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夜
雨后的空氣彌漫著泥土的味道。
陸絕走在泥濘的路上,一手一個土筐,身后還背著個大竹簍,樣子有些滑稽。
之前駱蟬衣還在奇怪,為什么在大街上時,老大娘會這么聽他勸,讓回家就立即動身,原來是他承諾買下所有的梨。
她快步趕了上去:“你這生意血虧啊,一個銀錠子就換了兩筐梨。”
有趣的是人家老大娘不但不領情,還罵他是個不正經的。
他低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還有筐。”
她忍不住笑了:“對還有筐,還有筐上的草繩呢,你賺大了。”
他不再說話。
黃昏時候,他們在城北找到了一間破廟。
從沒見過這樣破敗的廟宇,四面走風,神像大頭朝下傾塌著,供臺七零八碎。
比起香壇落魄,更像是人為破壞的。
“這是哪尊神仙的廟?”她不禁好奇。
陸絕卻絲毫不感興趣,將一筐梨放到她腳下:“這是你的。”
他轉身走到窗邊,卸下了竹簍,開始整理起地上的干草,再找一個平整的地方鋪開。
駱蟬衣順手抓起一個梨,用袖口擦了擦,席地而坐,隨意地啃了起來。
梨是純正的白梨,清甜多.汁,十分解渴。
她嗦了下嘴角溢出的梨汁,痛快地咀嚼著,眼睛卻盯著廟中兩個頂梁大柱,若有所思。
上面一方對聯被人撕扯得亂七八糟,只依稀留下幾個不連貫的字。
上聯:符……澤……
下聯:法……雷……乾……
單這么看,也看不出是哪位仙家。
當時,判官送銀鈴項圈給她,說過這里面存了一些法力,但是不多。
她心里就忍不住想如果用光了怎么辦,總不能每次都伸手要吧,于是悄悄向白無常請教了這個問題,怎么樣才能自己生出法力。
白無常當場就罵她癡心妄想,法力的真正源泉是各路神仙受的香火,而只有那種有名有姓的仙家才有自己的廟宇,才能受人間供奉。
而她駱蟬衣,真的是白日做夢了。
她轉眼看向供臺上坍倒的神像,不禁心生同情,不知是哪位仙家道友,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蕓蕓眾生,竟落得這般凄涼下場。
此時陸絕抱了一些干草走了過來,蹲在她身邊的地上,動作麻利,很快又鋪出一個小床位。
仿佛眨眼間,外面的天色就沉了下來。
他起身時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還在舉頭研究,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
他也轉頭看向那供臺之上,淡淡道:“是雨神。”
“嗯?”駱蟬衣正在嗦著梨核,詫異地看向他。
“他的風評一直不佳。”他道。
雨神……
雷……澤……她一下子覺得對聯上那些字都印證了這一點。
駱蟬衣又忍不住看向支離破碎的神像,問道:“他做什么了?”
陸絕道:“別人不知道,我和他是私仇。”
駱蟬衣驚得一下子跳起來,一把捂住他的嘴,無比嚴肅道:“別胡說,舉頭三尺有神明。”
況且此時還在人家的地盤上。
不過一想想他說的私仇,還挺讓人哭笑不得的,他一賣畫就下雨,還真是私仇。
陸絕的身形僵了一下,垂眼看向捂在自己唇上的那只手,濕濕.軟軟,還透著梨汁的清香氣。
一瞬間心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一塊石子“叮咚”一聲落入平靜無波的湖面,激起一層層細膩綿延的漣漪,一圈圈追趕著擴散開。
從沒有過的怪異感覺,他神色不自然地向后挪開,垂眼,無言,轉身走向自己的草榻。
深夜的月光透過千瘡百孔的屋頂透進來,組成大大小小銀白的光柱,落在臟亂的地面上。
破廟中,兩個人一東一西睡臥著,兩廂無話。
駱蟬衣本以為自己睡不著,但伴隨著時長時短的蟲鳴,意識竟漸漸模糊了。
睡夢中,駱蟬衣夢到自己大頭朝下跌進了火堆,脖子以上都被火團包裹住。
直到難受地醒來,她才發覺是真的熱,脖子上的項圈像個小火爐一樣燙著她。
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信任已達到十點,繼續努力。”
這聲音聽上去空靈而遙遠,像是通過一個空井傳出來的,還有些熟悉,聲音的主人她一定認得。
音量并不小,她轉頭看向陸絕的方向,他連動都沒動一樣,顯然除她之外,旁人是聽不見的。
猛然間靈光一閃,她想起那是判官的聲音。
信任已達到十點,繼續努力……看來判官對她的工作還是很認可的,還特地用這種別出心裁的方式鼓勵她,這么一想,心里不禁美滋滋的。
就在這時,房間內突然出現一聲巨響,嚇得她渾身一顫。
像是屋頂塌了,有什么東西唰唰唰地落了下來。
一陣翻涌的灰塵過后,只見破廟中多出了好幾道黑色身影,皆圍在陸絕的四周,一把把長刀反射著月亮寒涼的光芒。
“你以為你能躲到哪?”一個粗啞的聲音說道。
陸絕站了起來:“早不來,晚不來……剛睡著。”聲音也透著沙啞,似乎有些起床氣,語氣透著明顯的不耐煩。
“小子,殺你還挑你方便?”
陸絕將前襟一拉,抻平了褶皺,頓了半刻,問:“你們要殺我?”
黑暗中,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卻沒有一絲慌亂。
對方粗啞的聲音回答:“把東西乖乖交出來,可以留你一命。”
“等著。”陸絕轉身從地上將他的竹簍拎了起來,就勢要將其打開。
可就在眾人緊盯著那竹簍之時,眼前的人居然飛身一躍,破窗逃了出去,連竹簍也沒有落下。
陸絕站的地方離窗子至少有三四步遠,也許是夜色不明,眾目睽睽之下,竟沒有人看清他是怎么跑過去,又是怎么撞破窗戶的。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那幾個黑衣人反應也不慢,有兩個人緊隨其后穿窗追了出去,其余三人則轉身立即出門。
駱蟬衣有些傻眼,還以為這個陸絕有些本事,要不然也不會坦然地問對方是不是要殺他。
怎料他的本事居然是跑路,而且跑得這么快。
“這個女人怎么辦?”那三個人沒有出門,而是站在門口,看向了駱蟬衣方向。
駱蟬衣反應過來,立刻賠笑道:“各位,我就是一路過的,大俠們高抬貴手。”
那位聲音粗啞的突然冷哼一聲,顯然是不信,喝道:“抓!”
另外兩人應聲而動,快步沖向駱蟬衣,氣勢駭人。
她不禁有些發愁,看來又要浪費法力了。
不料她剛要意念發動,突然,廟宇的破門“咣當”一聲突然被大力踹開。
門口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身上背著竹簍,抬腿走了進來,截斷了一束束月光柱。
三個黑衣人見狀都十分驚喜:“抓回來了?”
可他的身后空空,另外兩個兄弟居然沒在。
陸絕胸膛微微起伏,解釋道:“他們沒回來,追我去了。”
駱蟬衣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剛剛估計是把她給忘了,跑到半路,突然想起來才又折回來。
“上!”粗啞嗓氣急敗壞。
三個人同時拔刀,紛紛朝陸絕砍了上去。
說到底,陸絕不過是一介書生,怎么敵得過這樣的架勢,駱蟬衣便想立即施法解救。
可當她看到陸絕的身姿時,卻不由得分了神,雖然他不會武功,但動作極快,連續數下攻擊都被他躲開了,跳上跳下,竟身輕如燕。
“還看?”陸絕一下子跳上了供案,腳邊香爐朝他們踢去,一時間香灰揚飛。
駱蟬衣不再耽擱,立刻跑向門口。
“把梨帶上。”陸絕被追著氣息不穩。
她無語,這個時候他還想著梨,真是沒誰了,她只好轉回身拎上一筐。
剛走到門外,正遇到了那兩個人折了回來,三個人在破廟門前不期而遇,皆是一愣。
她不再猶豫,盯著那兩個人,發動了意念。
月色下,兩把花白的長刀在離駱蟬衣頭頂幾寸處戛然而止,兩個黑衣人的身形也如冰封一樣瞬間凝固住。
片刻后,他們木然地收回手臂,雙目失神,像是兩個木偶一樣走進了破廟里。
很快,里面變得更加混亂,叫喊聲,刀鋒對抗的尖銳聲,亂成一片。
駱蟬衣沖著里面喊道:“陸絕,快出來。”
半晌,陸絕從里面一瘸一拐地跑了出來,臉上掛著凝重的困惑,仍忍不住回頭張望:“那兩個人……像中邪了。”
“中邪就對了,我說過,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快走。”駱蟬衣攙扶住他手臂。
陸絕狐疑地看向她。
對視的這一眼,她才看清他的臉上已是鼻青臉腫,往下看,腿上還有一道很深的刀傷。
她詫異:“你不是跑得很快嗎,怎么受傷了?”
他一手捂著腿上的傷口,另一只手還不忘拎起地上的梨筐:“要是跑得慢,命都沒了。”
此時天還沒有亮。
兩個人在幽深巷子里一路疾行,最終還是選擇從樹林中繞行,回到了老地方。
“婆婆,婆婆!”
駱蟬衣站在門前大喊。
或許是老大娘正在熟睡,又或許是人老耳朵不靈,許久之后才慢悠悠亮起一條燭光,老大娘探頭探腦走了出來。
“是你們,還當是強盜呢!”
老大娘來到柵門前,隔著木柵一眼便看到了陸絕手里的梨筐,神色頗為不悅:“大半夜的,你們就為退掉這筐梨?”
“不不,大娘,有壞人。”
老大娘面露質疑:“胡說,哪個是壞梨?我老太婆賣的梨都是一個個挑的。”
“是壞梨,不是壞人,唉呀!”駱蟬衣被帶的嘴瓢,直接接過老大娘手中的蠟燭移向了陸絕的臉龐:“婆婆,他受傷了。”
燭光下,陸絕不自在地別開了臉。
“呦!這怎么……”老大娘驚呼,立即打開了柵門,“那……那進屋吧。”
她在前面蹣跚領路,邊走邊感慨:“人吶,一定要正派,不然早晚會惹上災禍的。”
“是是是!”駱蟬衣應和。
房間非常狹小,一根細細的蠟燭竟然能照亮。
老大娘從棚頂的架子上摸出一個紅盒子,抹掉上面厚厚的灰塵交給駱蟬衣,感慨道:“我自己做的百花油,那會子年輕,能爬山采藥,一晃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了……駱蟬衣重新看了看手里的古舊紅盒子,這盒藥比他倆加起來年齡都大,轉眼看向陸絕。
陸絕顯然也是聽到了,但他毫不在意,從她手里拿過了紅盒子,打開便往腿上的傷口抹去。
處理好一身傷口,天也快亮了。
由于房屋太小,床更小,陸絕和駱蟬衣只好把蓑布鋪開,坐臥在地上。
陸絕將竹簍里的東西一一取了出來,每一樣都極其狼狽,很多畫都被撕爛了,應該是那群黑衣人在里面暴力翻找造成的。
陸絕蹙著眉頭,小心地展開每一幅畫,慢慢撫平再仔細拼接上。
駱蟬衣靜靜地看著他做這一切,似乎很能體會他此刻的心境,畢竟腿上被砍了那么深的一刀,他都沒有皺眉。
只是她不懂,那幾個歹人想要從他要什么東西,可是看陸絕這樣身無長物,能有什么稀奇物件?
難道是他那本賬本兒,那是有病吧,搶了去替他還債嗎?
她悶頭想了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于是開口問道:“難道你的身上真有什么寶貝?”
“是吧。”
她試探地問道:“什么呀?”
“不知道。”
“啊?”她懷疑的瞪著他。
“他們只讓我交出去,又沒說要什么。”
駱蟬衣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除了左眼上的烏眼青,右臉腫大,嘴角裂傷,別的真的看不出什么。
他不動聲色地埋頭整理著畫卷,就好像他說的是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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