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采意離開天機(jī)閣的第三日午后,  烏鷺城城主顏令儀親上天山，向天機(jī)閣索要叛徒宋闕。程素問禮貌地接待了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告訴她外圍弟子宋闕前日已經(jīng)離開天山,  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即便是樺九善人,  門下也會有不能掌控的弟子嗎？”顏令儀言語間有些沖撞，“這些年烏鷺城的通緝令貼遍大梁,  天機(jī)閣當(dāng)真一點(diǎn)都不知道？”

        她審視著程素問那張無辜的臉:“還是說，是少閣主你故意包庇這個烏鷺城的叛徒？”

        “令師兄宋闕以秋庭譜作為報酬，向先帝祈求庇護(hù)。天機(jī)閣不過是奉旨行事。”程素問四兩撥千斤,  “顏姑娘應(yīng)該知道,  令尊在世時行事過于高調(diào),  不服朝廷管束。烏鷺城幾次拖欠京城稅負(fù),  漸有脫離大梁自治的趨勢。先帝對此很不滿意。而宋闕將秋庭譜進(jìn)獻(xiàn)給先帝,  從皇室的角度看算得上是棄暗投明,  先帝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由。”

        顏令儀額頭青筋暴起,  但她忍住了:“宋闕如今當(dāng)真不在天機(jī)閣？”

        “至少眼下確實(shí)不在。”程素問意有所指,  “說到底,  宋闕不過區(qū)區(qū)一介外圍弟子，素問不可能把心思放在關(guān)心門生行蹤這種小事上。八年前他想得到庇護(hù)，所以選擇留在天機(jī)閣。如果他覺得天機(jī)閣護(hù)不住他，想走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既已離開，天機(jī)閣日后可還會繼續(xù)幫他隱匿行蹤，叫令儀找不著人？”

        “怎么會？”程素問短促地笑一聲,  “當(dāng)初素問是奉旨行事，要保住宋闕一條性命。如今他既然選擇離開,  顯然已不需要天機(jī)閣的庇護(hù)。在下已經(jīng)完成了對先帝的承諾。日后雖不會為顏城主懲戒叛徒,  可也不會為他提供任何幫助。”

        顏令儀臉色忽晴忽陰。良久,  她起身告辭。小弟子上前待要撤去客人未喝的茶水，卻被程素問阻止了。

        “不用撤了，不然你待會兒還得再上一遍。”

        “少閣主的意思是，還會有別的客人來？”小弟子猶豫問，“可用已經(jīng)招待過客人的陳茶，未免于禮不合。”

        程素問沒有回答。小弟子識趣地不再問，就此退下。過了半個時辰，桌上茶水俱已涼透，只聽屋外風(fēng)響，失蹤兩日的宋闕從墻頭一躍而下。他疾步趨入廳中，振衣下拜。

        “怎么忽然又回來了？”程素問低頭撇去茶沫，未曾抬起眼皮，“我還以為你一去，這輩子都不會敢回天機(jī)閣了。”

        宋闕一個頭磕在地上:“宋闕厚顏，還請少閣主繼續(xù)收留弟子些許時日。”

        “不怕顏城主再找上門了？”

        “令儀從少閣主口中得知弟子已經(jīng)離開，必定會在天山附近挖地三尺，找出弟子的行蹤。”宋闕直起上半身，“但她不會猜到弟子去而復(fù)返，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是嗎？”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接著一聲尖銳的劍嘯。劍鋒銀白，貫穿了青年的胸膛。宋闕捂住胸口倉皇回頭，已經(jīng)離開天機(jī)閣的顏令儀同樣去而復(fù)返。青年修士握著空了的劍鞘站在廳外，注視著他的目光無波也無瀾。

        “師兄，數(shù)年不見，你似乎變老了。”

        胸腔的痛苦慢一步傳入大腦，宋闕遲鈍低下頭，看向貫穿他心臟的長劍。劇痛從劍鋒所在之處傳來，須臾遍及宋闕周身，以致他渾身僵硬無法動彈。顏令儀的修為遠(yuǎn)低于宋闕，她偷襲得手猶嫌不足，事先在劍上抹了不完全的七日斷腸散。

        七日斷腸散毒分九層，前三層已足夠當(dāng)場致命，后六層只是為了遏制毒性，好讓中毒之人能挺過七日不至當(dāng)場毒發(fā)。顏令儀合成了前四層，既能使宋闕不致當(dāng)場斃命，延長他痛苦的時間，又能使宋闕絲毫沒有翻盤之力。

        “你竟然沒有走，”宋闕每說一個字都有血從嘴角溢出來，“我明明親眼看著你……”

        “你失蹤了八年，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下落，我怎么可能會輕易放過？”顏令儀踏入廳中，“八年前你不告而別，我曾想過找你問個究竟。”

        想知道是不是他殺了父親，想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曾經(jīng)固執(zhí)追求一個答案的少女已不再年輕，她不會好奇宋闕當(dāng)年究竟是為了什么選擇背叛。

        她只想要他死。

        顏令儀伸手結(jié)印，插在宋闕胸腔的長劍驟然顫動起來。被毒素麻痹身體的宋闕試圖握住劍鋒，但已經(jīng)來不及。只聽一聲凄厲的劍鳴，宋闕身軀被長劍一分為二，斷裂的肢體摔落塵埃。鮮血飛濺，染紅了顏令儀漠然的臉。烏鷺城城主和天機(jī)閣少閣主隔著長廳遠(yuǎn)遠(yuǎn)對望，程素問率先出言打破寂靜。

        “這次愿意坐下來好好喝杯茶了嗎？顏城主。”

        拎著鎖魂鏈的白無常從第五殿殿門經(jīng)過時，發(fā)現(xiàn)同僚都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隱隱聽得鬼群中一些竊竊私語，但他沒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們窩在這里做什么？”

        “噓——”黑無常急忙拉他躲起來，“你沒看見殿主在做什么嗎？”

        白無常瞇眼看去，只見大殿中跪著一只青年鬼魂，正接受閻羅王的審問。

        第五殿專與天庭接洽，負(fù)責(zé)審問的只有厲鬼冤魂。然而白無常看殿上那只鬼魂神智清醒，也不像是有冤屈的模樣，不免有些困惑。

        “他這是？”

        “被崔大人發(fā)現(xiàn)魂魄里沾染了魔氣，似乎是和墮魔之人簽訂了契約。”旁邊有鬼唏噓，“如今人間墮魔的還能有誰？只有八年前無故失蹤的司命轉(zhuǎn)世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點(diǎn)線索，殿主怎么肯放過？”

        殿外黑白無常嘰嘰喳喳，閻羅王早已聽見，只是他懶得和下屬斤斤計(jì)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做。他草草瀏覽宋闕的生死簿，目光停留在最后兩頁中漆黑的一道。仿佛是墨水污染了簿冊，以致旁人無法窺見宋闕這一段人生。

        “你見過燕月生？”明明是問句，閻羅王卻是肯定的語氣，“她在哪里？”

        跪在地下的宋闕嘴一張一合，卻發(fā)不出聲音。閻羅微微皺眉:“不能說出她的下落嗎？”

        他大概猜到燕月生給宋闕下了某種禁制，不打算在微末小事上浪費(fèi)時間。第五殿殿主起身走到宋闕身前，伸手蓋住他的額頭。神鬼之力沉入鬼魂的意識，開始搜尋對方記憶中一切和有關(guān)燕月生的信息:烏鷺城初見穿孝的客人，成功刺殺君王最終墮落的罪犯，合眼睡在冰棺中的蒼白少女……無數(shù)畫面如潮水一般紛至沓來，幾乎要將入侵之人的意識吞沒！

        陰界禁術(shù)，九轉(zhuǎn)搜魂法！

        紛雜的畫面中，少女面容被冰雪折射的光線扭曲，難以分辨清楚。再靠近一點(diǎn)，再靠近一點(diǎn)，馬上就能確定了。被海水淹沒的殿主想。

        下一秒，淹沒他的記憶潮水驟然憑空蒸發(fā)，一切畫面盡皆破碎。只聽得一聲凄厲的哀鳴，閻王睜開眼睛，跪在地下的宋闕翻著白眼，兩只手胡亂撕扯著頭發(fā)，洶涌的魔氣從眉心噴薄而出。畏懼魔氣的殿主下意識退后一步，待他反應(yīng)過來不對要出手時，為時已晚。魔氣兇狠地將宋闕的鬼魂撕成碎片，不一會兒便將宿主魂魄吞噬殆盡，須臾只剩下一縷淡淡青煙。

        第五殿殿主臉色一青:“燕月生！”

        唯一的線索中斷于此，但閻王已經(jīng)確定，和宋闕立契之人一定是南斗司命。眼下他雖無法立即得知燕月生身在何處，但宋闕此人死前八年都在天機(jī)閣，生死簿上已然注明。

        答案呼之欲出，只待天庭進(jìn)一步驗(yàn)證。

        隨著靈魂墮落程度的加深，燕月生能保持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七年前她一天中至少能清醒六個時辰，如今她六天里也未必能醒著一刻鐘。程素問以親手打造的冰棺封印魔軀，好讓燕月生不至于在昏迷時發(fā)狂作亂。好在燕月生每次清醒時，一睜眼便能看見明淵在她身邊，這讓她覺得安心。

        但這次她被突如其來的疼痛蜇醒，卻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

        “明淵？”燕月生喚一聲。

        “方才有人上天機(jī)閣，指名道姓要找明淵，所以他暫時離開一會兒。”程素問的聲音在洞中響起，“不用擔(dān)心，他很快就會回來。”

        “我沒有擔(dān)心他回不回來，”燕月生問，“來找他的人是誰？”

        程素問沒有回答。燕月生若有所思:“你也不認(rèn)識是誰？還是只是不能告訴我？”

        “沒什么不能告訴你的。是屠汝陵，妖皇屠汝陵。”

        燕月生沉默片刻:“她來做什么？”

        “祂來過天機(jī)閣很多次，開始是找你，后來發(fā)現(xiàn)你不中用了，于是開始拉攏明淵。白帝一脈如今正統(tǒng)繼承人只有青陽少君，屠汝陵希望明淵能成為祂的助力。”

        “聽上去不是什么劃算的買賣。我雖不知屠汝陵此舉意在何為，但人間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她的對手。到這種地步還希望得到白帝后裔的支持，她的敵人除了天界，還能有誰？”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你難道不會覺得這是一個機(jī)會？如果只有明淵擋在你身前，他要面對的敵人便是整個天庭，到底獨(dú)木難支。你也不想拖累他吧？”

        “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燕月生冷冷，“屠汝陵心機(jī)深沉，從前能裝成一個普通凡人留在我身邊，又幾次三番派人抓走神君轉(zhuǎn)世。我不覺得她會老老實(shí)實(shí)和明淵合作，她一定別有居心，想要利用我或明淵。只是我想不明白，她籌謀這么多年，繞了這么大彎子，究竟是為了什么？”

        她看向虛空:“你知道的吧，屠汝陵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說了嗎？祂就是妖族君王。幾次三番派人抓走你的幕后黑手。”

        “那在這之前呢？妖皇不可能沒有過去，但妖族卻千方百計(jì)隱瞞她的真實(shí)身份，以致天庭眾神這么多年無法查清她的來歷。”燕月生想起從前怎么也查不到的妖皇命簿，“黃朝暮奉妖皇之命抓我回妖界，臨行前不忘給我穿錦霞裳，讓我失去反抗的力量。為了不讓明淵見到妖皇，黃朝暮寧可抗命殺了我，也不允許我和明淵活著見到妖皇本體。這其中若是沒有半點(diǎn)貓膩，誰信呢？”

        “你前世怎么察覺到屠汝陵有問題的？祂不是不謹(jǐn)慎的人。”

        “時間。我看過烏鷺城的賬簿，喬文玉到烏鷺城不過一年半，屠汝陵卻告訴我她于襁褓時被喬文玉收養(yǎng)，在聚春客棧長大。她想讓我覺得她自小就在烏鷺城，我們相遇只是一個偶然，但未免失之刻意。”燕月生說，“知道偽裝成幼童的樣子博取我的信任，必定有熟知我性情的人在背后指點(diǎn)。我思來想去，也只有和姜佚君聯(lián)手的那一脈妖族了。”

        “你倒是聰明。”

        “再如何聰明，也比不過程少閣主。”燕月生聲音逐漸低沉下去，“還請少閣主給一句準(zhǔn)話，我還有多少時間？”

        “老老實(shí)實(shí)在這里待下去，還有三年。若是你執(zhí)意要解開封印，恐怕活不過三天。”

        “已經(jīng)夠了，昊天不會給我三天的。”

        “嗯？”

        明淵這些年守在入魔的燕月生身邊，當(dāng)然知道她什么時候昏睡什么時候清醒。今日本不該是燕月生蘇醒的時候，明淵才放心暫時離開。只是入魔之人神魂深處傳來意料外的刺痛，硬生生蜇醒了魔氣纏身的燕月生。冥冥中她能感知到，某種力量被消減，某種束縛被解除。

        “我的命簿被毀了。”曾是司命的燕月生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diǎn)，“一定是昊天。他已經(jīng)知道我的下落，不再需要命簿協(xié)助。為了防止我利用命簿最后翻盤，當(dāng)然是徹底毀掉更安全。”

        她從必死的命運(yùn)中逃了這么久，終于到了盡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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