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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新都日常【終】


“咱們就這樣離開,當真沒有問題么”

馬車輔糖行駛在青石地面上,碾過薄薄一層雪,流下兩道深刻車轍痕跡。隋衡看著逐漸消失在視線里的左相府大門,有些不確定的問。

“放心。”

江蘊胸有成竹道。

隋衡道“咱們方才離開時,左相大人的臉色,可不大妙。你師兄,當真能應付得來?”

“趙師兄自幼就跟在師父身邊學藝,與師父之間感情深厚遠非旁人能比,別看師父平日對趙師兄嚴厲,心里對趙師兄這個大弟子其實很看重的,你且放心吧。”

江蘊很有信心道。

趙衍顯然不如自家小師弟期待的那般有信心。

此刻,坐在案后,光看著自家師父那張臉,冷汗已經流了一背,并在思索著待會兒要如何認錯才能死的姿勢好看一些。

“你想做官。”

即墨清雨先開了口,語氣表情皆平淡,看不出喜怒。

趙衍卻大吃一驚,大驚失色,幾乎是立刻從坐席上站了起來。“師父——”

“坐下。”

即墨清雨道。

"……是。"

趙衍依言坐回去,心中已緊張猶如擂鼓,幾乎不敢直視即墨清雨的眼睛。

即墨清雨望著這個向來周全活泛的大弟子,好一會兒,道“從現在起,你可自由來去了。”

趙行臉色一變,立刻離席,跪伏在地,道“師父息怒,弟子————不想做官,這輩子都不會做官,以前只是一時糊涂,師父要打要罵,弟子絕不反抗,求師父不要趕弟子出門。”

“言不由衷。”

即墨清雨冷哼了聲。

趙衍面上血色唰得褪盡,心中又懼又悔,膝行過去,正要繼續懇求,聽即墨清雨接著道∶“想做官,就好好做,做一個心懷天下,為民做主的好官,莫丟我即墨清雨的臉,畏畏縮縮,瞻前顧后,成何體統”

趙衍霍然抬頭,不敢相信的望著即墨清雨。

“師父你——”

“此事老夫是不會插手,左相府亦不會給你特別助力,你既想做,就憑自己的本事吧。”

趙衍忙小聲問“那以后弟子若想回左相府”

即墨清雨板著臉“腿長在你身上,老夫還能管著你的腿不成”

趙衍大喜,一直到此刻,方卸下心頭巨石,重重磕了個頭,道∶“弟子給師父拿酒去。”

說完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聽后方人道∶“站住。”

趙衍緊急剎步,心道,果然沒這般好事,轉過身,正要聽訓,就見即墨清雨從案下抽屜里取出一物,放在案頭,道“這篇建議書,寫的不錯。”

“但還是有很多地方,行文不通,需要修改!”

即墨清雨沉著臉訓了句。

趙衍一愣一僵,方才一直強忍著,此刻,眼眶驀得一紅,緩緩滾出兩行淚。

搞定了左相大人,拜師之事就容易多了。

江蘊擇了個吉日,就直接將趙衍請來府中,給兩個小家伙辦了一場隆重而正式的拜師禮。小江諾一早被宮人打扮著,  規規矩矩穿了儒袍,  小小年紀,  鴉羽斜飛,  眉目透亮張揚,  完美融合了江南江北兩位太子的優點,雖然眼下還是個小團子,已經隱約可見日后將是何等禍國殃民風采,小郡王隋璋卻依舊穿著件威風凜凜的鎧甲,足瞪紫金獸皮靴,走路氣場一米八,虎虎帶風,發揮一如既往穩定,看著不像來拜師,更像來打架。

隋衡看不下去,直接把人提溜起來,不管小郡王蹬胳膊蹬腿兒嗷嗷亂叫,三兩下扒掉丑侄兒一身不倫不類的行頭,讓太子府侍從強給換了身儒袍。

跟著過來的二皇子府一眾宮人侍衛又一次感激涕零。

要知道,小郡王天生神力,脾氣兇蠻,在二皇子府打遍天下無敵手,連親爹親娘都繞著走,整個隋都城里,唯一可稱上怕的人就是名聲更惡的太子殿下。今早二皇子夫婦加上蘭貴妃這個祖母三哄四哄,就差給小祖宗跪下,都沒能讓小郡王脫下戎裝換文袍,誰料太子殿下走兩步的功夫就搞定了。

拜師儀式順利進行,有隋衡親自壓陣,兩個活潑好動且武力一個比一個兇蠻的小崽子都不敢隨意妄動,乖乖依著禮官指導,行了拜師禮。隋帝很滿意,覺得再沒有比"一起上學"  "一起做功課"“一起接受夫子毒打”更能讓兩個乖孫孫握手言和、化敵為友的方法了,并由衷為自己能想到這樣的方法而自豪,當下派內官過來,頒下賞賜若干。搞得趙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蘭貴妃。

蘭貴妃為此又道隋帝跟前鬧了一場。她以為隋衡說要從民間請大儒,至少也是已經揚名四海門生遍天下的知名大師級別,誰料竟只是個左相門下的弟子。年紀二十五六,白身一個,在民間雖有些名聲,但如何能與那些頭發胡子都花白的大家相比。

蘭貴妃甚至有些懷疑隋衡是故意使壞,耽擱她寶貝孫兒的課業。

隋帝聽得不耐煩,道“諾諾與璋兒一道開蒙,一道拜師,照你的意思,太子是鬼迷心竅,為了讓你不痛快,連自己兒子的課業都不顧了?這學問高低,又不是看年紀與誰的頭發更白,朕相信,太子此舉,自有其道理。倒是你,目光短淺,婦人之見,日后,莫要再提此事。”

隋帝拿太子府的小崽子一道說事,把蘭貴妃的嘴堵了個嚴嚴實實,蘭貴妃倒不好說什么了。

“而且,此事是朕親口應允的,貴妃這話,是在質疑朕的決定么?”

隋帝沉聲補了句。

蘭貴妃嚇得面如土色,當即跪下請罪,說不敢。

但蘭貴妃并未因此善罷甘休,為了驗證趙衍這個過于年輕的太傅的能力,她派了心腹眼線若干,日日跟在小郡王隋璋左右,名為照顧小郡王衣食起居,實則為了監督趙衍的授課水平。在得知趙衍每日只授兩個時辰的課,剩下時間全在帶著目下大隋朝最尊貴的兩個小崽子蹲在田間地頭拔草捉泥緞捉蛐蛐的時候,蘭貴妃徹底心梗了。

她就知道,  隋衡這個太子手黑心更黑,  這是要借著開蒙機會,  徹底把乖孫孫培養成一個目不識丁、不學無術的紈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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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現下天下太平,連紈绔都不興到泥地里去捉蛐蛐了。

蘭貴妃已經去隋帝面前告過一狀,不好短時間內連告兩次,便把二皇子叫到跟前,耳提面命一番。誰料二皇子一聽自家母妃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讓他去告太子的黑狀,當下就捂著肚子說腹痛,一溜兒煙地遁走了。等蘭貴妃氣勢洶洶殺到二皇子府,二皇子府下人稱殿下身體不適,已經連夜帶著二三小妾跑到城郊別莊休養去了,歸期不定。

蘭貴妃被窩囊廢兒子氣得又一陣郁塞。

好在心腹宮人在一旁寬慰,該抓的泥鰍,該抓的蛐蛐,太子府的小世子一樣不少,且抓的成果比小郡王還多,還豐盛。太子若真要用這種法子消磨小郡王志氣,那太子府的小世子一定會比小郡王志氣泄得更快更干凈。

蘭貴妃的心梗癥狀才稍稍得到緩解。

但睡了一夜后,蘭貴妃心里依舊不是滋味。蘭貴妃第二次嚶嚶哭到了隋帝跟前,隋帝聽說此事也微微皺眉,立刻著人宣趙衍覲見。

隋帝想,他雖不是那等迂腐的老家長,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孫兒整日在泥地里打滾兒啊。

消息傳到太子府時,江蘊正坐在書案后回復范周和云懷新呈送過來的幾樁重要公務。隋衡解開披風入內,簡略說了事情經過,道“可需孤進宮,周旋一二”

江蘊提筆蘸墨,淡然說不用。

隋衡直接拖了把椅子過來,在一邊坐下,意外道∶“孤還以為,你會擔心你大師兄的安危。”

隋帝雖然不是什么暴戾不講道理的君王,可畢竟有君威在,文武百官莫不敬畏,趙衍一個沒有入朝為官的普通文人,隋衡擔心他應對起來不夠流暢周全。

江蘊抬頭看他一眼,笑道“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我這位大師兄。”

“如何說”

江蘊“趙師兄雖未在朝中掛職,亦未有面君經驗,但左相府門下眾多弟子,日常飲食起居諸事,包括左相府人情往來,府中庶務,幾乎都是趙師兄在管理。弟子們來自不同地方,脾性不同,生活習慣不同,摩擦也不少,可趙師兄都能周全顧及到每一個人,并以師兄身份,完美調和師弟們的矛盾,讓師弟們都心服口服。這樣的人,就算經驗不足,也不會逾言逾行,讓自己陷入麻煩中的。而且,就算真有什么麻煩,不還有你兜著么。”

最后一句頗為舒心,隋衡原本也不是很想再跑一趟,聽江蘊如此說,就徹底放了心。

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今日那小東西鬧你沒有”

他盯著小嬌妻腹部,關切問。江蘊破例讓他在非休息時間摸了一回,道“只鬧了一小會兒,聽到你的聲音,就立刻安靜了。"

隋衡∶  “…”

隋衡怎么都覺得這話不是在夸他“孤有那般嚇人么”

江蘊眼睛一彎,一笑,道“騙你的,小家伙很喜歡你的,每回聽到你的腳步聲,都會很歡快的跳動。”

"當真"

太子殿下立刻長舒一口氣。

他已經在大崽子那兒敗倒過一次,可不能在二崽這兒再翻一次船。

"嗯。

*

江蘊把硯臺推過去。

隋衡會意,  立刻拿起研磨工具,  殷勤地把里面已經有些干凝的墨研開。他手勁大,  臂力過人,  研出的墨,濃淡適宜,光滑細膩,近來很得江蘊喜歡。

當然,  搓出的澡豆泡泡,  也很得自家小崽子喜歡。以至于現在一到沐浴時間,  小崽子就噠噠噠炮著浴盆和浴巾來找到他,眼里簡直能冒出三百顆星星。

隋衡做夢也沒料到,枉他聽從徐橋那個老媽子的建議,吭哧吭哧花費重金買了一大堆嬰幼兒零嘴玩具,最后竟是靠這種方式俘獲小崽子的心,與小崽子建立起了親密無間的父子關系。

徐橋聽說這事,捧腹大笑,被太子殿下黑著臉罰到驪山練了三個月的兵,則是后話。

江蘊寫著,忽道∶“今日我去了別院一趟。”

隋衡點頭,問∶“怎么不等著孤一道。”

江蘊如常落筆“也不是什么大事,洛鳳君近來在作新曲,需要參考一些古樂府的曲譜,我記得你說過,在別院收藏了好幾卷,就過去找了下。"

隋衡心突然一緊。

“你——找到了”

"嗯。"

隋衡手上一個不穩,墨錠打了下滑,硯臺里的墨濺出來不少。

江蘊抬頭看他∶“你怎么了”

“咳,沒什么。”

隋衡迅速恢復正常,作淡定狀問∶“孤那書房,雜亂無章,平日沒怎么收拾過,你……找了很大功夫吧”

江蘊說還好。

“還好”

“我正好閑著沒事,就替你將書房好好料理了一番,書架上的書也分門別類,重新擺放了一下。說來你可能不信,那兩卷樂譜,是自己掉下來的。”

隋衡幾乎倒吸一口涼氣,心里已經恨不得把洛鳳君這個勞什子樂公子千刀萬剮一百次,并決定明日就發布一道禁令,半年內,禁止洛鳳君踏入隋都城半步。

至于為何是半年,因依著洛鳳君登門向江蘊討教琴藝的頻次,若是太久,定會被江蘊發現端倪。

江蘊要蘸墨,提筆過來,見隋衡又停下了,道∶“你若有其他事忙,我自己來就可以。”

"沒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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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衡忙繼續動作,把墨研開,并親自伺候老婆大人給筆蘸飽墨,繼而摸了摸鼻子,故作不經意道“孤那書房,沒什么不當的東西吧”

江蘊投來一記奇怪眼神。

隋衡忙道∶“你別瞎想,孤就是怕,孤把什么刀劍之類的也擺在那里,傷著你。”

江蘊便說的確發現一柄重劍,藏在書架底下,但已經生銹積了灰,刃也有多處缺口,他猜著應是舊物,就沒動。

“的確是舊物。”

這牽扯出隋衡另一段思緒。

“是孤當年被困在北境雪山時,用過的一把劍。孤最后就是憑著它,從雪山里走了出來。”

江蘊立刻明白了,按理這樣有缺口的劍,已經和廢劍差不多,按照正常流程,應該找工匠修補或回爐重鑄的,隋衡沒有修補,也沒有重鑄,而是將劍藏在書案中,多半是這劍承載了一些難忘的慘烈記憶,他既不想時時回憶,但更不想忘記,所以將劍原封不動的放在平素不容易看見的地方,以作警醒,紀念。

也許,這把劍還承載著更多。

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漫長生命中,總有一些無法于外人道的心事與秘密,包括他,永遠也不會把那充斥著黑暗與血腥的三年中所有經歷細節都告訴隋衡。他們都被噩夢折磨過,所以能比世上任何其他人都更能理解對方。

江蘊擱下筆,伸臂抱了下隋衡,道∶“來日,我送你把更好的。”

隋衡一愣,繼而眸間溢滿笑意,打趣道∶“你一個整日提筆寫字的太子,還懂得鑄劍呢。”

“你不也送我世上最名貴的紫玉筆了么。再說,我自己雖不大懂鑄劍,但我麾下,有不少擅長鑄劍的游俠。”

午后十方傳來消息,說趙衍已經順利出宮,隋帝召見之后,這一君一民之間不知經歷了怎么一番對答,隋帝非但沒有怪罪趙衍,還龍顏大悅,賞賜了趙衍一大堆東西。眼下,趙衍已經繼續帶著兩個小崽子下田去了。

隋衡道“看來,孤真是小瞧你這位趙師兄了。”

"不過,這蘭氏如此不識抬舉,看來,孤之前還是太給他們臉了。"

隋衡把十方叫到跟前,沉著臉吩咐一通。十方在心里同情了一下蘭氏家主,道∶"聽說陛下也狠狠訓斥了蘭貴妃一通,還說以后小郡王交由太子府教導,不許蘭貴妃再插手小郡王的飲食起居諸事。"

隋衡道∶"看來父皇還不算糊涂。"

隋衡發現江蘊的一些小習慣,比如貪吃一種口味的東西。

為了讓江蘊多吃一些東西,隋衡本著同甘共苦的思想,讓膳房給兩人備一模一樣的膳食,并制定出種種充滿曖昧氣息的小懲罰。

譬如今日的烏雞黑米粥,江蘊就不是很喜歡。

不僅顏色讓人提不起食欲,藥材味兒還很重。

但眼瞅著隋衡一個人吃了兩大碗,并用威脅的眼神說要嚴厲施行懲罰時,江蘊終是拿起勺子,慢悠悠吃了小半碗。

孟輝對隋衡在此方面的成果表示肯定和贊許。

為了哄孕期的小嬌妻開心,隋衡還特意讓珍獸園的管事定期帶著手底下那些能歌善舞的孔雀猴兒獅子之類,定期到太子府表演。

江蘊倒真看的津津有味。

因為幼時在江國王宮,勤勉努力的江國太子,很少有機會接觸到這等接近"玩物喪志"的活動。隋衡還破天荒召集麾下武將和諸國國主公卿武士,在冬日里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蹴鞠比賽,讓江蘊觀看,開闊心情。隔三差五的,還帶江蘊去街上逛廟會,看雜耍表演,吃各種各樣的美味小食。有一次為了尋訪一種民間美食,兩人還跑了十幾公里的路,來到郊外一家農莊宿了一夜。回來路上,江蘊忍不住趴在隋衡肩頭,輕輕咬了他一口。

道∶"我覺得我近來有些不務正業,都是你帶的。"

隋衡并不以為意,并正色道∶"若真如此,那我的目的可就達到了。"

"什么目的?

"讓你每日都開開心心,心無煩擾,享受生活。"

當然,隋衡回到都城次日,就被顏皇后叫進宮里,狠狠抽了兩板子。

"跑到郊外,跑到農莊,還跑了十幾公里,你怎么不飛到天上去!你也不看看,你媳婦現在什么情況,萬一有個好歹,可怎么辦,本宮看你腦子是被驢踢了!"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入春,隋衡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度焦慮狀態,因為據孟輝所言,第二個小崽子隨時可能要降生。

眼下不比在暮云關時候,事事都得隱秘進行,隋衡把太子府的人都交給孟輝使喚調動,包括他本人在內。

整個太子府上下受太子殿下本人影響,都情緒緊張,戰戰兢兢。這種緊張情緒在孟輝列出一張單子,讓隋衡找尋十來種名貴的止血藥草時,達到巔峰。

"止血?怎么要這么多?到底會流多少血?是不是很危險?神醫,你之前可沒跟孤說過這些!""備用,只是備用而已!"

"備用就是可能用得上,就是可能會有極大危險的意思!"

孟輝無奈道∶"男子體質不同女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殿下放心,草民一定盡量把危險降到最低。"

"最低?那就還是有危險?不行,孤不允許,你是神醫,一定能徹底消除危險,只要能保他平安無虞,無論多么名貴的藥材,孤都給你弄來。"

孟輝越發無奈∶"這與藥材無關……."

"那與什么東西有關!"

因為人力有限,任何一個醫官在診病救人時,都無法保證一定能妙手回春,藥到病除。但這話孟輝沒法和這位已經處于焦慮邊緣的太子說。

隋衡做了一整夜的噩夢,第二日一早,直接奔到孟輝房中,沉肅著臉道∶"孤想過了,若真有危險,必要時,可舍棄小的。"

孟輝一愣,倒是突然有些動容,道∶"殿下放心,草民一定盡力。"

"不是盡力,是必須一定。"

臨到此時,隋衡才發覺,自己真的是一個混賬。

他一開始就不該讓那縷胎息有長大成型的機會,就算江蘊愿意留下來,他也該當機立斷,想辦法把那縷胎息給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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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橋聽到隋衡有這樣可怕的想法,才意識到,隋衡的擔心已經到了何等程度,立刻小心翼翼勸∶"殿下也不必太憂心了,當日在暮云關,容與殿下一個人,不也順順當當過來了么,這回有殿下悉心照料,飲食心情不知比那時好多少,一定會更順利的。"

隋衡搖頭。


"不是這樣的。"

那時的江蘊,并不將自己的生死看得多重,對世上的人和物也不抱有特別期待,更多情況下,是在為太子的身份和肩上的責任而活,所以在得知胎息無法化掉的情況下,能以太子的冷靜與果決,淡然地處理此事。

"那時…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會面臨危險情況么?"

隋衡問孟輝。

孟輝點頭,又嘆口氣。

這兩日,因為隋衡的光顧,神醫大人覺得自己嘆氣的次數格外多。

"殿下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讓草民盡力即可。"

"若真有意外,他業已提前做好布置。只是吩咐草民,勿要將真實情況說出,若真到那時,就說是殿□□內生了毒瘡,需要刮腸剖腹治療。并留親筆信一份與范周大人。

隋衡幾乎能想象到江蘊交代這些事情時的語氣。

也許在即將面臨種種不確定危險的前一刻,他依舊能手中持卷,從容淡定地看書,順便安撫一下腹中的小家伙。

隋衡突然冷靜了下來。

此日起,就開始有條不紊的安排諸般事項,包括產房,有經驗的接生太醫,期間還去西邊州縣繳了一次匪。

按理那等規模的匪患,是輪不到隋衡親自出手的,但徐橋等心腹都知道,對太子殿下來說,剿匪只是順手,去當地那座山里采一種止血草藥才是主要目的。

徐橋發現,那味草藥并不是很打緊的一味藥,在備選中也位列最末。而隋衡為了采藥,帶著一隊親衛,在絕壁上爬了三天三夜,手臂還受了點傷。

徐橋不是很理解。

"既然不是很要緊的藥,殿下為何還要如此以身涉險?"

后半句徐軍師沒好意思說出口,若是因小失大,實在得不償失啊。殿下您別忘了,您可是個太子!

隋衡道∶"孤要確保一切周全,斬絕一切不確定性,孟輝既將此藥列上,必然有其特殊性,萬一關鍵時刻,恰是這位藥能起關鍵作用呢。"

徐橋無法反駁,且不敢反駁。

并且也為自家殿下的一片深情感到動容。

隋衡的舉動也得到了獎勵—書房居住權。

沒錯,江蘊知道消息后,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直接讓人將隋衡的寢具丟到了書房里,禁止隋衡回臥房睡。

這回是動了真格。

眼下正是小嬌妻生產的關鍵時刻,隋衡如何能睡得著,入主書房的第一天夜里,就試圖效仿之前做法,翻窗而入。

這回江蘊沒有留情面,將門窗鎖的嚴嚴實實,隋衡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撬開一個角,才要悄無聲息飛身潛入,窗戶后面便冒出一個雪白的小團子。

小團子穿著寢袍,看樣子正在守株待兔。

"噓。"

隋衡作了一個噤聲的姿勢,用口型示意∶"讓孤進去。"

小團子打量便宜爹一眼,鐵面無私地搖頭,并從榻上拿起一個匣子隔窗遞給隋衡,然后啪得關上了窗戶。

"嘖。"

隋衡再推,窗戶已經從里面重新鎖住。

隋衡低頭瞧著手中匣子,隱約覺得有些眼熟,打開一看,登時臉色一變。

竟是一根被折斷成兩半的梅枝,梅枝上還有燒焦的痕跡。

他就知道!

隋衡砰砰砰拍起窗。

"容與!容與!"

府中侍衛原本聽到動靜,以為有刺客出沒,奔來之后,見窗戶上蹲的竟是太子殿下,都露出詭異之色,嚇得迅速退下。

不多時,窗戶再度從里面打開。

這回出現的是江蘊,江蘊已經換上了件月白織金寢袍,烏發松松束著,正一手托腮,靠在窗沿上,慢悠悠的吃著梅子。

隋衡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與,你聽我解釋。"

江蘊眼睛一彎,道∶"殿下不用解釋,我知道,當初就算得知了我的真實身份,殿下亦大肚能容,對我無怨無痕,沒有任何責怪之意。反倒是我,小肚雞腸,眼界狹隘,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竟然還打算讓殿下父子永不相認,實乃我之過。"

這簡直比當面抽他一巴掌還要厲害。

隋衡心里咯噔一聲,立刻伸手推開窗戶要鉆進去,被江蘊伸臂擋住。

"俗話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殿下這般高風亮節之人,還是別進我這小人的房間了,省得被我這小人帶壞了。"

"唉。"

江蘊垂眸看著手中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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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就那般狹隘益呢。"

隋衡立刻正色道∶"容與,這真的只是意外。你且聽孤慢慢說來!"

"是么?"

江蘊探手出窗,將梅枝從隋衡手里奪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不妨先讓我猜猜。這梅枝的頭部有許多細碎的刀削痕跡,應是在心煩意亂之中,用匕首或長劍一點點削除來的,殿下這般當世英雄,堂堂三十萬大軍統帥,自然不會用匕首那般小家子氣的東西,一定是用貼心佩劍。用那般重那般鋒利的寶劍削這樣一截小v小梅枝,應當很費功夫吧?"

隋衡∶  ..

江蘊翻轉過來,慢悠悠道∶"這枝上劍痕,大多數表面已經被燒得一片焦黑,可見削到半道,殿下心緒發生了急劇變化,突然由煩躁轉為憤怒,故而一怒之下,直接將此枝丟入火盆之中。想徹底將此枝毀去。"

"然而直接燒成灰,也實在太便宜它了,所以片刻思考之后,殿下又將此枝自火盆內取出,折為兩段。因而雖然通體焦黑,這梅枝中間的斷裂處,卻是原本的木色。"

"唉,這小小梅枝,何德何能,能攪動尊貴的江北太子的心緒,定是這梅枝背后的人,不識好歹,罪大惡極,激怒了殿下。"

說完,江蘊施施然抬眸,問∶"殿下覺得,我這番推理如何?"

若撇除所有情感因素,隋衡簡直要稱贊一聲,探究入微,完美還原事件全貌。

可此刻情感因素已經徹底將太子殿下包裹。

"沒有的事!你莫要瞎想!這這純屬意外,孤是看有些枝丫枯萎,實在難看,才閑來無事,用刀劍修剪一番,那些個名士公卿,不也經常在府中斫自家梅樹么,孤這是雅趣!只是修著修著,恰好徐橋過來稟報急事,孤一不小心,把梅枝掉進了火盆了而已。孤急得第一時間探手取出,結果枝上沾了火炭,太過燙手,徐橋那廝不知內情,急得沖過來,不小心把梅枝給踩斷了!"

隋衡說得面不改色,大義凜然。

正在家中酣睡的徐橋無由來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既然如此,你為何如此怕我發現此物?"

"孤何時怕了!"

"不怕你為何對我進書房找樂譜那般緊張,還拐彎兒抹角兒的試探探問。"

"書架那般高,書房那般亂,你眼下身子,為孤那般操勞,孤怎能不擔心!"

明月入戶,江蘊手握梅枝,白衫玉帶,笑吟吟望著隋衡高聲爭辯。隋衡說完,好久沒聽到江蘊再接著質問,正奇怪,就看到那比明月清風還朗然溫柔的笑。

"你..."

江蘊就著窗沿,探身出去,環住他頸,在他額上輕輕吻了下。

他豈能不知道他的心意。

他離開時隨手折下的梅枝,被他當做寶貝一般,妥帖放在匣中,收藏著,看這被摧殘的模樣,說不準還貼身隨帶著,帶到了軍營里,夜里睡覺都要抱著的那種。

分別那年。

他日日面江而坐,帶著最消極態度規劃他們的未來,他何嘗不苦。

也許,比他想象的還要苦。

他要感謝這雜亂的劍痕和不可復原的烏色焦痕,記錄下了那些過往痕跡。

這一吻冰冰涼涼,比月光還要搖曳動人。

隋衡腦子一時還轉不過彎兒,怔了下,喉結一滾,道∶"容與,你,還好么?"

"好像,有些不大好。"

江蘊忽然皺眉道。

"怎么?"

隋衡察覺到江蘊環在他頸間的手突然收緊了,立刻緊張問。

江蘊頓了頓,道∶"腹痛。"

"腹_

隋衡臉色一變,這個關鍵節點,腹痛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隋衡高聲喚嵇安取來氅衣,抱起人就往孟輝所住院落里奔去。

為了應付這種突發情況,隋衡特意讓人把主院旁邊的一處院子拾掇出來,給孟輝居住,當縱使如此,這一個院落的距離,此刻也顯得格外漫長。

隋衡奔到一半,江蘊急道∶"先停一下。

"怎么?"

隋衡滿頭大汗,已經緊張得嗓音都發顫。

江蘊被他用氅衣裹在懷里,手指緊擦著,也出了一頭冷汗,唇色也格外蒼白,顯然忍著痛。

道∶"好像,好像要出來了。"

"什么出來?"

"我們的小家伙。"

隋衡大驚失色。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在前前后后準備了這么久,萬事俱備的情況下,太子府的第二個小崽子,會以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降生。

小家伙出來時,還包裹在一層透明的薄膜里,據神醫孟輝事后研究,這可能是彤鶴元丹在嬰兒體外形成的一層保護膜。

因為有彤鶴元丹保護著,小家伙呱呱落地時,縮成小小一團,外觀上幾乎只有一個拳頭大的圓球大小,等外層那層保護膜破開后,方舒展手腳,慢慢變成一個正常嬰孩的體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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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輝從未見過如此神奇事情,原本還擔心小家伙健康問題,后來見小家伙面色紅潤,眼睛烏黑,湛然有神,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漂亮,并在降落不久,就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哭聲,方徹底放下心。

江蘊睡了一晚上,次日一早,就醒了過來。

除了昨夜腹痛了一陣,出了一身冷汗,虛弱了些,其他倒無什么異樣。隋衡守了一夜,見人終于醒來,先喂江蘊喝了些水,便緊緊把人抱在懷里。

雖然昨夜有驚無險,他亦后怕不已。

隋衡道“孤已經詢問過孟神醫,只要孤行房前按時服用藥,是可以杜絕此事的。”

江蘊沒什么力氣,便就著眼下姿勢,靜靜趴在他肩頭,故意問∶“世上還有如此神奇的藥?”

“自然。”

“那這樣,豈不是太委屈你了我聽說服用了那藥,對身體可能會造成一些不好的影響”

“咳,別瞎想,能有什么影響。”

江蘊使壞,踢了踢他。

隋衡∶  “…”

隋衡喉結一滾。

“做什么,剛好一日,就開始勾引孤。”

江蘊趴在他肩上,輕輕笑了起來。

隋衡哼哼“孤為你犧牲至此,你還好意思笑。”

江蘊自顧笑了會兒,方小聲道“放心吧,以后不會了。”

“什么不會”

“不會再有小家伙了。”

隋衡心弦一緊,以為是江蘊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忙要查看。

江蘊解釋道∶“是我父王那一族,男子最多只能孕育兩胎,有的甚至是一胎。這本就是違逆自然規律的事,自然與女子不同。”

“原來如此。”

“是啊,所以殿下不用委屈自己去服用那種藥了。”

隋衡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你一早就知道,方才故意不戳破,看孤出丑是不是你看孤怎么收拾你。”

兩人玩鬧了一陣,就聽嵇安在外面稟,隋帝與顏皇后來了。

若非昨夜得知消息太晚,宮門已經下鑰,顏皇后昨天晚上就要沖過來的。

是個文靜又害羞的男嬰,雖然沒有滿足顏皇后想抱孫女的愿望,但兩個乖孫孫也不錯。而且和大孫孫的跳脫慧黠不同,小孫孫眼睛烏黑,羽睫濃密,肌膚賽雪,自帶仙氣,無論長相還是性情顯然都更多隨了江蘊。

無論見到誰,都眼睛完成月牙。

兩個多多在休息,小江諾就寸步不離的守在嬰兒床邊,和還不會說話的弟弟進行親切交流,并拍著胸脯保證“以后阿兄罩著你。”

惹得隋帝、顏皇后和一眾宮人哈哈大笑。

小郡王隋璋聽說消息,也想過來看新弟弟,被小江諾強勢驅趕開。

“我為何不能看”

小郡王不服氣問。

聽說新弟弟很漂亮,如今新弟弟在小郡王眼里,已經變成了比太子府后院彤鶴更為稀罕的東西。小江諾輕哼聲,叉著腰道“你會嚇著他。”

“而且,那是我的弟弟,不是你的弟弟。”

“有本事,你讓你爹爹也給你生一個。”

小江諾年紀小小,小團子一個,在口舌上,已經遙遙領先多吃了一年半鹽的堂兄。

小郡王當天就回到二皇子府大鬧了一場,又摔東西又砸碗,非要自己親娘,二皇子妃再給自己添一個漂亮弟弟。

二皇子妃多年無所出,按規矩來說,只能算是嫡母。

蘭貴妃本就因為此事看不上這個兒媳,聽了小郡王的話,越發心梗。

最后還是隋帝出面,讓兩個孫兒握手言和,小郡王才獲得了短暫的新弟弟探視權,至此,兩個小團子的日常活動從一起看彤鶴變成了一起守護新弟弟。

春去秋來,又一年,新都初見雛形。

江蘊和隋衡一道去了暮云關,隋帝和江帝也有意提早隱退,將兩國政治文化中心北移/南移,促成南北大統。隋都進行了首次分科取士,這種全新的人才考核與選拔方式。

新都建成當日,除了不久前試圖勾結一股江上悍匪,試圖犯上作亂,最終因謀逆伏誅的姜國國主姜玉屏,諸國國主來賀,主動交上本國虎符兵權。至于姜玉屏為何在南北統一已成大勢的情況下腦子抽風,非要強行找死這件事,沒人敢多嘴議論,也沒人敢深思。倒是衛國國主衛漣,因為舉報姜玉屏找死行為有功,又堅強的從病榻上爬起來,和陳國國主一道,帶頭上繳了兵符。衛漣還當眾向隋衡請命,欲立侄兒衛筠為衛國世子。衛漣有三個兒子,最后竟將王位傳給侄兒,高風亮節,很是獲了一番稱贊。

洛鳳君亦攜琴而來,邀請江蘊在城門樓上彈奏新曲。

“這回,你總不會再推說你的手傷未愈了吧。”

洛鳳君白衣飄飄,依舊鶴立雞群一般,一副遺世獨立之態。

江蘊一笑,道“樂公子有請,孤自然不敢不應。”

兩人各自攜了琴,登上新都巍峨城門,迎著漫天春色,于融細柳,滔滔江水前,合奏了一曲春日祈福曲。

隋衡抱臂站在城門樓下,望著高樓之上,那緩帶青衫,信手而彈的青色身影,輕輕一笑,只覺光陰歲月,無聲流淌,過去種種,恍然如夢,日后,他們將并肩攜手,經歷更多波瀾壯闊,留下更多真真假假供后人品評的傳說。

當夜,江蘊和隋衡一道,坐在江邊飲酒,至醉方歸。

容與,遇見你,亦是孤一生最幸運之事。

隋衡偏頭看在偎在身邊的人影,無聲一笑,在心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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