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月下
圓月掛于中天。
皎白的月色籠罩著宋府后園的琵琶亭。
四根亭柱上都爬著細細的薔薇,亭中石桌上的紗燈發出溫柔的暖光,映照在花瓣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華,一派花月靜好的怡人景致。
石桌上除了紗燈,還整齊地擺放著幾碟精致的吃食和一壺酒,相鄰的兩個石凳上鋪上了錦花墊子,在初秋的微涼天氣里,這兩個墊子可謂是恰到好處。
陸絕心中不禁感嘆布置之人心細如塵,眼下宋老爺沒有到,他沒有擅自坐下,只是立在亭下靜靜等著。
半晌后,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輕盈翩翩,卻似乎在看到他后突然頓足。
陸絕也轉頭看去,眼前是宋柔詫異的花容。
她依舊穿著淡黃色的長衫,卻已經不是之前那件了,夜里風涼,這件明顯要更厚一些。
陸絕向后讓開了一步,眼眸微垂:“宋老爺讓我在此等候。”
宋柔點頭會意,她此番前來也是因為家丁來傳話,說老爺有要事與她商量,這才匆匆趕過來。
她四下掃了一眼,只見庭院靜謐,偶爾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從草叢里飄上來,卻不見宋老爺的身影。
“爹爹還沒到,我們先坐下等吧。”宋柔畢竟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并不扭捏尷尬,引著陸絕一同坐下。
陸絕并沒有坐在錦墊上,而是換挑了個與宋柔相隔最遠的位置,坐了下來。
宋柔沒有立刻坐,而是拎起桌上的酒壺,勻勻地倒起酒來。
酒液柔和的水流打著轉地落在杯中,酒是被燙過的,散發出微微的熱氣。
倒完了兩杯酒,宋柔無聲地坐下。
兩個人看著面前的酒杯,都不說話,兩只酒杯,兩個相鄰的坐墊……宋老爺根本就沒打算來。
意圖已經非常明顯。
紗燈旁縈繞著細小的飛螢,時不時碰撞出若有似無的聲響。
除此之外,寂寥無聲,氣氛越發凝滯。
“宋小姐……”漫長的寂靜中,陸絕終于開了腔,他眼眸垂落在橘色的紗燈上,嗓音有些低沉:“恰好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宋柔抬起眼眸看向他,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
他想對她說什么呢?
她爹爹對他的喜愛溢于言表,連她娘都受到了影響,開始私下里偷偷張羅起來。
可她分明從他清冷的眼底看不到半點曖昧,可見他壓根沒動過念頭。
另外,她心有所屬這件事眾所周知,怎么看,都會是爹爹白歡喜一場。
“話不中聽,但我不能不說。”陸絕抬起幽深的眸子,看了她一眼。
聽她這樣一說,宋柔臉上的驚疑之色更重了。
陸絕隱隱沉下一口氣,有些干脆道:“那位孫公子并非良人,朝三暮四,配不上你。”
他知道她根本不會信,也可能會像杜晴夏一樣罵他打他,或者直接將他趕出宋府。
可是他非說不可,如果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卻裝作若無其事,和見死不救沒什么區別。
宋柔看著他,一時之間愣了,神情也變得復雜起來。
半晌后,她眨了眨發干的雙眼,原本清透的聲音有些發啞:“他是不是對蟬衣無禮了?”
陸絕微驚,與她對視著,雙眼變得更加幽邃,他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她的這個問題,無論回答是還是不是,都能說明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其實,她很了解孫眠。
宋柔不安地錯開目光,看向面前的酒杯,她端起酒杯湊到唇邊,慢慢地飲了下去。
酒很平柔,并沒有覺得辛辣,這個時候,她反而希望這是一杯烈酒,足以壓下心頭的這股冷意和空蕩感。
放下酒杯,她又替自己續上一杯,隨著酒花在杯中炸開,她嘴角緩緩勾出一個凄淡的笑意:“其實他已經改了很多了,他本性并不壞。”
宋柔不是一個被愛情瞎了心的蠢姑娘,與孫眠相識有三載了,他身上時常會多出并不屬于自己的脂粉味,身上掛著不斷變換樣式的荷包,她怎么會察覺不到?
而他從一開始放蕩不羈的坦白變成了對她小心翼翼的隱瞞。
每次見她都會換上帶有清新皂角粉味道的干凈衣衫,摘掉腰間花花碌碌的配飾,扇子上始終會掛著她送的凈玉扇墜……
這些都不足以說明他對她不一樣嗎?
這次的大集會,她在房間里糾結良久,最終還是決定不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不在身旁,孫眠會不會勾著其他女子的香肩,走在熱鬧的街頭。
如果她看到了,這顆心又免不了要疼得抽搐,她不敢賭。
“他若心中有你,必然對你一心一意。”陸絕道。
宋柔又飲下一杯酒,莞爾一笑:“浪子回頭,總得慢慢來。”
陸絕不再說話,畢竟他只是坐而論道,沒有經歷過情愛,他可能永遠了理解不了這些。
圓月悄移,前園的東墻邊上,喬木高深。
就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駱蟬衣正對著墻面,胸膛微喘,驚魂未定地說道:“你,是你啊!”
“見到我跑什么?”白無常站在她對面,一聲雪白的長衫,面容精致絕美,抱著手臂打量著她。
“嗨!”駱蟬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這一身……我還以為撞鬼了,嚇死我了。”
撞鬼?!白無常秀眉一擰,頭頂一連竄出幾個問號:“人間陽光太足,把你腦子都曬化了吧。”
駱蟬衣無法反駁,不只是撞鬼,連她自己都是鬼,只不過她經常會忘了這件重要的事。
“你怎么來了?”她問。
“到附近抓游魂,順道過來看你一眼,想不到你這日子過得挺滋潤啊。”白無常看向她身后的燈火明暗的雅致庭院。
駱蟬衣笑了笑:“能有今天,當初還不是托你的福。”
白無常皺眉“嘖”了一聲:“又這么說話,你想害死我啊,本大人對誰都是不偏不倚。”
駱蟬衣只好閉嘴,每次想拍馬屁都被馬蹄子踹。
白無常話鋒一轉,問道:“怎么樣?還順利嗎?”
“當然順利,有一次,判官大人親自還勉勵我。”駱蟬衣有些洋洋得意地摸向脖子上的項圈。
“勉勵你?”白無常不解地微微蹙眉,又看向她脖頸上,忽然明白了什么,笑容一下子擴大,十分夸張地笑了出來:“我還以為你的說是什么,哈哈哈,任務達到了多少點吧?哈哈哈哈……”
駱蟬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怎么了?”
白無常笑夠了,指尖點了點眼角笑出的淚花:“那不過是大人在此物上施加的法力,只要你的任務有大變動,它就會自動提醒,還勉勵你……”
駱蟬衣僵凝了一下,還是覺得什么不對,掙扎道:“你說是自動提醒,那這段日子都沒有任何進展嗎?怎么可能?”
“事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白無常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虛浮地抓了一把:
“就像人間的風,變幻無常,若是時時刻刻提醒,你不嫌煩,它還嫌累呢,它只會在某些特定的節點給予你提示,以便讓你及時自我監督和修正。”
“……”駱蟬衣無話可說。
“你出來的時日也不短了,你感覺那位怎么樣啊?”白無常突然問道。
她想了想:“挺好啊,可能因為我是他的債主,他不敢得罪我。但我真特別好奇,他上輩子到底是什么人,干什么壞事了?”
她當初在冥界聽到他們口中的“那位”,還以為是怎樣一個妖魔鬼怪,可見到陸絕后,只覺得他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是可憐人。
真的值得他們這樣大動干戈,甚至派她到他身邊打探嗎?
白無常隱晦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也很復雜:“你只負責執行任務,不該打聽的就別問,我只提醒你一句,這個人,你別小瞧了,絕不能掉以輕心。”
他說到“這個人”的時候,臉微微抬了一下,下巴若有所指地點了下她身后的方向。
駱蟬衣心里“咯噔”一聲,木然轉頭看過去,只見陸絕就在不遠處的廊下站得筆直,正不動聲色地打探著這邊,樹枝掩映著他一半的身體,襯得身形格外修長。
駱蟬衣心里有些崩潰,尷尬地轉回頭,擰眉看著白無常,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他來了,你怎么不說一聲?”
白無常依舊閑淡地抱著手臂,冷眼瞧著陸絕的方向:“放心,他看不見我。”
駱蟬衣忍不住想扶額,簡直哭笑不得,他看不見你,難道還看不見我嘛!什么時候能靠譜點?
“你在做什么?”陸絕已然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
駱蟬衣立刻轉身看他,干笑了兩聲:“你來了,我賞月呢。”
她象征性地抬頭看了一眼,卻見頭頂被繁茂的喬木遮得嚴嚴實實,連月亮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尷尬地用余光瞥了眼白無常,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她掩飾住臉上的尷尬,越過陸絕,向廂房方向走去,若無其事道:“回去吧,也不早了。”
陸絕沒有動,眼神追隨著她從自己身邊經過,看著她的背影,突然道:“我聽到你說話了。”
“哦……”
她停住腳步,沒有回頭,以一種看似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有感而發,念了兩句詩。”
“債主,得罪,上輩子……這是什么詩?”
駱蟬衣脊背一僵,緩緩轉過身看向陸絕。
她臉上落著枝葉斑駁的影子,星辰般的雙眸不安地眨了眨:“其實……我是……唉,不瞞你說,我有些重要的話想對一個人說,怕說的不好,提前找個沒人的地方練習一下。”
陸絕紋絲不動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半晌才問:“對誰說?”
“……”額!他今天話怎么這么密?
她只能裝作不情愿地搖了搖頭,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樣。
“是孫眠吧。”他的聲線又沉了幾分。
駱蟬衣一懵,孫眠?提他做什么,怪晦氣的。
只不過眼下是誰都行,有一個人總比沒有強,于是她沉默著沒反駁,就像是默認了。
月光無聲地移轉,穿過喬木枝葉,落下幾段冷白的月光,斜斜地打在陸絕的臉上,把他的臉部骨骼輪廓映得更加鮮明,如刀削筆刻一般,他原本就冷峻的面孔,顯得愈發清寒沉冽。
他想不通,以孫眠的德行,如何值得這些女子這般真心真意?
“你不用對空氣練習,你就當我是他,你說吧,我聽著。”
駱蟬衣驚訝地瞪著他,今天他怎么這么奇怪。
“債主,得罪,上輩子……”他認真地提醒道。
“我不用練了。”她移開目光:“我會了。”
他抬腿向她走近,微微垂眼注視著她,神色像是一片的孤湖,幽深無邊,靜默了良久,才道:
“我會盡快把五十兩還給你,你就離開這里。”
她怔愣了一下,片刻后抬眼與他對視道:“你能還的起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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