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嘉婧不過才十二歲，又是不諳世事的性子，言語間將對朱柔則的不喜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小腮幫子都氣得鼓了起來，圓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敵意，讓朱柔則頓時訕訕，雖還維持著溫婉的笑容，但那笑容是那樣的苦澀。

        宮中的女人不喜歡她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不是因為她是皇后而不喜，而是因為她奪走了玄凌所有的目光。玄凌所有的溫柔都給了她，給別人的就只有疏離和淡漠，連不解世事的苗嘉婧都能感覺到，遑論其他女子。

        只覺巨石壓在心頭，朱柔則苦悶至極，沉默的立在昭陽殿中，聽得苗嘉婧嬌俏的嗓音糯糯的喚著“宜姐姐”，好像整個宮中，唯有自己是多余的人。這樣的念頭甫一涌上心間，朱柔則愈發(fā)的沉默，心頭酸意縱橫，好像吃了一枚酸杏，酸得眼睛都涌出淚意來了。

        不過一眼，朱宜修就看出了姐姐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的頹敗，往日在朱家，大夫人從來不讓姐姐接觸到半點險惡，一路順風順水長到了十五歲，又被送入后宮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哪里是她能夠招架得住的？況姐姐生性純善，加之對賢妃甘緋衣有愧，更不會輕易向玄凌說出有人為難自己的事，這份郁卒積壓在心里，如被堵住的水，必然讓姐姐身子深受其害。

        如此想著，朱宜修握住朱柔則的手，后者正在沉思，忽的被妹妹拉住，忙將淚意壓住，展眉微笑：“怎么？”她本就容色傾城，現(xiàn)下一派淚眼迷蒙，柳眉似蹙非蹙，更是我見猶憐，朱宜修嘆了一聲，不過搖頭。殿中安靜之下，苗嘉婧轉(zhuǎn)頭去看，見朱柔則半含淚的樣子，呆愣了片刻，皺著小眉頭：“你霸占著凌哥哥，嘉兒還不曾哭，你倒是哭上了。”她說著，小嘴都快撅上天了，“你不要哭，左右、左右嘉兒以后不叫你壞人就是了。”

        小人兒為難得臉都皺了起來，可愛得讓人想親一親，朱柔則破涕為笑，眼中水光瀲滟，頗有幾分美艷。苗嘉婧小嘴撅得更高，刮了刮臉皮：“羞死啦，又哭又笑，小狗撒尿。”說著，她又挽著朱宜修的手臂，嬌嬌的喚道，“宜姐姐去嘉兒的麟趾宮吧，嘉兒出來的時候還讓福嬤嬤做了好吃的花醬蒸糕，娘親說好東西要大家分享，嘉兒一個人吃才沒有意趣。”

        她脆生生的話語帶著說不出的靈動，那雙眼睛清亮如同高山從未被污染過的冰泉，清澈而純粹。朱宜修微笑著端詳她，忽覺恍如隔世。在記憶里，德妃苗嘉婧一直都是這樣純粹的女孩子，她是那么喜歡玄凌，喜歡她的凌哥哥。正因為這樣，朱宜修可以輕易的利用這份感情，讓苗嘉婧近乎瘋狂的和朱柔則過不去。

        朱宜修輕撫著苗嘉婧的臉龐，又瞥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朱柔則，因為被全然無視，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朱宜修漫出一個悄無聲息的笑容來：“咱們請皇后姐姐一起去好不好？”

        苗嘉婧歪著頭，小眉頭皺了起來，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端坐主位的朱柔則，小嘴翹了起來：“嘉兒不喜歡她，不肯分花醬蒸糕給她吃。”

        眼見朱柔則神色愈發(fā)凄楚，朱宜修不動聲色的笑，引了苗嘉婧坐在自己身邊，道：“嘉兒怎么就不喜歡皇后姐姐呢？”

        “她霸占凌哥哥！”苗嘉婧嗓音脆脆的，不由分說便瞪著朱柔則，“她霸占凌哥哥，不讓凌哥哥見嘉兒，也不讓凌哥哥見緋衣姐姐，連宜姐姐和肚子里的小寶寶她都不讓凌哥哥見。”她鼓著腮幫子，哼了一聲，“嘉兒什么都知道，你是壞人，你欺負緋衣姐姐，欺負鴻哥哥，還欺負宜姐姐，宜姐姐還是你親妹妹呢！”

        聽到“鴻哥哥”三字，朱柔則的臉色陡然失去了全部血色，蒼白得像是一張紙，聽得最后一句話時，她身子虛晃一下，險些摔倒，唬得朱宜修騰地站了起來，好在攬星眼明手快扶住了她。見姐姐沒事，朱宜修方才放下心，見身邊的苗嘉婧一臉訕訕，一時語塞。她自然知道方才這話對姐姐的傷害有多大，那是姐姐一輩子也邁不過的坎兒。只是她也說不出任何苛責的話來——前后兩輩子，若是她還不明白苗嘉婧對玄凌的心，倒也白白活了這樣多年。

        于是朱宜修飛快的露出笑容來，正欲開口，苗嘉婧卻拉了拉她的衣袖，聲音有一點點哽咽：“宜姐姐，嘉兒總是欺負她，宜姐姐會不會不喜歡嘉兒了……”

        “不會的，嘉兒這樣可愛，宜姐姐會一直喜歡你的。”朱宜修拍了拍她的手，重新落座，又對姐姐露出一個笑容表示安撫后，輕輕說，“嘉兒，有一些事你不明白的，一時半會兒也不知如何向你解釋。只是你要明白，皇后姐姐并不是壞人，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姐姐，也是對宜姐姐最好的人。”

        苗嘉婧咬著下唇，看了一眼朱柔則：“比凌哥哥對宜姐姐還好嗎？”

        玄凌？朱宜修忽覺心中生出一股子想要狂笑的欲望來，玄凌對她好么？或許剛?cè)雽m的時候是好的吧，可是后來，一個個寵妃的無禮，他當真不知道么？不僅知道，甚至是縱容的——他覺得讓她當了“皇后”，所以所有的委屈她都要甘之如飴。朱宜修揚了揚嘴角：“自然。”

        苗嘉婧呆呆的看著朱宜修的譏諷笑容，許是因為不懂，她目光有一點震動，將信將疑的看向神色頹敗的朱柔則：“她若真這么好，為什么要霸占凌哥哥呢？嘉兒想凌哥哥……”

        “皇后姐姐有霸占凌哥哥么？”朱宜修笑著反問，神態(tài)生機而富有活力，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從容，“倘若當真霸占凌哥哥，那凌哥哥現(xiàn)下怎個在緋衣那里呢？”

        苗嘉婧眨了眨眼睛：“可是甘姐姐、甘姐姐說……”

        前世朱宜修便知道，苗嘉婧身為惠安大長公主幼女，上有親兄卻并無姐姐，自幼便和甘緋衣諸多親厚，說將其視作親姐姐也不為過，是以甘緋衣對朱柔則諸多怨恨，苗嘉婧看在眼里，豈會半點不知？再有玄凌的緣故在其中，苗嘉婧恨上朱柔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嘉兒，如今攝政王伏誅，皇上方才親政，前朝后宮都有數(shù)不清的事等著皇上料理呢。”看著面前一臉純粹的苗嘉婧，念及前世她被牽連賜死的事，朱宜修愈發(fā)覺得心中有愧，語氣也是愈發(fā)溫和，“如此一來，便也沒有許多時候在后宮流連了。至于總是看皇后姐姐，難道凌哥哥寵妾滅妻，就是嘉兒喜歡的？”

        苗嘉婧一時間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又抬頭看了一眼朱柔則，似乎想說什么，但到底沒有說出口。后者怔怔的，縱然親政，但玄凌未必時時為朝政所牽絆，凡是有空，便召了她在身側(cè)伴駕。與其說是無暇，不如說是他不愿意見除朱柔則外的女人。

        她對不住除玄凌和母親之外的所有人，可是時至今日，被她奪去皇后之位的妹妹尚且為她開脫……

        朱柔則一時淚眼迷蒙，攬星忙給她拭淚。苗嘉婧咬著唇兒：“那凌哥哥不來看嘉兒，是因為忙于朝政，而不是她霸占了凌哥哥嗎？”她越說，聲音愈發(fā)低了下去，“她若不是壞人，可為什么要欺負宜姐姐？也是因為那些嘉兒不明白的事嗎？”

        “皇后姐姐沒有欺負宜姐姐，都是宜姐姐甘愿的。”想到前世為了皇后之位而引起的姐妹相殘，朱宜修百感交集，仍對苗嘉婧露出一個笑容來，“宜姐姐對皇后姐姐的心，就像嘉兒對緋衣一樣，明白嗎？”

        苗嘉婧目光游移在朱家姐妹身上，忽就笑了起來：“嘉兒明白，甘姐姐就是嘉兒的親姐姐，只要甘姐姐開心就好啦。”

        眼見她純粹的笑容，朱宜修心中一寬，只端了安胎飲來喝。苗嘉婧心思單純，讓人忍不住想要護著她，只是甘緋衣便并不像她一般，更何況有鴻哥兒之事橫亙在其中，只怕她未必肯輕易松口。

        如斯想著，不想苗嘉婧笑容漸漸消失了，大眼睛里充斥著不安，朱宜修才吃了一口安胎飲，見她如此，和朱柔則對視一眼后，忙問：“嘉兒這是怎么了？”

        “嘉兒以前欺負皇后姐姐，還說皇后姐姐是壞人，皇后姐姐會不會討厭嘉兒？”苗嘉婧小臉皺得緊緊的，豐潤的嘴兒撇著好像要哭，怯生生的看了朱柔則一眼，告饒似的拉住朱宜修的手，哭喪著小臉道，“宜姐姐，好姐姐，你幫嘉兒說說，讓皇后姐姐不要生氣了。”

        不想她是因為這個，朱宜修忍俊不禁，輕輕抽出被她握著的手笑道：“這事兒我可不幫你，嘉兒可要自己去說才好。”她一面含笑，一面點了點苗嘉婧的鼻尖，“還不快去？”

        苗嘉婧有些不安，行至朱柔則跟前，向她行了個禮：“嘉兒錯了，嘉兒不該欺負皇后姐姐，皇后姐姐可不可以原諒嘉兒……”

        嬌小的人兒站在身前，小臉上全是局促，那模樣可憐又可愛。朱柔則眼中略有些濕潤，只拉了苗嘉婧坐下：“嘉兒這樣可愛，皇后姐姐怎么會怪嘉兒呢？”她心中溫軟，對妹妹是說不出的感激，又對攬星一笑，“德妃娘娘愛吃點心，你且去拿些棗錮飛燕來給德妃娘娘嘗嘗。”

        “不！”苗嘉婧搖頭，發(fā)中那枚小小的珍珠簪似乎要飛出來了，她臉兒有些紅，拉著朱柔則的手輕聲說，“是嘉兒不好，嘉兒以前欺負皇后姐姐，要向皇后姐姐賠不是的。”她說著，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皇后姐姐去麟趾宮好不好，嘉兒有好多好吃的點心，每一樣都好吃的。”

        自入宮來，朱柔則素來不受甘緋衣和苗嘉婧待見，此刻聽得苗嘉婧邀請自己，一時竟愣了。坐在左下首的朱宜修輕撫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笑得一派溫柔，見姐姐不言語，笑道，“既是嘉兒的一番盛情，姐姐就依了吧，也好叫我和小外甥也沾沾福氣。”

        “宜姐姐笑話嘉兒，宜姐姐若要吃，嘉兒每日都給姐姐送好吃的。”苗嘉婧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來，“嘉兒要做姑姑的，嘉兒一點也不能虧了小侄兒。”她說罷，又拉著朱柔則的手搖了搖，“皇后姐姐，到麟趾宮來，嘉兒請兩位姐姐吃點心，可好吃了。”

        朱柔則笑著應了一聲，喜得苗嘉婧像只小鳥，笑著拉了朱柔則起身，剪秋扶了朱宜修跟在兩人后面，三人同上輦車之時，朱柔則握了妹妹的手，眼中潤澤：“小宜，多謝你……”

        她的確不甚聰明，也不甚世故，但苗嘉婧的不喜她都是看在眼中的，若今日沒有小宜替自己轉(zhuǎn)圜，只怕是窮盡一生也無法有今日之遇。

        朱宜修笑得溫和，寶相莊嚴盡顯雍容：“姐姐與我說什么謝謝呢？”她握著朱柔則的手，“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比皇上、太后，甚至我去世的姨娘對我更好，我這輩子就你一個姐姐，我若不為了你，還能為了誰呢？”她歇了歇，在心中默默的說了一句，對朱柔則，亦是對自己——

        “我弄丟過姐姐一次，不想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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