一些，他就不中暑了，能動了，選了最大的冰桶挑去太妃宮里，還被打賞了東西——什么人啊！”

        尚一砰一下把房門關(guān)緊，搖晃著過來，翻了個白眼，想必也有不少破事壓在心里。

        安恬君抻長脖子，往遠(yuǎn)處瞧瞧，但是被窗戶擋著，什么也看不見。

        他擔(dān)憂道：“他這么跑了，沒關(guān)系吧？”

        尚二：“他老這樣，沒事的。咱吃飯吃飯，白白敗壞心情，我胃口都沒了！”

        那頭陳訊跑開，悶悶不樂了許久，還在回味屋里那個小太監(jiān)漂亮的模樣。

        就連下午跟在王大人身邊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

        王大人斜斜瞅他一眼，端著脖子扶了扶帽檐，壓著嗓子：“怎么，待在咱家身邊，委屈你了？”

        陳訊也跟著壓低嗓音，替他倒茶：“怎么會呢。我只是……呃，遇到個人。”

        王大人捻了塊糕點，下午他難得休息，樂得清閑，要享受享受別人伺候。聽他這么說，隨口道：“看你念念不忘的樣子，什么人啊。”

        “一個小太監(jiān)，陳大人那邊的。”

        “陳公公啊……”王大人拉長語調(diào)，來了點興趣，“關(guān)你什么事，他是打你了，還是罵你了？人家可是陳公公的人，這你不得受著。”

        陳訊低聲下氣：“他沒打我也沒罵我，但是他……他……長得很好看！”

        說起長得好看，王大人就來興致了。

        他一向是喜歡漂亮小孩的，待在身邊養(yǎng)著，認(rèn)作干兒子，帶出去長面子，等人長大了，好看就繼續(xù)留著用，不好看就扔。

        這么多年，能留下來的沒幾個，都是長大的時候開始歪了模樣。

        王大人嘖嘖搖頭。

        但他得自詡身份，在一個小小太監(jiān)面前，哪能這么容易露出原本嘴臉，就像宦官只喜歡別人稱呼自己為“大人”，而不是“公公”。

        他假裝輕蔑：“能有多好看，看你沒出息的樣子。”

        陳訊大呼冤枉：“您是不知道，那是真的漂亮——我哪能騙大人您呢！”

        他細(xì)細(xì)描述了一番安恬君那副模樣，著重講述了“不高的身量”，“細(xì)膩的皮膚”。

        最后遺憾來一句：“要是能跟了王大人您，才是他最大的福氣啊。可惜，人家是跟了陳公公的。”

        王大人徹底坐不住了，想去瞧瞧，這個漂亮的小太監(jiān)到底長什么樣。

        可是，他也是過目過太監(jiān)名簿的，怎么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當(dāng)即說道：“那就快帶路，帶我去見見人。他要是愿意跟我，我肯定不會虧待了他。”看了眼陳訊期待的臉，露出笑容，“當(dāng)然，也不會虧待了你的！”

        當(dāng)他跨過院落門檻時，安恬君正抱著貓從里頭走出來。

        見有陌生人來，他第一反應(yīng)便是低頭行禮，想往屋子里躲：“見過大人。”

        王大人瞧他烏黑的發(fā)頂，滿意得不得了，道：“抬頭，給咱家瞧瞧。”

        等小太監(jiān)真的抬頭，露出那張臉后，不由得呼吸一滯，大喜過望。

        “不錯，不錯不錯不錯！”

        話音未落，便想上前來，去捏小太監(jiān)細(xì)嫩的手掌。

        安恬君一愣，驚慌地躲開，后退兩步，看見藏在王大人身后眼神躲躲閃閃的陳訊，明白了什么。

        小貓咪伏在他懷里，見了生人，耳朵都開始往下折，兇惡地張開嘴，叫了一聲開始哈氣：“喵嗚——”

        王大人道：“你別躲啊……咱家，陳訊之前應(yīng)該跟你說過。”

        安恬君安撫地摸了摸小貓咪的貓腦袋，低聲道：“王大人。”

        “小模樣長得真不賴，”王大人贊賞道，“咱家又不是那等閑人，有什么話咱就直說。你，愿不愿意跟咱家走？跟了咱家，保管你出這破落院子，每天大魚大肉。咱家還能時常去陛下跟前伺候，提攜你兩句，美得很！”

        “恬君笨手笨腳，去陛下跟前伺候，怕是摔了筆墨，小命不保。”

        尚一從后面奔出，拉過安恬君袖子，把他擋在后頭，“多謝王大人美意，這福氣，恬君恐怕消受不了。”

        “你怎知他消不消受？”

        王大人放下手，瞇起眼睛，陰惻惻道：“咱家能做的事情不多，多排兩天值，挑水換成挑糞，舉手之勞，隨隨便便動動嘴皮子。你要跟了我，保你一月多兩天休沐，還能帶你去宮外走走。”

        安恬君后退一步，王大人便跟上一步。

        和尚一挨得近了，小太監(jiān)緊皺著眉頭，沖屋內(nèi)人打了個眼色，道：“恬君可是陳侍禮陳大人身邊伺候的人，怕是沒法跟著王大人享福。”

        說起陳侍禮，王大人的氣焰略微一壓，有些不自在地左右看了看。

        可是周圍又沒別人，這小兔崽子能嚇唬得了誰？

        于是壓低了聲音：“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安恬君先前沒見過王大人，但尚一在宮中輪值過，自然見過這位據(jù)說是伺候過國師的大宦官。

        據(jù)說之前身邊總是跟了幾個漂亮的小太監(jiān)，被他呼前喝后端茶倒水，一副敢怒不敢眼的模樣，不像是收養(yǎng)的義子，倒像拿來取樂的小玩意兒。

        過去權(quán)勢正盛時養(yǎng)了不少小太監(jiān)，然而近些年落寞，身邊也就散了人。

        但不管怎么說，都能將他們這個級別的小太監(jiān)壓得抬不起頭。

        正說著，安恬君眼睛一亮，連尚一都跟著眼睛發(fā)亮，笑瞇瞇地?fù)]了揮袖子，故意大聲道：“陳大人！”

        王大人一愣，匆匆捂著臉回頭。

        果然看見陳大人邁步跨過院落門檻，身后探頭探腦一尚二，攥著袖子沖他們擠眉弄眼。

        兩方會面，陳侍禮客客氣氣道：“王大人。”

        王大人瞥他一眼，覺得有失穩(wěn)妥，臉上也堆了笑，沖他行禮：“哈哈，陳大人。”

        陳大人道：“我聽人說，您今天來，是想帶恬君去……見見世面？”

        王大人心中暗罵一聲，掂量了一番兜里的銀錢。

        覺得不行，又瞥了安恬君一眼，暗道可惜。

        那可真是叫他一眼便看上的小模樣，頭發(fā)烏黑，皮膚雪白，神情靈動得很，抱著貓，躲在人背后，膽怯又生疏。

        不過……真是奇怪，他怎么對這人沒什么印象？

        王大人恭敬道：“只是聽陳訊說，這里有人手腳麻利干活利索，我這手上還有份缺人的美差，就想來看看，怎么被加油添醋說成這樣。”

        陳大人：“恬君從小笨手笨腳，教過好多次還是那副模樣，就不給王大人添亂了。內(nèi)侍監(jiān)的名冊上，還有不少手腳麻利身板強(qiáng)壯的，王大人要是都看不上眼，不如我來給您挑挑？”

        王大人呵呵笑了兩聲，背過手去：“多謝，多謝陳大人。”

        安恬君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松了口氣。

        懷中小貓咪輕微地咪嗚一聲，挪過大腦袋蹭蹭他下巴，還是頗為乖巧，沒有趁機(jī)掙扎下地跑路。

        尚一見時機(jī)成熟，匆匆向兩位大人告離，拉著安恬君走回里屋。

        見那小太監(jiān)不見蹤跡，王大人側(cè)過身去，沖著陳訊翻了個白眼，陳訊被瞪得一縮，他哪里知道陳大人來的這么快，快的簡直就像再墻角下蹲點守著一樣。

        算了算了，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思。

        王大人有些意興闌珊，沖陳侍禮告別后，哼了一聲，離開了這個破落院子。

        陳大人站在院落里，片刻后，朝著屋內(nèi)喚了聲：“出來吧。”

        砰，探出來一個小太監(jiān)的腦袋。

        尚一瞪大眼睛看看左右，完全放心地大搖大擺出來，被陳大人訓(xùn)了一頓：“好好走路。”

        尚一委屈地拉長音調(diào)：“您怎么跟姑姑一個調(diào)調(diào)了。”

        尚二倒是一直跟在陳大人身邊，老神在在地揣著袖子，聞言嘲笑他哥：“因為你死性不改，是不是？”

        騰，又冒出一個腦袋。

        安恬君謹(jǐn)慎地探頭，陳侍禮溫聲道：“沒事，出來吧。”

        他松口氣，慢慢挪出來，手上倒是沒再抱著貓了。

        “那個王大人……沒事嗎？”安恬君心里還是有些不放心，“尚二不是說他是國師那邊的……”

        陳侍禮道：“內(nèi)侍監(jiān)是陛下的內(nèi)侍監(jiān)，不是國師大人的。”

        這才叫安恬君得以被安撫下來。

        陳侍禮道：“我一會還有些事，大抵……晚上再來看你。你晚上不要亂跑，在屋子里好好呆著。”

        說著，輕點安恬君額頭，小太監(jiān)嘿嘿笑了笑，乖巧地把手背在身后。

        安恬君挪了挪腳尖，眼睛亮晶晶的：“和姑姑一起來看我嗎？”

        卻見陳侍禮一頓，立刻改口：“姑姑不來也沒事，我知道，她這段時間可忙可忙了。”

        陳侍禮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才匆忙離去。

        那邊王大人走到半路，聽身邊陳訊不高興地提起來：“陳公公不過在陛下身邊伺候了兩天，便如此得意忘形，不知今夕幾何了。”

        王大人：“閉嘴。再多說什么，咱家打爛你的嘴。”

        陳訊連忙告饒。

        走了半天，王大人狐疑地提起來：“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他，那個小太監(jiān)？”

        陳訊瞧他臉色：“我也只在周邊見過兩次，據(jù)說這人不愛不出門，常年在屋子里待著，從小就是這樣的。”

        王大人：“不應(yīng)該呀。我看過名簿，從來沒看見有年輕太監(jiān)叫這個名字，也不見得有人能長成這副模樣。”

        心里起了疑點，就再消不去。

        他也邁不過去這道坎，拐了彎去內(nèi)侍監(jiān)，沖值班太監(jiān)那里要了厚厚一本名冊，從姓名部首找，上上下下仔仔細(xì)細(xì)。

        姓安的人不多，隱藏在厚厚一本太監(jiān)名簿中，著實不起眼。

        然而，他們就是找不到那個特定的名字。

        上上下下，翻了好幾個時辰，就連相類似的字詞，都沒有看見。

        陳訊倒吸一口氣，隱約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急忙側(cè)目去瞧王大人的反應(yīng)。

        沒有姓名，籍貫，出生年月。

        一個黑戶。

        ……一個假冒的，太監(jiān)。

        而王大人的手已經(jīng)開始抖，臉上的肉堆著笑，不知道是在高興些什么：“他……他，他陳侍禮，居然，包庇一個假太監(ji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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