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嘉靖
這一夜，朱厚熜幾乎沒怎么睡。
清早。
準(zhǔn)確說天還沒亮，朱厚熜就被喚醒了。
“殿下，時辰到了，門外好多奴婢都在候著呢。”黃錦明顯昨晚睡的很香，小眼睛炯炯有神，“該換龍袍，戴帝冠……登基大典快開始了呢。”
困極了的朱厚熜當(dāng)即精神抖擻，慌忙從床上爬起來，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淡淡道：“都進(jìn)來吧。”
殿門被打開，一眾小太監(jiān)端著洗漱用品，捧著帝王服飾佩戴魚貫而入……
凈口、潔面，穿龍袍，戴帝冠……
朱厚熜如同假人，任人擺布。
一切就緒，天都微微亮了。
朱厚熜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莫名多了幾分信心，這身裝束讓他終于有了安全感。
這是獨(dú)屬于皇帝的裝扮！
只是……
朱厚熜低下頭，看著那明晃晃的五爪金龍，看著這嶄新的龍袍……一顆心再次不安起來。
這龍袍又肥又大，他這副身板根本撐不起來，瞧著松松垮垮，下擺都拖地上好多。
朱厚熜一下子變得敏感又脆弱起來。
‘這也是下馬威？’
‘他們怎能如此辱我？’
‘赤裸裸暗諷我弱小？’
朱厚熜心中有怒，卻沒敢直接表現(xiàn)出來，登基大典結(jié)束之后，他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明皇帝了。
再如何憤怒，他也不想……準(zhǔn)確說是不敢在這關(guān)口使性子。
簡單吃了幾口粥，朱厚熜便被人簇?fù)碇叱龅铋T。
乘龍輦出城祭告天地，即皇帝位，再返回皇宮……
這一路，朱厚熜再次領(lǐng)教了京城的繁華，對皇宮也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對一個才十四歲且?guī)缀鯖]出過門的少年來說，京城的繁榮與氣派無疑是震撼的。
還有那么多大臣……
百官可不是只有一百個，光是每日上朝的官員都多達(dá)千人，今日大典更是全部出動，那烏央烏央的……
萬人敬仰，大樂鼓吹……
饒是朱厚熜不停地暗示自己要矜持，要沉得住氣，要表現(xiàn)出皇帝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可到底不是在京師長大，不是從小被當(dāng)做太子培養(yǎng)，終是露了怯……
整個流程朱厚熜都顯得乖巧，因?yàn)樗緹o法控制自己的神情，所以他總是低著頭，低著頭看那身肥大的龍袍……
祭高天地時，他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被絆倒，上香時他連著抖了好些下袍袖，才露出了雙手。
他覺得自己被羞辱了，可他又不敢發(fā)火，連表露不滿都不敢。
京師的繁華，皇宮的恢弘，官員隊(duì)伍的浩大……既震撼了他，也震懾了他。
朱厚熜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直到回到奉天殿，登基大典到了最后階段，他都還是低著頭，看著那肥大的龍袍……
那顆心愈發(fā)的敏感而脆弱。
其實(shí)，真是他多心了。
登基大典是朝廷規(guī)格最高的儀式，誰又會在這關(guān)口找他不痛快，這可是關(guān)乎朝廷體面的大事，群臣還不至于這般不堪。
奈何，龍袍這東西，他不是三兩天就能做出來的，在得知是興獻(xiàn)王長子繼承皇位時，便開始加班加點(diǎn)的制作。
沒時間再派人去測量尺寸，只能估摸著來，誰知……大了這么多。
楊廷和早就察覺到了皇帝的異樣，可一直沒機(jī)會補(bǔ)救，這會兒到了奉天殿，才總算是有了機(jī)會。
楊廷和拱手道：“皇上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言罷，撩袍拜倒，恭聲道：“臣等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等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整齊劃一，異口同聲，千余人的匍匐在地，聲震屋瓦。
這一刻，朱厚熜才真正有了份‘我是皇帝’的感覺。
他深吸了口氣，揚(yáng)聲道：“眾卿平身！”
“謝皇上。”
群臣緩緩起身，分班站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隊(duì)伍整齊。
這時，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張永捧著登基詔書上前，恭敬奉上，讓他過目。
朱厚熜接過審閱起來。
他知道登基詔書是早就擬好的，且也不會給他改動空間，可他不敢不看，不敢再示弱。
赦免罪臣，減免賦稅，恩賞臣子……這些都是常規(guī)流程，朱厚熜聽張永解釋過，便也沒什么抵觸。
那些罪臣他都不認(rèn)識，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錯，赦與不赦影響不到他，犯不上計較；減免賦稅能得民心，倒是不可否了；恩賞臣子……賞就賞吧，只要他們別再這么咄咄逼人就成。
朱厚熜一邊看著，一邊暗暗計較，直到……
他看到了自己的年號。
——紹治。
紹，有繼承、延續(xù)之意。
以紹治為年號，意思再明顯不過。
繼承弘治皇帝的事業(yè)，以及治國理念。
除此之外，還有繼弘治皇帝嗣的意思。
這一點(diǎn)， 從之前楊廷和等人讓自己走東安門就能看出來。
朱厚熜不能忍，更不能認(rèn)！
本朝與其他朝代不同，自太祖高皇帝定年號洪武，終其一生不改年號之后，大明的皇帝在位期間就不能改年號了。
正常來說，一個年號會伴隨著皇帝一生。
若是就這么下達(dá)登基詔書，那可真就是覆水難收。
他繼承的是弘治一脈的皇位不假，可再往上數(shù)，憲宗皇帝也是他爺爺，英宗是他太爺爺……一直數(shù)到太祖，他和堂兄都一般無二。
他憑什么沒資格繼承？
朱厚熜呼吸急促，面孔漲紅，這一路的艱辛，這兩日的屈辱轟然爆發(fā)，讓他有了反抗的勇氣。
朱厚熜將詔書攤在御案上，提筆蘸墨，抹去了‘紹治’二字。
沉吟良久，再次落筆寫下兩個字。
——嘉靖。
嘉：美；靖：安。
嘉靖：美好而安定。
寓意著大明安居樂業(yè)，繁榮美好。
朱厚熜輕輕放下御筆，審視這兩個字，嘴角微微上揚(yáng)。
嘉靖……多么美的年號啊。
這個年號，朱厚熜十分有十二分的滿意。
群臣看到他修改詔書，不由得眉頭都跳了一下，包括楊廷和。
本以為今日登基大典已然鎮(zhèn)住了這沒見過世面的少年，卻沒想到……這關(guān)口，他會來這么一招。
不過還好，只改了一丁點(diǎn)，雖不知改了什么，但想來影響不大……
忙活到現(xiàn)在，登基大殿終于進(jìn)行到了尾聲，楊廷和也不想再平生事端。
現(xiàn)在的朱厚熜已然是皇帝了，到底是皇帝的第一道詔書，得多少給些面子。
楊廷和不吭氣，其他人自也不好強(qiáng)出頭。
朱厚熜見沒人反對，心情更輕快了幾分，朝張永頷首示意。
張永躬身一禮，上前雙手拿過登基詔書，于一旁誦讀起來……
群臣靜靜聽著……
這封詔書諸多大佬都看過，里面的內(nèi)容不說倒背如流，也基本沒什么遺漏，讓他們意外的是，并無發(fā)現(xiàn)修改之處，
直到聽到改元‘嘉靖’之時，他們才后知后覺的明白皇帝改了什么。
年號！
這小皇帝……咋辦年號給改了啊？
我朝除太祖外，哪個皇帝是自己起的年號？
就連奉天靖難的太宗皇帝，都沒有自己定年號，這小皇帝……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楊廷和也微微皺眉，這封詔書的精髓就在‘紹治’二字，至于其他……基本都是正常流程，并沒有徇私。
可這最精髓的地方竟然讓皇帝改了！
楊廷和始料未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反對。
畢竟是皇帝的第一道詔書，而且……下馬威已經(jīng)給過了，且龍袍事件雖是無心，卻也著實(shí)刺激到了他，若是連第一道詔書都激烈反對，少年怕是真要撂挑子不干了……
到底也才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楊廷和不敢一下逼迫太甚。
暗暗一嘆，恭聲道：“皇上圣明！”
群臣心中很不爽，可又礙于楊廷和帶頭，也捏著鼻子給認(rèn)了……
嘉靖又如何？
以為年號改為嘉靖，就萬事大吉了？
笑話！
權(quán)力政治場什么時候這么輕松過？
不爽之余，群臣也在醞釀下一波進(jìn)攻。
沒辦法，大明的官員太苦了，從洪武朝開始，一直到正德朝，大明官員過過幾天好日子。
太祖一言不合就殺人，建文朝短命，太宗也是個殺神，仁宣兩朝倒是好很多，可仁宣加在一起也才十來年。
本以為到了正統(tǒng)朝就迎來了曙光，卻不料半路殺出個洪武同款李青，再往后……不提也罷。
景泰稍稍緩和了些，卻也沒好太多，于謙那廝太愛上綱上線了。
到了成化朝，更是讓人頭疼。
至于正德……這位爺可真是爺！
細(xì)細(xì)數(shù)來，大明立國這么多年，歷經(jīng)這么多皇帝，也就仁宣時期，以及孝宗時期日子好過。
可加在一起，也才堪堪三十年。
余下的……不是糟心，就是在糟心的路上。
“皇上圣明……！”
群臣把違心寫在了臉上。
朱厚熜看到了他們眼中的不服，更感受到了火藥味，強(qiáng)笑笑道：
“眾卿今日格外辛苦，且先行休息，孤……朕這就去處理奏疏……”
頓了下，“楊先生，隨朕來。”
說罷，不待群臣拜別，他便一溜煙兒去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有憤懣，也有鄙夷。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能躲得了初一，還能躲得了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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